第15章 (3)
頭?”
“伊麗莎白?”
“喂!”
我們沒吃到寶哥親手烹煮的美味佳肴,挂掉電話,楚襄便開着車火速回市區,七拐 八拐轉進知秋路,片刻找到了秋林別墅。
夜間,秋林別墅黑乎乎的。路燈的光線也被粗壯法國梧桐的枝葉遮去大半。
可我瞬間發現,有道人影默默地坐在別墅門前的臺階上。
是伊麗莎白。
這時顯然她也看見我們了,馬上站起來,用力拍拍屁股,好撣去灰塵。“襄哥襄哥 ——歡歡姐——”
她似乎已經從打擊中回過神來,除去瘦掉幾分,一點都沒變,性感清涼露臍裝加超 級短的裙子,頭發焦黃,綁閃閃發光的廉價橡皮筋,一邊打招呼,一邊腰肢亂擺。
“襄哥——”飛快地扣住了楚襄的胳膊。
“嗨,伊麗莎白,最近好嗎?”楚襄不動聲色又把胳膊拔出來。
“好。”
“怎麽坐外邊,大門鎖住了?”
“沒……”
楚襄順手推開秋林別墅的門,這才發現,原來裏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搬空了。 牆壁挂着的攝影作品早被全部拿掉,四堵牆白花花一片,只留些許灰色的印痕。
空蕩蕩的屋子顯得格外大,仿佛随便說句話,就會出現回聲。
楚襄明顯怔了怔,走到樓梯對面那間工作室一看,果然那裏頭滿滿當當堆着的照片 也不在了。
難怪伊麗莎白情願坐門口呢……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楚襄肯定比我更難過,他雙手抱胸,不說話,半天才笑笑,問:“Sam的照片都收回 家了?數量很大啊,打算怎麽處理?”
伊麗莎白低頭揉衣角,嗫嚅:“Sam媽媽說全留着,但是太多,家裏放不下,親戚都 勸她,現在準備留一些,另外能賣的就當裝飾畫賣掉。”
楚襄不吭氣。
伊麗莎白怯怯地瞄他一眼,說:“襄哥……”
“嗯?”
“秋林別墅的手續也辦好了,租給一個什麽女子瑜伽會館,人家今天來驗收過,後 天就進場開始裝修。”
“瑜伽會館?這麽快!”
“他們說,多租一天就多付一天錢,繼續租不合算,再來,開的價還算好……”
楚襄又停頓半天不作聲,忽然苦笑:“也是。”
大廳角落,原本放植物的地方,擱着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伊麗莎白走過去亂掏一 陣,掏出兩個金屬相框,分別嵌着水鳥捕食和日全食的照片,一邊交給楚襄,一邊奶聲 奶氣地說:“Sam以前喜歡的兩張照片,我拿出來了,不給他們賣,送給襄哥。”
楚襄一言不發地接在手裏。
垂頭看了會兒照片,他忽地拍拍伊麗莎白的肩膀,很正經地問道:“伊麗莎白,那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伊麗莎白便從兜裏摸出一張火車票,音調怯怯地說:“爹地媽咪叫我回老家,票買 好了,明天早上走。”
“回老家不錯,反正‘爹地媽咪’不差你一個人吃飯。”
“噢。”
“接下來,叫親戚給找個穩當工作,別亂跑。”
“好的。”
“什麽時候想再過來玩兒,給我打電話。”
伊麗莎白連連點頭。
“明天早上幾點的班次?回去先把行李收拾好,省得急急忙忙丢三落四,明早我開 車送你去火車站,別忘了打電話叫人在那邊接你。”
“襄哥真好。”
“還有,給父母帶東西了嗎?出來幾年,多少買點兒特産回去,鄉裏鄉親分一分, 那才好看,知道嗎?”楚襄食指撓着臉,啰裏啰嗦,一副諄諄叮囑的模樣。
“襄哥……”伊麗莎白眼睛紅了,抽抽鼻子,像不幹膠一樣朝楚襄胳膊粘了上去, “襄哥,還有一件事……”
“還有什麽事啊?”
“襄哥能不能借我點錢……”伊麗莎白楚楚可憐。
“什麽!借錢!”楚襄馬上甩手把她揮開,吃驚地瞪大眼,聲音拉高了,“你襄哥 窮得叮當響,自己還欠一屁股債呢!”
“襄哥,只借兩千塊……”伊麗莎白可憐兮兮盼着楚襄,活像只落水小白兔。
“兩千塊不是錢嗎?”楚襄有點不忿,見她淚汪汪很凄楚的樣子,忍不住又問,“ 打了幾年工,難道你連兩千塊都沒存下來?”
“賺得少。”伊麗莎白學蚊子叫。
楚襄呼口長氣,好像被她打敗了,東張西望考慮好幾分鐘,終于不耐煩地掏出錢包 ,翻了翻,現金帶得不夠,粉紅的只有九張。
他招招手,一臉暴躁地說:“來來來來來。”
伊麗莎白乖乖跟了上去。
這時銀行早就關門,秋林別墅旁邊卻恰好有個燈火通明的銀行24小時自助,楚襄抽 出銀行卡,塞進機器,很快“咔咔”吐出一沓鈔票,點了點,三千塊。
“拿好!”他把錢晃了晃,生氣地數落,“別再亂花了!”
“襄哥……”
“別叫襄哥!最後一次!這麽大個人,怎麽還不懂事,是不是房租沒付清,還是外 面賒着賬?跟你說,拿兩千塊先還帳,剩下的防個身,帶回家孝敬你‘爹地媽咪’,知 道嗎?”
伊麗莎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晚上取錢多危險啊,保不準被歹徒看上,捅一刀就犧牲了,襄哥這是冒着生命危 險給你提的錢,要記恩,知道嗎?”
“知道了。”伊麗莎白很委屈。
“我跟你歡歡姐,連晚飯還沒吃呢。”又想起這茬來。
“那我請襄哥和歡歡姐吃飯……”伊麗莎白耷拉頭,扁着嘴可憐兮兮。
“行了行了,先送你回家。”楚襄把兩個相框揣進懷裏,擡臉看見QQ車,氣又不打 一處來,“看你襄哥,還開着QQ車!淪落到這樣,居然好意思跟你襄哥開口,太不懂事 了!”
伊麗莎白租在城南的“城中村”。那地方原本是城鄉結合部,由于城市不斷擴張, 逐漸被容納到主城裏面,農民建造的樓房被周圍建築包圍起來,形成了一個獨特區域, 聚集大量打工人士,沿街小店多得數不清。
到了那邊,一下車,旁邊美發店、服裝店、美甲鋪、水果攤、麻辣燙……各種小工 小妹紛紛探出身打招呼:
“莎姐回來了。”
“喲,莎姐今兒有朋友,吃了沒?”
“小莎莎——新貨到哦,正宗韓版T恤,<浪漫滿屋>宋慧喬款哦。”
“莎莎,臺灣番石榴,嘗嘗鮮?”
……
這熱鬧架勢一瞧就知道,所有店子伊麗莎白都是常客。
前面那棟三層小樓的院門口,卻有個身材粗壯的婦女雙手叉腰虎視眈眈,很兇地盯 着我們三人,大概是房東。我連忙拉拉楚襄。
楚襄猜得特別準,伊麗莎白欠了三個月房租沒交,再加水費電費之類,剛好兩千塊 。房東怕人一溜了之,已經把行李扣下了。
難怪着急借錢!楚襄氣得要命,拎着伊麗莎白,勒令即刻還清欠賬,收回行李,打 點包裹,指手劃腳像個黑老大。
我不禁莞爾。
認識楚襄的時間越長,就越能在他身上發掘出閃光點——這個活蹦亂跳的家夥對任 何人都很真心。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不由自主暗中把楚襄和吳誠比較一下。
雖說現在讨厭吳誠,但不得不承認,吳誠對我也并非一無是處,記得剛來那會兒, 跟吳誠好得火熱,他也會噓寒問暖,也會吃飯幫我拉椅子,有次約會玩得開心,在廣場 碰見兩個腳殘疾的乞丐,他還逗我,誇張模仿乞丐走路的怪樣子,把我樂得捧腹大笑。
當時特別幼稚,覺得男朋友實在太“風趣”了。當時我不知道,原來入座前為女朋 友拉椅子,并不算紳士,結交有地位的朋友,也不算了不起;最能辨別一個人品質的, 是他如何對待弱者。
楚襄跟吳誠不一樣。楚襄看起來油嘴滑舌,很不靠譜,但扒掉這層表皮,實際上比 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要善良。
後來,我還聽說了寶哥的事情。
寶哥原是喜鵲山附近的農民,專來市裏做生意,賣蜂蜜菌菇之類的農産品,偏巧在 紅太陽路賃了間鋪子,跟楚襄的書店貼一塊兒。遠親不如近鄰,一來二去混熟了,倆人 沒事喝喝小酒打打小牌,挺合得來。
寶哥的農産品實打實山裏土産,純綠色,質量好,可名氣不響,再說全天然種養殖 ,成本高産量低,價格拼不過人家,所以生意不太行,鋪子一直勉強維持,搖搖欲墜。
那年喜鵲山被評為國家級森林公園,電視報紙的宣傳蜂擁而上,登時出了名。
見家鄉風光,寶哥動腦筋,打算把店關門大吉,回家幹農家樂去。
這主意聽上去不錯,真動起來卻不大容易,修房子、修路、整茶園、打宣傳……算 來算去啓動資金起碼十萬,把存款全抵上,還差兩萬五,可把寶哥愁壞了。
最後還是楚襄聽到消息,不知哪裏弄了兩萬五出來,很大方地交給這位鄰居。這番 仗義疏財,把寶哥的老婆也感動得眼淚汪汪。
等農家樂建成,運氣來了擋不住,趕上鄉村游大熱門,當年就狠賺一筆,登時發達 了。寶哥琢磨,滴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硬把楚襄的兩萬五當作入股算了起來。
小瘋子簡直是傻人有傻福的典型。
處理完伊麗莎白的各種瑣碎事,時間已經有點晚,我們餓得前胸貼後背,再打電話 給寶哥,答複說:“下回吧,久候不至,關門了”。
炖了五小時的豬肚鴿子湯吃不上,只好一人拆一包餅幹充饑,楚襄郁悶得不行,氣 得頭發都豎了起來,伊麗莎白縮頭縮腳,不敢喘氣。
我趕緊安慰他:“今天天氣不錯呀,散散步怎麽樣?這附近以前沒來過,想走走。 ”
“附近沒公園……”
“不一定要公園,路邊走走就成,健走鍛煉身體!你當導游,設計路線。”
楚襄點子多,跟他在一起,我很少策劃行程,這時難得開口建議,他摸摸後腦勺, 眼光忽地落在我的細高跟涼鞋上。
我豪興萬丈:“沒事,這雙鞋走路不累,才六七厘米,壓根不算高跟鞋。”
他瞪大眼:“幾厘米才算?”
我說:“至少十厘米。”
見他恐怖的表情,我暗暗得意,又看見他鑽進QQ車,在座位底下掏半天,掏出一雙 人字拖鞋,男式的。我樂呵呵接過換上,尺碼雖有些大,将就将就,也不是不能穿。
“往哪兒走?”
“筆直向前。”他想了想,說,“繞南嘉小廣場一圈,再回到這裏,然後開車回家 ,你覺得怎麽樣。”
“南嘉小廣場?”
“南嘉公司總部就在前面不遠,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你不知道嗎?”
“哦……”
這人說着說着,勁頭就起來了,系鞋帶卷袖子,舒展身體做熱身運動,還掏出一只 MP3,調成郭德綱相聲,惬意地塞起耳朵。
我目瞪口呆,什麽意思!忙一把摘掉他的耳塞。
見我伸手,他很不情願的樣子,怏怏交出MP3,我慢悠悠戴上,聽《我是黑社會》。
周邊除了“城中村”,全屬于城市新開發的地段,馬路寬闊,路燈明亮,人行道鋪 着漂亮的青磚,綠化帶種滿了各種顏色的貓臉花,稚嫩的花瓣在風中搖擺。
路人不太多,楚襄肆無忌憚,有時候把胳膊搭我肩上,有時候則喜滋滋走在前面, 像一只甩尾巴的動物。
忽然低頭打量我的腳,說得賊頭賊腦:“歡歡,剛才忘記提醒你,有一個好消息, 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我有腳氣。”他很認真。
“……”
“還有好消息,買腳氣靈包我身上啊。”
翻個白眼,我不理他。
這人嘴裏胡說八道,看來已經把豬肚鴿子湯丢到九霄雲外了。
很快,路旁凹進去的地方,出現一個小型草坪廣場,歐式路燈光線暧昧,幾對情侶 正悠然漫步,喁喁私語,地标指示牌就在旁邊——南嘉集團向前100米。
舉目望去,夜色下三幢灰色建築低調地錯落環繞,與周圍各種樓宇拉開距離,卻又 渾然一體。
“走,休息一會兒。”楚襄笑眯眯,拉着我的手,走到廣場中央靜悄悄的噴水池邊 ,很舒服地坐了下來。
我和他靠得很近。
大概因為身上都走出一些薄薄的汗,我們仿佛最靈敏的獵狗,頓時嗅到了彼此身上 散發的荷爾蒙氣息。
不知什麽時候,楚襄的手掌已經按住我後背,我仰臉,他的嘴唇便很快落在我的額 頭,柔軟而溫暖。
他輕輕托住我,絲絲縷縷地吻着,額頭,眼睛,然後逐漸滑到頸部,使我的身體不 由得也向後微仰去。一切都令人沉醉,令人迷茫,仿佛整個世界正溫柔地呢喃。
噴泉池很深,水黑黝黝望不見波紋。
深邃夜空閃爍着星星一號。
我們都在輕輕喘氣,忽然楚襄放開了我,目光裏盡是疑惑,停頓半刻,好像覺得剛 才發生的事不可思議,他忽然說:“歡歡,那邊有家雜貨鋪,等會兒去買本老皇歷,查 日期。”
“老皇歷?”
“看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喃喃地回味,弄得我不知該怎麽接腔才好。
“再查查看。”他的表情既呆又深沉,“哪天宜交配。”
我在他腦袋上用力掄了一記。
草坪後傳來足音和談笑,七八個男男女女,結伴穿進廣場,他們穿着相同款式和顏 色的職業裝,明顯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像晚上加班散會。
走在末尾的高大男青年,偶然地朝我們望了一眼,突然頓了頓腳步。
冤家路窄,竟又是吳誠。
我也怔了怔,沒想到會巧到這種程度,忙假裝沒看見,移開眼神。吳誠也準備繼續 朝前走,誰知短暫的猶豫,卻被楚襄眼睛很尖地發現了。
“嗨!”楚襄脫口而出,“那不是……那誰?”還怕我沒看到,拉拉我的衣服。
我沒好氣。
扭過頭想不理會,誰知楚襄興高采烈打起招呼來:“嗨,那位,好久不見!”聲音 還挺熱情,不知道的人以為偶遇了老朋友。
吳誠終于徹底站定。
其實吳誠的神色,跟傍晚在車站時不一樣,不是太客氣,大概,看見前女友依偎着 新歡,覺得沒面子。
我也尴尬,轉念又一想,怕什麽?!楚襄是什麽人,楚襄百邪辟易,萬鬼朝宗,難 道還怕你區區一個吳誠嗎!
“你好啊。”楚襄樂呵呵地打聲招呼。
“……你好。”吳誠笑了笑。
“忙什麽哪?在這邊,南嘉集團上班?”楚襄友好地搭讪。
吳誠便從公文包摸出一張名片,楚襄見狀,在全身的口袋亂找,居然也找出一張, 兩人漫不經心地交換名片。
“哦……運營管理部主任助理。今天晚上加班啊?”
“剛開完會。”
瞧得出,吳誠不如楚襄臉皮厚,有點強裝潇灑,指了指前面先走一步的同事,笑說 :“主任請吃夜宵。”
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忙又微笑補充:“我們主任是南嘉的骨幹,過段時間上面經 理調走,他頂上經理的位子,所以最近幾天比較忙。”
“不錯嘛。”楚襄笑呵呵。
“嗯。”
“想必你也升職成經理助理喽?”
“……”
吳誠拒絕回答,又極力想表現出一種低調的倨傲來,于是轉移話題,客套說:“你 将來買房子的話,可以找我,我們南嘉的樓盤很不錯的。”
“是嗎?能打幾折?”
“看具體情況,一般可以打九八折,有些好樓盤的好戶型,市場上很難找的。”
“現在南嘉有新小區嗎?”楚襄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居易城,你應該知道吧,就是西郊那個樓盤,地段略有點兒偏,但性價比相當高 ,一期二期已經售罄,三期下個月開盤。”吳誠說得公事公辦。
“那得趕緊搜集點兒資料啦。”楚襄笑逐顏開,說,“是在準備換套面積大的房子 ,準備結婚嘛。”
我聽得直翻白眼。瞥過去,吳誠動動嘴角,表示在笑。
“那你接着忙。”楚襄熱情地揮手,“有空再聯系。”
“好。”吳誠又昂起頭,笑道,“買房有困難的話,盡管找我,到時候請我們主任 出面,折扣還可以打得更低。”
“真的嗎?”
“你也知道,很多事有關系就方便。”吳誠用力說道,順便開了個不高明的玩笑, “我和歡歡老相識……”
“徐歡歡。”楚襄提醒。
吳誠僵了僵,收起笑容,沉着臉步履匆匆離開廣場。
我和楚襄一起望着他的背影。
很快他消失了。
我喉嚨裏忍不住嘀咕一聲。
“怎麽啦?不高興啦?”楚襄笑眯眯,把手大搖大擺擱在我肩頭,趁機亂摸,鼻子 嗅啊嗅的,一看就是流氓相。
“幹什麽啰嗦這麽多,他還真以為你想買房子呢。”
“買房确實在計劃內嘛。”楚襄把語氣加重在“确實”兩字上,若無其事繼續笑眯 眯,“早就訂好了,三個五年計劃,分步執行,堅持科學發展觀,買套大房子。不過居 易城太遠,到時候問問關澤手裏有沒有更好的存貨。”
我還沒開口接話頭,這人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歡歡,你感不感動,是不是覺得我 很有理想。”
“……”
“是不是覺得跟着我很有前途。”他陶醉不已。
暈倒了,我說不出話了。
☆、5
我和楚襄的關系,從此水到渠成般密切起來。有點像早春的木蘭樹,一夜之間花朵 挂滿枝頭。
楚襄成了紅太陽新村的常客,摸準我早班和晚班的規律,趁我在家休息,每星期至 少光顧三次。家裏陳設比較簡單,客廳唯一的一張小布沙發便成了他的專座。
這人經常翹着腳,哼着歌,窩在沙發裏看各種圖稿之類,美其名曰“勞逸結合”, 見我不出聲,就開始得寸進尺,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嬉皮笑臉提要求,叫我給他囤冰激 淩吃,燒綠豆湯吃,有次還弄了只榴蓮上門,搞得家裏臭了好幾天。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次數一多,我居然習慣了。
這人詭計多端,最開始的時候,給了點甜頭,撒了個餌:
他打電話來,用慣常沾沾自喜的語氣,說:“嗨,歡歡,你家不是沒電腦嗎?公司 有只淘汰筆記本,六七成新呢,要不要?想要的話送給你啊。”
我一聽筆記本,有些心動,嘴上客氣:“嗯……七成新可以賣給二手商的吧。”
他說:“現在二手電腦價格太賤了,好好的筆記本,竟然才給五六百,哪裏省不出 五六百?太不合算,不如送給你啊。”
我想了想,覺得這是實情,便不再假惺惺,高興地說:“好啊,謝謝。”
他很勤快,那天,一下班就來了我家。
剛開門,差點把我吓一跳,他真把養起來的小辮子給剪了,弄成微卷短發,精神不 少,搭配深褐色休閑衫,瞬間變了個風格,還別說,不比福山雅治差。
“帥嗎?”見我瞪大眼,他很得意。
我失笑。
才不表揚呢,否則這人又自吹自擂個沒完。
他提着電腦包走進房間,既然來了,當然不可能放下電腦就走,于是先坐在沙發裏 惬意喝檸檬水,又樂颠颠地到處轉悠。
擱在櫃上的金屬相架,頓時被他發現了;湊巧手機也随便放在旁邊,粘在電池蓋上 的帥照貼紙,瞬間全暴露了。
這小鬼頭開心得抓耳撓腮,飛快地摸出錢包,特特賣弄——正是上回托陳小安轉交 的“Dolce & Gabbana”,打開來,裏頭夾着我與他的那張合影。
見我尴尬,他背着手一臉賊兮兮的笑容。
“嗨,歡歡,你有紙嗎?”
“什麽紙?”
“随便什麽紙,A4就可以,能厚實一點更好。”
家裏沒有A4打印紙,倒藏着本挺大的簿子,封面是個穿長裙的模特兒,紙張又白又 厚,以前“Bliss & Talent”女裝贈品。
楚襄接過簿子,點點頭,拿支黑色水筆,畫了起來。
幾分鐘輪廓就成型,紙上出現了一個頭很大的長發女人,靠着另一個頭很大的卷發 男人,都呆瓜般笑得陽光燦爛。線條雖然簡單,乍看去,卻神韻非常,認得出就是我和 他。
沒想到還有這手,我張大嘴驚訝極了。
“原來你會素描呀?”
“準确地說,這叫速寫,屬于素描的一種。”他利落地在旁邊簽了個日期。
“厲害!下回給我畫張大的。”
“沒問題。”
扯下速寫,他折了折紙張邊沿,把金屬相框裏的單人照拿出來,用速寫替換掉。不 知為什麽,看着他臭美的樣子,我心裏最軟的那根弦,又被悄悄地撥動了。
他把簿子一扔,假裝無意,挺自在挺從容地建議道:“歡歡,明天我出外勤,上午 有空,正好你也晚班,上午有空,中飯在你家吃怎麽樣。”
“啊?噢……”
“那你叫個披薩來,想吃外國燒餅了,要海鮮味的,什錦海鮮。然後再炒兩個菜就 行,你會炒魚香肉絲嗎?”
“……”
“香菇多一點,辣也多一點。”
“……”
想打斷他滔滔不絕,誰知他恰把眼光落在電腦上,我只好“咕咚”把話囫囵吞回去 ,拿人手短,自認倒黴。
“來。”見我不吭聲,他壞笑,“試試電腦。”
拉開電腦包,抽出筆記本。
是一只銀色的電腦,閃爍着瑩瑩光芒,面上有個蘋果商标。說是六七成新,看上去 毫無劃痕,啓動也十分正常,幾十秒後便出現了桌面。
我立即發現有問題,這桌面和平時常見的不太一樣。
“怎麽是這樣的外觀?”
“Mac系統。”
“什麽?”
“蘋果機專用。”
“不是Windows嗎?”我眼睛又睜大了,“你幫我改成Windows系統。”
“別啊!等你用熟就知道,這系統好處多多,很漂亮,妙極了,人家普通電腦想裝 還裝不上呢,Windows系統的人機對話界面,最早就是跟Mac學的。”
“能有什麽好處啊……”
“比方說,最大的好處就是感染不到病毒。”
“真的?”
“是啊,夜深人靜,你如果想下載什麽好電影,松島楓蒼井空之類,盡管下,不怕 木馬。”
我一聽就沒好氣,正義斥道:“瞎說什麽啊!”
這人滿臉猥瑣,居然也裝得義正辭嚴:“沒瞎說,下載電影嘛,如果不喜歡那些演 員,就随便換幾個片子呗,嘿嘿……”
我不跟他多說。
摸着鼠标,随便亂點幾下,陌生的操作系統,讓人有些頭大。
“不必擔心!”他繼續嘿嘿亂笑,拍胸脯,保證道,“明天開始上門教授,現學現 會,歡歡,你等我啊。”
從此以後就被這人賴上了。
其實我不是個網蟲,只偶爾去網吧上上網,跟朋友聊QQ,或者找美容秘笈、平價護 膚、養顏靓湯之類的東西打發時間,連電影和游戲都不太關心。
這臺操作系統陌生的蘋果筆記本放在家,雖然觸手可及,用的次數也并不多。
後來我突然醒悟。
蘋果筆記本明明已經變成楚襄在我家混日子的必要裝備,他很喜歡泡杯熱茶,幸福 地窩在沙發裏,把筆記本捧在膝蓋上,起勁兒玩。
這人實在太狡猾了!
而且我懷疑,還不止如此,他唯恐天下不亂,背後肯定還散播了什麽假消息。因為 有一天,陳小安突然給我打電話,挺熱情挺客氣,叫我去一趟紅太陽路17號。和陳小安 好陣子不聯系,不知道她找我有什麽事。
當晚抽空,我摸進書店。
撥開店門口的塑料軟門簾,空調涼氣夾雜書籍的油墨味兒便迎頭兜來,書店仍是那 種狹長幽深的樣子,堆滿書,最深處點了盞節能燈。
陳小安也一如既往,邊守着櫃臺,邊朝電腦健指如飛敲鍵盤,想必聽見門簾響動, 她擡頭一張,見到我就高興招招手,露出燦爛笑容。
我伸長脖子偷偷瞄去,見電腦屏幕仍是個白花花的word文檔,碼着密密麻麻的方塊 字。“小安,好久不見,最近怎麽樣?”
她笑吟吟的,也寒暄:“挺好。晚飯吃了嗎?”
“吃了。”
“哦,其實沒事。”她低頭動動鼠标,大概在保存文檔,又把手伸進櫃臺抽屜,取 出兩張閃閃發光的票子,笑道,“送你兩張舞劇票。”
“舞劇票?”
“‘大河之舞’看過嗎?”
我搖搖頭。
但“大河之舞”貌似很出名,聽說是愛爾蘭傳統踢踏舞舞劇,最近幾天,那個劇團 正巧在本市巡演,報紙天天報道,還刊登了舞王舞後的大幅照片。
“呶,大後天晚上的場次,送給你看。”小安喜孜孜遞給我票。
“你和你老公不看嗎?”只有兩張,我不好意思接。
“沒事,拿去吧。”她很豪爽,大概發現我遲疑,又補充說,“阿學大後天要招待 一個朋友,人家從國外來,放鴿子不好。你跟楚襄一起去嘛,聽說你們現在熱戀中?”
我心裏“咯噔”一聲,連忙擡頭,果然,看到陳小安笑得神秘兮兮的,明顯左瞧右 瞧,暗暗端詳的樣子。我登時讪讪。
小安趁機笑嘻嘻把票塞了過來,忽然又非常直接地問:“歡歡,你跟楚襄,是不是 已經住在一起了?”
我毫無防備,差點摔倒,下意識連連擺手。
小安擺出一副“別騙人了,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我趕緊板起臉:“你不要亂說噢!”
她只管“嘿嘿”地笑。
這種事不太好辯解,最容易越描越黑,我頭皮發麻,覺得陳小安不愧是寫小說的, 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等我想出下文,小安又追問一句:“你們商量過了沒,決定什麽時候結婚?”
我無言以對。
她唧唧呱呱一大串:“早點結婚嘛,上次在論壇看見帖子,有人戴頭套裝成一只熊 ,給女朋友下跪求婚,可愛死了,其實楚襄蠻浪漫的,叫楚襄也想新花樣。歡歡,你知 不知道,同居非法的哦,當心我哪天找居委會大媽捉你們哦!為了安全,還是早點扯證 吧,名正言順最好!”
我簡直快吐血了,仔細一想,陳小安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肯定是楚襄那個倒黴 蛋到處胡說八道,壞我名節,真是莫須有,太冤了!
見她笑吟吟還想繼續鼓動的樣子,趕緊挑起另一個她喜歡的話頭。
“小安,說起來,你還在寫小說嗎?”
“在寫呀。”
“上回那個……什麽夫人的武俠,寫完啦?在寫新的武俠小說?”
“端木夫人早就寫完了!”
這招果然靈,陳小安的注意力立馬轉移,為我專業地介紹開來:“現在沒寫武俠小 說,在寫一個都市言情,關于小帥哥死纏爛打追女孩子的故事,言情小說讀者多,反正 我也喜歡嘛。”
“嗯嗯。”我胡亂點頭,拍馬屁,“言情小說好。”
“是啊!”小安挺起胸,很有信心的樣子,“寫起來感覺也還算不錯,飯要一口一 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循序漸進嘛,讀者會越來越多的,歡歡你有空也別忘記去網上 幫我打分獻花哦。”
“好的好的。”
顯然,片刻的工夫,她已經把我“非法同居”的事兒抛到腦後了,侃侃而談,說得 津津有味。
“我現在已經有兩三個固定讀者了,不錯吧!”
“小安,你也想出書嗎?”
她點點頭,理所當然:“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出書的作者,也不是 好作者啊!”
“哦……”
“困難是有的!”她握了握拳,像拍日劇一樣,勵起志來,“不過不要緊,凡事都 一樣,誰堅持到底,誰就勝利,哪有人生下來就成功的,對不對?誰都會遇到困難,其 實困難遠看像座山,克服克服,爬過去了也就是一層紙。”
我連連點頭。
她舉着拳,笑眯眯,猛然說道:“就好比楚襄追你,開始一點兒戲都沒,後來死纏 爛打,不怕丢臉,結果就追到了嘛!”
我沒反應過來,還在點頭附和:“嗯嗯……”
陳小安笑得春光燦爛,竟把話繞回去了:“歡歡,早點結婚吧,楚襄人不錯的,我 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一邊說,一邊拍拍我肩膀,過了會兒,又笑眯眯拍拍我肩膀。
我登時想起周星馳版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裏面有個反派師爺,仰天來回噴血。
郁悶!
揣着“大河之舞”的票,回家躊躇半晌,終于讷讷約了楚襄。
他照舊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這個城市每到夏季,免不了會下幾場暴雨,在我拜訪書店的當天深夜,天空黑雲忽 聚,響雷隆隆,豆大的雨點傾盆而落,足足一天一夜還不止。直到我們去劇院的路上, 坐在QQ車裏,那雨水仍像小瀑布似的,從擋風玻璃嘩嘩淌下來,雨刮器拼命搖擺,才刷 出一塊清晰的視界。
旁邊人行道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