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
機動車道空蕩蕩的,偶爾一兩個行人,匆匆經過;機動車道卻堵得 嚴嚴實實,排滿了濕漉漉的車子,都像蝸牛般緩緩朝前蠕動。
離開演時間還早,倒是不急。
我在座位上,跟呂雪打電話聊天,她的結婚日期基本選定了,居然就在今年十月份 ,小妞兒跟我評論婚紗、酒席、蜜月……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有點 古怪,想笑,又好像心裏哪兒癢癢的。
等收了線,不由自主去看楚襄,發現他悠閑摸着頭頂小卷發,喝一罐無糖烏龍茶, 還在各個調頻找來找去選節目,搗鼓半天選不中。
“歡歡,幫忙找找好聽的碟子啊。”
“想聽誰的?”
“搖滾就行,随便誰。”
我打開CD盒看也不看,随手撈出一張碟,塞進機器,西洋樂磅礴而出,竟是交響。
十字路變成綠燈,車流緩緩挪動,楚襄忙着跟進,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嘴裏嘟囔: “怎麽是交響樂……”
我故意逗他:“因為這個好聽呀!”
楚襄探頭探腦觀察前方路況,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也喜歡肖斯塔科維奇?”
“誰?”
他很篤定:“肖斯塔科維奇,這是他的第五交響樂。”
我趕緊看看CD封面,果然沒錯,不由肅然起敬,想不到這人除了美術,還是嚴肅音 樂愛好者,十足的文藝青年。
“很有名嗎?”
“是啊,粉絲特別多,作品也很豐富,光交響曲就有十幾部,除了第五,我更喜歡 他的第七交響曲‘列寧格勒’——第七交響曲很傳奇的。”
我驚訝地看他。
他手搭在方向盤上,一臉深沉。
“哪裏傳奇?”
“肖斯塔科維奇寫第七交響曲的時候正在列寧格勒,當時二戰嘛,納粹進軍蘇聯, 列寧格勒被圍在炮火裏面,每天轟炸,死了好幾十萬人呢。所以說,第七交響曲是死去 人類的紀念碑。”
我不禁開始崇拜了,由衷贊美道:“楚襄,你挺高雅麽。”
他一聽,興高采烈,說:“那當然,你怎麽才發現。”馬上矮身,從駕駛座旁掏出 只環保袋,賊眉鼠眼遞給我,自顧自美滋滋地笑出聲了:“其實肖斯塔科維奇不算高雅 ,歡歡……昨天給你買了個更高雅的禮物……”
我打開袋口。
裏面裝着好幾片長方形塑料包裝的東西,抽出一看,“包芯絲絹”、“腳尖透明” ,有蕾絲有網格,居然全部是黑色長絲襪!
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色狼肆無忌憚“嘿嘿”淫笑,拉長調子,說得沒臉沒皮:“歡歡,天氣熱,穿裙 子,搭配黑絲襪才性感……”
我一下把環保袋整只扔到他頭上。
他毫不介意,摸着小卷發,表情陶醉,顯然沉浸在臆想的喜悅之中。
QQ車總算一點一點,挪到路口,擺脫了汽車長龍,穿出堵塞區,拐進另一條巷子。 這是通往劇院的捷徑,避開大路,兩邊都是住宅,舊圍牆爬滿了薔薇和淩霄。
雨仍然下得非常大,巷子路面開始有積水。
小巷原本地處低窪,排水不暢,車越往前開,積水越多,遠遠望去一片汪洋。有幾 個窨井已經被淹沒了,趵突泉似的“咕嚕咕嚕”直翻水泡。
我有點擔心,問:“車能走嗎?”
話還沒說完,楚襄已經勁頭十足地把住方向盤,勇往直前地沖了上去,汽車輪胎劈 開水路,剖出兩條長長的痕跡,游刃有餘的樣子。
順利走了三四十米,眼看就快出巷口了,楚襄忽地把車停了下來。
“嗨,歡歡。”
“幹嘛?”
“那個踢踏舞幾點鐘開場?”
“八點半。”
他擡手看看表,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還剩五十分鐘。”
“嗯。”
“反正時間還早,打個啵怎麽樣。”
“神經。”我忍不住笑罵,“快開車啊!”
“呵呵呵……”他傻笑,說,“歡歡,好叫你知道,車子熄火了。”
“什麽?”
“車子熄火了。”
“再發動啊!”
他很鎮定:“涉水熄火不能再次強行啓動,發動機會壞掉的,保險公司還不賠。”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抛錨了。”
我登時一噎,問:“抛錨了?壞在這裏不能動了?”
“呵呵呵。”
我連忙掏手機瞄時間,本來打算得好好的,看外國舞劇,出門還精心化了個妝,沒 想到會出這種幺蛾子,一股無名火頓時在胸口嗖嗖直竄起來:“你明知道不能往水裏開 ,還亂沖啊!”
他抓抓頭,有點沮喪:“原先那部SUV底盤高,過水沒問題,去年發大水的時候還開 呢,誰知道這輛會熄火。”
居然還發牢騷,我氣得不行:“那現在怎麽辦!”
見我發怒,他更沮喪了,嘀咕:“沒辦法,只能下車人工推出去,修呗。”
“這麽大的雨,人工推?”
“或者打電話叫修理廠,讓他們派人來拖。”
“那得多長時間?”
“不知道。”
“我要看大河之舞!”
他撓頭不吱聲,過了會兒,苦惱地跟我商量:“歡歡,要不然我把你背到前面大馬 路,叫輛的士,你先去劇院,等我把這邊處理好,馬上再趕去會合。”
邊說,邊觀察我的臉色,還假裝利索,找出一把傘,飛快脫掉鞋襪,下車光腳踩在 水坑裏,又繞到副駕拉開門,彎腰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外面大雨瓢潑,微腥的潮濕剎那漫進車廂,傘遮不住這樣大而密的雨點,他的襯衫 很快浸濕一大片,變得透明,貼住皮膚。
我板着臉,卻有些心軟了。
他說:“嗨,歡歡,快上來,我背你過去啊。”
“……”
“快啊。”
我鬼使神差地攀上他的背,他把我颠了一颠,踏在水裏,“嘩嘩”地往前走去。
傘舉得高高的,但顯然不太頂用,大雨落到傘面,四處飛濺,很快兩個人都被打濕 了,我的涼鞋開始往下滴水,他的小卷發耷拉着,像只可憐巴巴的落水狗。
幸好巷口并不遠,那兒有家雜貨店,他把我放在店門口的臺階上。
見我一言不發,他神情有點狼狽。
“歡歡,幫你攔車啊。”說着就要冒雨跑去前面找車,我一把揪住他濕答答的襯衫 。
“歡歡……現在去劇院保證趕得及,不會遲到。”他轉身看我,臉上亂笑,手很不 老實地摸到我的脖頸,忽然低頭親吻那條冰涼的項鏈。
雜貨店老板娘沖我們瞪圓眼睛。
我一把推開他,繼續不理。
見我這樣,他讪讪地站在旁邊,也不提叫我先去劇院的話了,只乖乖給修理廠打電 話。
大概四十多分鐘後,修理廠工人才趕到,架起QQ車,揚長而去。
雨完全沒停止的意思,能看見路燈的光柱底下,密集的白絲紛飛,這時再趕去劇場 ,只怕落掉三分之一了,況且全身濕得要命,我粗聲粗氣地說:“先回家了!”
楚襄自知有錯,一臉讨好,說:“那去我家吧,煮姜絲可樂喝,天氣雖然熱也要當 心別感冒,我家離這兒挺近的,餓嗎?買蔥油拌面啊……”
“不去。”
“走嘛。”
他的腳背光溜溜的,沾滿髒東西,配合欠扁的傻笑,滑稽死了。見狀我喉嚨裏低低 “哼”一聲,把別的數落咽進肚子——阿彌陀佛,不跟這人一般見識。
他攬住我的胳膊半拉半推,叫來出租車,直奔景園公寓。
上次在景園公寓,正好開完王小明的追悼會,楚襄臉拉得比馬還長,把我吓得一連 幾天七上八下。今天狀況卻完全翻了個身,這人一個勁兒擺笑,簡直曲意逢迎做小伏低 。
一進門,先殷勤地叫我坐沙發裏,他捧上雪白大浴巾,然後泡茶、切西瓜、打空調 、開電視,就差沒捏肩捶腿了。我只好暫收愠色,默不作聲抖開浴巾,吸手臂和脖子上 的濕氣,又包住頭發。身上衣服還是濕的,空調涼風吹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歡歡。”他端詳着我,脅肩谄笑,“不如去洗個熱水澡啊,我給你煮姜絲可樂。 ”
我一聽沒好氣,翻個大白眼,不動彈。
可能瞧出我的警惕,他立即叫起撞天屈來:“嗨!難道你以為我會趁機不軌?難道 你還不了解我嗎?現在像我這樣的正人君子已經很少見了!”說着賊眉鼠眼,眼光溜來 溜去,很快鑽進卧室,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幹淨衣服,一件T恤,一條沙灘褲。
“洗個澡吧!”
把衣服塞到我手裏,不由分說把我推進浴室。
我懊惱,本還想奪門而出。
然而浴室的鏡子冷不丁照出一個鬼面花妖,我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原來臉上 的妝早就花得一塌糊塗:睫毛膏和眼線糊成黑眼圈,淡淡地垂下來;帶亮粉的眼影直渲 染到眉毛上,可能被無意間揉過,連腮幫子都沾着星星點點的顏色,跟黃黃白白的粉底 混在一起。
天啊!剛才還坐出租車,還大咧咧走在路上!難怪楚襄堅持叫我洗澡……
我趕緊反鎖浴室門,擰開花灑。
架上有兩罐面霜、兩種剃須水,還有兩瓶發膠,卻只有一塊檀香皂。拿起來就胡亂 一陣狂抹。
洗完澡,只好換楚襄的T恤和沙灘褲,都是他的舊衣裳,非常幹淨,嗅一嗅卻有種揮 之不去的雄性氣味。我忍不住心虛,嗅了半天,心理作用太強烈,覺得全身不自在。
等輕手輕腳走出浴室,見楚襄坐在沙發裏,瞳仁如星,似笑非笑。
我忙低頭裝啞巴。
他樂滋滋也捧着衣物去浴室了,五分鐘後,換了件老頭衫,帶着一團熱氣,精神洋 溢地出現在我面前。
“歡歡,沖過澡是不是舒服多了?”
“嗯……”
“餓嗎?”
“不餓。”
“渴嗎?”
“不渴。”
“我給你煮姜絲可樂。”
“不用。”
他揉着小卷發已經走進廚房,東翻西找,不知從哪兒弄出半塊老姜來。見我尾随而 至,陡然又遲疑,轉頭誠懇問:“你覺得,生姜是不是不用去皮?”
我失笑,接過老姜,麻利刮掉外皮,剁片,切絲。
楚襄眼巴巴地看着。
忽然他從背後圈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窩,呢喃地說:“歡歡,你好香。”
我停下刀。
他身上也輕輕蕩漾着檀香皂的氣味,柔軟的呼氣撓得我頸子裏癢酥酥的,夏季薄衫 完全沒法子阻隔肌膚相親的觸感,剎那之間,我心神恍惚,意馳魂迷。
“歡歡……”
“少來。”我板起臉,“又想幹壞事。”
“親一下,不幹壞事。”
他在我的後頸密密地吻着,鼻尖埋進潮濕的頭發裏。
不知不覺他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我有點怔忡,也有點失措,慌忙扭過身,只見他居 然露出一種細微羞澀的表情,故作無賴地嘿嘿笑,溫柔親我的額頭和耳朵。
“歡歡,只幹一點點壞事,怎麽樣?”
“什麽叫一點點。”
“就是很純潔的壞事。”
“呸!”
“嘿嘿嘿……”
頃刻間他将我緊緊擁抱,我們纏綿地吻在一起。
☆、6
切好的生姜絲從砧板沙沙地滾落下來。我和楚襄唇齒糾纏,深深地吻着,在對方身 上點燃了自己的熱情。
他力道很大,竟倏地攔腰抱起我,闖進卧室。
我們一起摔在彈簧床上,冰涼平展的牛皮席被迅速壓出無數道細褶。他柔軟的嘴唇 探索着我的肌膚,而我弓起身,撫摸他汗津津的胸膛。昏暗與喘息中,我看到他眼底仿 佛燒起一束火苗,十分明亮。
他嘴裏零碎地低語:“歡歡,喜歡你……”忽然抓住我的手,厲兵秣馬,長驅直入 。
我們肆意地翻滾、撕扯,用手臂捆束彼此,我們的汗水混雜在一起,魂魄也在同個 時刻融合了,只留下親昵的膠着與戰栗。
我和楚襄共度良辰。
其實我們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少年,一時間,卻仍陷在情欲裏不可自拔。楚襄仰面 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不知在呢喃什麽。過了很久,翻個身,抱住我睡着了。
醒時窗簾外已投進幾縷曙色,淺淺地照在床上。
我團着空調被,迷迷糊糊瞥見床頭鐘,早晨五點半,下意識擰頭,發現楚襄像只青 蛙趴在旁邊,關鍵部位搭了被子的一個角,背脊光光的,居然不覺得冷,還在美美地呼 呼大睡。
我登時醒透了,有點尴尬,連忙把空調被扔給他。
輕手輕腳穿好衣服起床,溜出卧室。
客廳靜悄悄的,昨天用過的傘還橫在茶幾上,積了一攤水,高跟涼鞋則翻倒在玄關 裏。
我不吭聲,爬進沙發——覺得陳小安的言情小說只怕都沒這麽不靠譜,“大河之舞 ”演來演去,竟演到床上去了。
這時才覺得有些懊悔,覺得跟楚襄發生關系,會不會太快了;但心裏宛如流淌着一 條稠稠的蜜河,明顯又有點甜美和歡喜。
我不禁臉紅了。
趕緊驅散腦子裏的念頭,去浴室沖了個澡,用楚襄的牙刷刷牙。
那個瞌睡鬼一直沒被驚醒,還在睡大覺,我患得患失,在他的房子裏游蕩。
卧室的隔壁是書房,寬大的寫字臺煞有介事堆滿了設計圖鑒,藤制躺椅擺在飄窗前 面,底下胡亂丢了幾只旺仔牛奶的空罐子。看得出他獨個兒住這二居室的房子,小日子 過得挺惬意麽。
書房側牆釘滿相框,七七八八,基本是他的生活照。從五六歲開始,抱足球的,溜 滑板的,穿潛水服的,綁蹦極繩子的……好幾張一看就知道在外國,這家夥經歷挺豐富 !
上回伊麗莎白送的兩張照片挂在醒目的位置。旁邊則有一幅水彩畫。
畫上是一大片色彩鮮豔的麥田,一只大耳朵眯眼睛的狐貍,擡頭望着黃頭發的小男 孩。“一旦你馴養了我,事情就變得很美妙了!金黃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會喜 愛風兒吹拂麥浪的聲音……《小王子》1999年6月。”
我默默欣賞着。
只聽卧室門“咔噠”一響,這人終于睡醒出來了。
“嗨,歡歡——”
他活蹦亂跳,喜洋洋奔來,結實摟住我,沒刷牙沒洗臉,臭臭的就要湊過來。
我趕緊一巴掌攔住他。
“你在看什麽。”他東張西望,眼神落到水彩畫上,馬上獻寶,“這是很久以前畫 的,是不是很可愛?這只狐貍我可喜歡了,你要的話送給你啊。”
“……”我哭笑不得,硬邦邦伸手推開他,“快去洗澡!”
這人“呱嗒呱嗒”趿拖鞋,樂颠颠鑽進浴室去了,一陣水聲。不知為什麽,我剛才 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登時沒了影,望着浴室的門不由自主暗暗發笑。
很快他哼着歌,神采奕奕地出來,小卷發被打理過,下巴的胡茬也刮掉了。
“帥嗎?”超級自戀地問。
如果在平常,我早就翻白眼,今天卻不知怎麽,臉忽然一紅。見我羞赧,他食指拇 指摸摸下巴,明顯很得意。
“歡歡,今天早班?”
“嗯。”
“送你去單位。”
“時間還早……”
“那麽趁現在去樓下散散步怎麽樣,鍛煉身體嘛。”
反正沒事,我點點頭。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清晨的城市,大雨昨晚歇住,這時天藍雲白,泥土濕潤,東方的 太陽抖出透明的金光。街上汽車還不多,霓虹燈疏落,仿佛城市尚未醒來。
但街心公園裏,早已經熱鬧開了,成群結隊的老太太揮着綢扇跳舞,還有耍木蘭劍 的、倒走的、壓腿的、跑步的……楚襄學着他們,擡腿伸胳膊,賣力地舒展。
“你練降龍十八掌啊?”我抓住機會嘲笑他。
“鍛煉嘛。”
“難看死了,還不如做廣播操。”
“原來學校裏教的那個操,你還記得嗎?”他想半天。
“記得啊。”我說。
“什麽?你還記得?你們做的是第幾套廣播操?”
“第八套。”我印象深刻,模仿廣播操背景音樂裏的男聲,說,“‘現在開始做, 第八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走。’”
“來。”他很吃驚,“練給我看看,讓我學學。”
“看好了!”
我很驕傲,往前面卵石地上一站,搖頭擺尾就做起來了,嘴裏按着節奏喊“伸展運 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想當年上中學的時候,我 代表學校參加市運動會廣播操比賽,還拿過獎呢。
楚襄歪頭,笑眯眯地看。
我一邊喊號子,一邊做得一絲不茍,兩分鐘後才驀然醒悟,覺得傻透了。趕緊收手 ,鬧別扭:“不做了。”
“嗨,別不做啊!我正學着呢!這套操高中的時候我也練過,你動作一擺我就想起 學校那個大喇叭。”
我“撲哧”一笑:“你才是大喇叭。”
“歡歡你會做廣播操,我會打太極拳,以前沒說,其實我是個武林高手。”
“太極拳?”
他嚴肅地蹲了個馬步,緩緩提起手,左邊撈一下,右邊撈一下:“看到了吧,太極 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行雲流水,剛柔并濟……”
我樂得不行:“這是什麽流派啊?”
“武當太極拳,絕對正宗,就是那個張三豐傳下來的,是秘技。以前去武當山玩, 遇到一個梳發髻的老道士,見我根骨好,非要把功夫傳給我,不要都不行。”
他嘴裏胡說,兩只手掄過來掄過去,擡起腳挪前步踏後步,耍得千姿百态,一本正 經唱招式:“攬雀尾——摟膝拗步——白鶴亮翅!”
我捧腹大笑。
好幾個晨練的阿姨聚上來,笑吟吟圍觀我們。
忽然一個阿姨十分慈祥地表揚:“小夥子五禽戲打得不錯。”另一個接上:“開不 開班帶徒弟啊?”第三個冷不丁:“這小夥子相貌真好。”
我差點吐血,揪起武林高手的袖子,把他拖出去了。
楚襄超級郁悶,摸着小卷發嘀嘀咕咕:“靠!有沒有眼神,什麽五禽戲啊,這麽大 年紀連太極拳都不認識,壓根不算中國人。”
“行了,能認成五禽戲就不錯了。”
“嗨,你怎麽幫外人啊,我師父是正宗武當山道士。”
“禽式太極創始人啊?”
“……”
公園深處有個池塘,像模像樣造着一座石舫,我和楚襄走到裏面去,避開人群。
他用鼻尖摩挲我的面頰,然後親上嘴唇,熱情吻了好久方戀戀不舍地分開。還攬着 我的脖子,不說話,一臉深情地看着我。真會煽情啊,他的目光像燒滾了似的冒白汽, 我屏住呼吸,快被這目光殺死了。
“歡歡。”他忽然問,“你什麽時候來本市的?”
“職高畢業那年。”
他說:“好多年了,然後就住在紅太陽新村?”
“不是,最早我在斐麗酒店工作,酒店有職工宿舍的,四人一間,住宿免費。”
“斐麗酒店?”
“是呀,不知道了吧!現在斐麗酒店的一個前臺還跟我認識呢。”
他認真點點頭,但顯然,對斐麗酒店的前臺并不感興趣,只是用手指搔搔腮幫子, 不知在打什麽主意,陡然轉移話題:“歡歡,你膽子大不大?”
“啊?”
“是這樣的,我聽說很多女人陽氣不足,晚上都怕鬼,比如,怕窗簾外有個人頭, 鏡子裏照到陌生人,馬桶鑽出手之類。”
“我陽氣很足,不怕。”
“真的不怕?”
“不怕。”
“那你有沒有覺得,女人力氣小,買米買油太累,從超市回來,拎不動。”
我頓生警惕,說:“不累,拎得動。”
他嚴肅點頭:“除此之外,難免碰到麻煩,修個小電器啦,通個管道啦,敲個釘子 啦,等等,你都會嗎?”
“楚襄,你什麽意思。”
“嘿嘿嘿……”他不斷搓着手,笑得不懷好意,說,“你覺得這樣好不好,我來照 顧你啊。我是你男朋友,照顧你應該的嘛!”
“好的,等遇到麻煩,馬上通知你。”
他很鄭重:“這樣不行,這樣我還是不放心。”
這色狼的意思其實我有點懂,心怦怦直跳,綻出一絲竊喜。但又覺得,現在談結婚 ,似乎仍舊早了點,于是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那你想怎麽辦呀?”
“歡歡……”
“啊。”
“嘿嘿,歡歡。”
他裝神弄鬼地擺手踢腿,活動了一番,終于忍不住,猴急地說:“歡歡,我們同居 吧!”
——險些被氣死!
從來只聽說過“我們結婚吧”的,還沒見過大咧咧求同居的,這人是冥王星設計師 ,跟我代溝很大。
我沒好氣:“同居非法你知道嗎?居委會大媽會抓!”說到這個,想起陳小安,更 生氣:“楚襄,你是不是在外面亂說話,到處散播假消息,說我跟你同居了?”
“冤枉!”
“少來!要不然陳小安怎麽找我……”陳小安找我談啥時候結婚,我忙把後半句吞 下去了。
“陳小安的話你能相信嗎?她是人民藝術家,別的沒有,想象力特豐富,最擅長無 中生有。”楚襄滿臉猥瑣,開始丢車保帥,“你難道信不過你男朋友的人品?就算信不 過你男朋友,難道還信不過你自己的眼光?”
我登時語塞。
不理他,轉身就走出石舫。
“歡歡,你不答應嗎?”
“不答應。”
他一聽垂頭喪氣跟在我後面,不停地摸頭頂小卷發。
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将近早晨八點鐘,剛才還翩翩起舞的綢扇大媽們已散去,有 人在遛狗,一只褐色小比熊“噠噠噠”地跑了過去。
公園附近炸油條的早點攤還很忙,只不過顧客從提菜籃老太太,變成了抓緊趕路的 上班族。
自行車流開始稠密,汽車飛快穿梭奔馳,好像每個人都忙得沒法子停留一秒鐘。
淡淡的白色煙塵又開始彙聚,籠罩在城市半空。
我說:“餓了。”
楚襄拉着我的手,一起去豬頭小吃店。
正是店子裏最熱鬧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聞到芝麻油的醇香,那位胖乎乎的豬頭老 板系着綠圍裙,不緊不慢,笑容可掬地忙活着。
“面伯!”楚襄熱情打招呼。
“哦,襄哥。”老板很和藹,沖我們點點頭,眼光加意在我身上停一下。
“面伯,兩碗蔥油拌面打包,加荷包蛋的。”
“九塊五。”
楚襄把手插衣兜裏,東張西望吹口哨。我等了片刻,會過意來,這人沒帶錢,便掏 出一張十塊人民幣,交給老板。
“兩位,新婚愉快。”老板找我五毛錢。
“……”
想起上次老板夾雜不清的勁道,我不吭氣,拉了楚襄一把。
“嗨,面伯,我們沒結婚。”楚襄手插兜裏,笑眯眯地,“我們是普通男女朋友關 系,吃個飯逛個街,特別單純那種。等下回結婚,請您吃喜糖啊。”
“那就先謝過了。”老板忠厚地微笑。
“不用謝。”
“襄哥,你們年輕人就是好,婚姻自由。”
“瞧您說的,呵呵呵……”
我總覺得,老板笑得挺奇怪,好像一副“我什麽都知道”的高深表情,心裏不禁犯 嘀咕。無意間低頭,登時急得直冒汗,原來沒防備還套着楚襄的T恤衫,大清早穿着楚襄 的衣服在楚襄家附近亂走,難怪豬頭老板要祝我們“新婚愉快”。
我窘得簡直無語了。
正尴尬,蔥油拌面已經包好,遞到楚襄手裏。
老板微笑揮手,突然來了句:“襄哥,襄嫂,走好啊!”
☆、7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流行,我便多了個稱呼,叫“襄嫂”。
聽上去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不算,還屬于那種飽經憂患、敦厚賢惠型的,記得以前 語文課裏不是有篇課文嘛——《大堰河,我的保姆》——基本就這種面貌,鬧心死了。
楚襄居然很得意,當着人一口一個“問你襄嫂去”、“叫你襄嫂決定”,聽得我想 上吊。這人的臉皮已經不能用城牆來形容,肯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防酸防腐蝕,抗壓 抗地震。
反正,一不留神,這稱呼便廣泛地傳播開來。
臨近聖誕節和元旦,楚襄帶我參加了一場公司活動。是這樣的,據說北京那個項目 賺到了錢,公司在龍王酒店開慶功宴。龍王酒店是本市有名的海鮮食府,據說湊熱鬧有 龍蝦和石斑魚吃,我還挺高興呢。誰知去了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剛進包廂,外套來不及脫,他的幾個同事就沖上來輪流跟我握手,嘻嘻哈哈趕着叫 人。
第一個握住我的手:“襄嫂來了,久仰久仰。”
第二個驚喜萬狀:“這真是襄嫂嗎?襄哥,這真是傳說中的襄嫂嗎?”
第三個很鄭重:“襄嫂貴姓?”
第四個嚷嚷:“姓徐!太不上心了,連襄嫂姓什麽都不知道,不像話!”
第五個忙不疊把我往席面上引:“襄嫂,坐坐坐,聽襄哥叨咕這麽長時間,今天總 算見到本尊了。”
第六個點頭哈腰:“襄嫂請點菜。”
幾個人殷勤地給我拉椅子、遞菜單、倒葡萄酒,弄得我一愣一愣,差點說不出話來 。
對面有個娃娃臉的小夥子,瞅着我嘿嘿直笑:“你們有沒有發現,襄嫂挺內向的, 脾氣肯定溫柔,襄哥最會疼老婆,絕配啊!”
一群人起哄:“絕配,絕配!”
“敬襄嫂一杯。”
“幹杯!”
我尴尬得只好将整杯葡萄酒一飲而盡,再瞥楚襄,他大搖大擺坐在那裏,趾高氣揚 的樣子。
……已經對這人沒想法了。
大概看到我翻白眼,楚襄很嚴肅,提着娃娃臉的外號,說:“菜頭,少拍馬屁,廣 州兔寶寶童裝還是你負責。”
娃娃臉愁眉苦臉:“襄哥,那你得多給點兒支持啊!”
“給你寬限三天。”
“嗷。”
“幹嘛,不樂意嗎?”
娃娃臉苦着臉搔頭:“襄哥瞧您說的……襄哥英明神武……”
這場宴會菜肴豐盛,海貨新鮮,全是各種平常挺少吃到的魚貝;一盤盤菜端上席, 大夥兒的興致越來越高,輪番敬酒,又笑又鬧又唱歌。明明到了該瘋的時候,楚襄偏又 不合時宜了,叫服務員拿來兩罐牛奶,只喝飲料,任憑威逼利誘,半滴酒都不碰。
這下好,全得由我作代表,幾番下來,幹白葡萄酒連喝兩瓶,雖然沒醉倒,臉紅紅 的發熱了。
等席面散後,出了門被冷風一激,不禁有點頭暈。
我搖搖晃晃跟在楚襄身後,走進停車場,很有氣勢地叉腰一站,用朦胧目光将前面 整整一排車子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沒發現那輛焊變形金剛的蘋果綠QQ。
楚襄不慌不忙,從衣兜裏掏出電子鑰匙,只聽得“滴”一聲響,幾步外,某輛黑顏 色大個頭SUV車燈亮了。他氣定神閑走上去拉開車門,召喚道:“歡歡,上車!”
我腳步一個趔趄,睜大眼睛,只見車尾巴處“cayenne”标識閃閃發光,車牌號似曾 相識。
居然是以前那部卡宴!不是賣給關澤了嗎?怎麽又弄回來了?!
見我發呆,楚襄迅速把我塞進車,一溜煙地倒出場子開走了。
“卡,卡宴?”我口齒不清地問。
“是啊。”
“楚襄你又發財啦!”
“嗨,怎麽說話的,我向來是個成功人士。”
“不會是關澤臨時借你的吧。”我打了個嗝,伸手在車窗上敲來敲去。
“像我這種成功人士需要跟別人借車嗎?”
他昂首挺胸踩油門,開足馬力,旋風一樣奔到紅太陽路。我雖被酒精搞得有點遲鈍 ,但還是能清楚辨認路中段的車站,在這兒轉個彎,就可以繞進紅太陽新村,就到家了 。
正準備揮手告別,卡宴車已經毫不猶豫沖過去,別說停,連半秒鐘都沒緩。
我喊:“停車回家——!”
楚襄很關懷:“歡歡,你喝醉了,去景園公寓吧。”
“不去!”
“聽話……”
他深沉地拖長尾調,帶着淡淡的顫音,語氣十分蠱惑,忽然間,開始殷殷回憶:“ 歡歡,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剛才那個車站,9月10號教師節,你還送給我一 塊錢呢。”
我用力扭頭,發現公交車站早已被丢在後面,看不見了。
“哼。”
“又冷笑。”
“那叫‘送’嗎?那是扔給你的。”我嚴重鄙視,“還搞行為藝術,簡直不靠譜。 ”
“嘿……原來你也記得。”他很滿足,笑眯眯地接着說,“有件事告訴你別不信, 車站那個拉二胡的——就是整天苦大仇深,拉<世上只有媽媽好>、<好人一生平安 >那職業乞丐……”
“怎麽了?”
“那乞丐前幾天結婚了。”
腦袋猛地在車壁叩一下,我吃驚地張大嘴,脫口就問:“你怎麽知道他結婚了,你 丐幫幫主啊?”
“陳小安說的嘛,前幾天他去書店分喜糖,說是‘感謝諸位鄰裏照顧,将來還要繼 續打擾’。喜糖我親眼看見的,六顆大白兔奶糖,包得可精致了。”
看來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