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從葉傾雲和他說了那些之後,對於葉傾雲他們外出「營生」,方孝哉也不再那麽反感,只是依然不會參與,最多幫著打理那些轉置到鎮上的生意。

原以為夙葉山莊只是比較有道義的江寇,但是江寇終究是江寇,卻沒想到這背後隐藏了這樣的故事。難怪上次提到官府,葉傾雲會如此激動,也難怪葉傾雲會說,「駱隐風」手上沾的鮮血不比他少。

而在葉傾雲面前,他的情緒也平和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執著要聽「駱隐風」的過去。葉傾雲心情好的時候還是會和他說一些的,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他明白葉傾雲的用意,看到他這樣做,心裏暖暖的。

之前一直掙紮在身為「駱隐風」的替身陰影下而痛苦不已,以為葉傾雲過往曾經對他的好實則都是依附在「駱隐風」身上,但是聽過葉傾雲的解釋之後才發現,原來那個男人并不是一味地把自己當作「駱隐風」的替身……

他還是有對自己好的時候的。

這樣一想,方孝哉心裏便輕松了很多,隐隐的還有幾分說不上的歡喜。

這日方孝哉從鎮上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笑鬧的聲音不斷,知道應該是葉傾雲他們做完「買賣」回來正在慶功,便想不打擾他們,打算從邊門繞過,可誰知還是被葉傾雲給發現了。

「隐風!」葉傾雲臉上帶著笑,跑著上來叫住了他,「回來了?你看你凍得臉都紅了。」說著将暖熱的大手貼在他的臉頰上輕搓。

方孝哉已經有些習慣葉傾雲偶爾表現出來的狂放和孩子氣,便任著他用這樣暧昧的舉動替他将臉溫熱。

「鎮上的生意虧了就虧了,你這樣把自己累壞了我還要倒貼藥錢。」葉傾雲溫完他的臉,又牽過他的手握在兩手間搓著。

聽到他這麽說,方孝哉卻是笑了起來,「原來是舍不得那些藥材……」

「胡說什麽呢!」葉傾雲牽著他的手将他拉進堂內,幾位堂主也都在,酒香飄逸,都喝得有些面色微醺。

葉傾雲斟了一杯遞給他,「我知你不碰酒水,少許喝一點,權當暖暖身。」

方孝哉将手裏帳簿放到桌上,欣然接過他手裏的酒盅,低頭看見杯盞裏泛著小小漣漪的琥珀色液體,又有些怯意,在葉傾雲和幾位堂主的催促下,他将酒盅遞到嘴邊淺淺啜了一口。酒液入口綿和醇厚,古樸清醇,有一絲別於酒香的芬芳。

「好香,是陳年的女兒紅?」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酒,封口一啓,香飄十裏,又著實好喝。」葉傾雲說著,又取過一壇,泥封一拍,果真酒香帶著那抹說不上名字的芬芳飄香滿室。

「哥,這是我自己釀的酒,外人不給喝的。」

啪!

方孝哉手裏的酒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桃、花……」他喃喃著說出這兩個字,又一下捂住自己的嘴,不相信地看著地上那灘琥珀色的水漬,搖了搖頭。

「隐風,你怎麽了?」葉傾雲上前正要扶他,卻被他躲了開來。

方孝哉擺了擺手,面色難看地拿起桌上的帳簿,弱聲道,「我先回房了,你們慢慢喝。」說罷,也不理會葉傾雲在身後的關切詢問,自顧自往後廂走去。

有一種似曾相識分外熟悉的感覺,酒水甫一入口,腦海中便又閃現出那些畫面……

年輕的少爺樂滋滋地将他領到庭院裏,然後捋起衣袖神秘兮兮地從桃花樹底下掘出一個壇子來,泥封一拍,酒液如金……

方孝哉覺得他自己快要想起來,就只差一步,好像面前橫了一條溝壑,但他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

晚膳過後葉傾雲來他房間探視他,兩人随便聊了一些,葉傾雲離開的時候方孝哉向他問了那些酒的來路。葉傾雲只笑著告訴他是白天在那家船上找到的。他聽後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麽。

懷著心事,做事也磕絆,不是碰倒了燭臺,就是弄翻了水盆,搞得服侍他的下人哭笑不得。於是也沒心思做其它的事,便早早上榻睡了。

睡到半夜,方孝哉被嗆人的煙味熏醒,起身開門,只見山莊內火光沖天、人聲喧噪。

「蕭堂主,發生了什麽事?」方孝哉披上外衣走到廊上,拽住從面前跑過的大漢,問道。

「你沒長……」被拽住的人似乎忙得不可開交,一頭大汗,回身正要開罵,一見是二當家,到口邊的話又生生地咕嚕一下吞進肚裏,随即陪笑,「二當家,把你吵醒了?沒事沒事,走水而已,您快些回去繼續睡。」蕭堂主說著将他往房裏推去。

「蕭堂主,東門守不住了!」有手下一身鮮血的過來禀報。

蕭堂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朝方孝哉這邊努努嘴,那名手下意會地噤聲。蕭堂主随即轉過來,仍是笑嘻嘻的,「二當家,東門人手不夠我這就去幫忙,您快些去睡。」說完将他推進房間裏,替他關上房門,急急走了。

待到腳步聲遠,方孝哉再次打開門來,人手似乎都被調走,他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想要去找葉傾雲問問發生了什麽事。

這時,幾道黑影從面前竄過。

「什麽人?」

話音未落,腦後一疼,他便什麽都不知了。

「大少爺,你快走!」

「不,我不走!方家船在人在,貨失人亡!我絕對不會棄船而走!」

濃煙嗆人,血染江水,遠處江面上有一艘黑帆黑旗的船停著,只是還沒有看清楚,就聽到頭頂上一聲脆響,擡頭,帶著火星的斷桅直直地掉下來……

「嘩……嘩……」

水的聲音?還有這種搖晃……是在船上?

頭好痛……

對了,自己被人打暈了。

那些人是誰?為什麽要打暈自己?傾雲……傾雲在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腦後燒灼一樣的疼,還有黏膩的液體順著額角淌下來,方孝哉眨了眨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上下颠倒的天空,緊接著是滿是血跡的甲板,隔著幾個人的身影,他看到被堵住嘴、身上捆著繩子被扔在船的另一邊的蕭堂主、孟堂主以及幾個他們的手下。

「老大,這個人醒了。」

「将他帶過來!」

方孝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就被那些人拖著帶到那個被稱呼為「大哥」的人面前。

那人用腳尖擡起他的下巴,於是他看見對方一身肌肉,面目猙獰,左眼上罩了個眼罩。

對方眯起眼看他,湊近了些,「我是不是哪裏見過你?」然後語氣兇惡,「說,你是夙葉山莊的什麽人?」

方孝哉眼角餘光瞥到一旁,蕭堂主神情嚴肅地對著他很輕地搖了搖頭,他收回視線,擡頭看向對方,态度不卑不亢,「在下是夙葉山莊的賬房先生。」

對方眉眼一擰,有些不太相信,然後指著他問身邊的手下,「他到底是什麽人?」

「我、我也不知……」那名手下支吾著說道,「當時看他一個人在後廂廊上走著,想應該是……應該是……」

「廢物!」那人一腳踹在那名手下的小腹上,力道之大,那人飛出丈外摔在甲板上,掙紮著爬起來卻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讓你們去夙葉山莊裏抓個有身分的來,結果你們統統是一幫飯桶!抓了些什麽人回來?」

那人吼著,手指向一旁角落裏的兩個堂主,「這些?」然後手指向他,「還有這個?都是些什麽人?」擡起一腳将原來當凳子坐著的木桶踢穿,「廢物!蠢貨!都他媽的廢物!」

那人發了一頓火,然後看向方孝哉。

「既是個小小的賬房,恐怕姓葉的也不會放在眼裏。」

铿!對方從身旁手下腰際抽出刀,架上他的頸脖。「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哪家的賬房先生不能做,偏偏要去做夙葉山莊的。」

刀揮起,反射著陽光,刺目到睜不開眼。方孝哉腦中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閉上眼撇開頭。

「老大,你快看那邊!」

刀劃破空氣時呼嘯生風,卻在離他頸脖不到寸餘的地方停住。

方孝哉睜開眼,擡頭……

遠處的江面上,大小數十艘船,清一色的黑帆黑旗。

「是葉傾雲!」

「姓葉的?!」

「蕭堂主,是葉大當家!」

「太好了,葉大當家來了!」

船上的人有驚訝也有興奮,方孝哉從地上站起來,看向那大小數十艘船,視線落在船上的黑帆黑旗上。

「黑帆黑旗……」他輕聲念叨。

竟是和那些殘缺片斷的記憶裏一樣的黑帆黑旗……

對面領頭的大船上有人跳上船頭,朔風激揚,衣袂翻飛。

葉傾雲朝他這裏看了一眼,但視線很快挪開,對著那個戴眼罩的男人厲聲道,「毒七,你夜襲我夙葉山莊,擄走我的人,你到底什麽用意?」

被叫作毒七的人聳著肩膀笑了起來,「葉老大,我想怎麽樣你早該知道的,你傷了我這麽多兄弟,我擄你幾個人也算是禮尚往來了。」說完一把拉過站在一旁的方孝哉,刀架上他的脖子,一點一點向船頭靠近。

脖子上隐隐的刺痛,方孝哉感覺到自己胸口內有什麽撲通撲通地要跳了出來,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葉傾雲,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好……

「葉老大……」毒七的一條腿踏上船舷,「兩淮上的船王你也做了不少年了,風水輪流轉,是不是也該讓我撈點肥水?」

葉傾雲神色凜然,「毒七,你若是能遵守道規我讓你又如何,但你屢屢犯我水域,連良商良民的船也不放過,你這樣的前科我怎麽可能讓位?哪天要是劫到我自己頭上來,我上哪裏去哭爹喊娘?」

「哈哈哈!葉老大你夠幽默,既然這樣談不攏,我們不如換個方式。」

毒七招了下手,就聽見身後一聲慘叫。方孝哉微微回過頭去,看見和蕭堂主一起被扔在角落的手下身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接著是旁邊有人手一揮,接連幾人倒下,只剩下被擒的兩位堂主。

「如何,葉老大,如果毒七沒有記錯,這兩位堂主和你打拼多年,可謂左膀右臂……」

方孝哉看見葉傾雲臉上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确實,葉傾雲和幾位堂主親如兄弟。他覺得自己胃裏一陣陣的惡心翻湧,腥澀的江風、血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太多,他覺得腦袋疼得有些發脹。

葉傾雲看向那邊的兩位堂主,眸光沈凝,半晌,他狠狠一咬牙,铿!抽出劍手握上一抹,鮮血淋漓的手掌指向天。

「兩位堂主和我情同兄弟,葉傾雲在這裏發誓,日後定會親取毒七人頭為兩位報仇,兩位黃泉路上先行,将來九泉之下再作兄弟!」

「葉大當家,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蕭堂主大聲喊道,然後轉向一旁的孟堂主,「老孟,這一路要你陪了。」

孟堂主笑著點頭,「刀山火海就拿你當墊底的。」

「哈哈哈,我皮粗肉厚才不怕那些。」

「葉大哥,我們在地下備好好酒等你!」

「走!」

「不要──!」方孝哉掙脫不開對方的箝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位堂主倒在對方的刀上,鮮血飛濺。

看著那兩人的身體軟軟地倒下,無數無數的畫面瘋了一樣的湧進腦海裏,幾乎要填滿每一處空缺的角落──同樣在船上,同樣的鮮血殺戮,還有同樣的……

黑帆黑旗!

毒七将他往前一扯,推到了最前面,刀依然架在他頸脖之上。

「姓葉的,這是最後一個了,你們山莊的賬房先生,我想你也不會稀罕了,我就一并送他下去陪他們了。」

方孝哉看到葉傾雲一愣,可能是「賬房先生」的身分讓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刀刃逼近頸部的皮肉,感覺到有什麽順著頸脖緩緩流了下來。

方孝哉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看到葉傾雲為兩位堂主歃血起誓的時候,他被深深地震撼到,然後心裏便萌生了一絲期待。

他知道在這樣的關頭不該計較這樣的事,但是他又忍不住的要想。

葉傾雲會如何待他?

是他,而不是「駱隐風」,對於葉傾雲來說,究竟算什麽……

葉傾雲看著他不作聲響,眼神裏有幾分猶豫。這不易察覺的變化似乎也讓毒七看了出來,壓著他頸脖的刀松了一些,想對方是覺得他這籌碼還有些分量。

「葉老大,如果你不想他死,就拿水域圖來換,我毒七便馬上放了他,今後依然待夙葉山莊如上賓。」

方孝哉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著,掌心被汗水沁濕。

會不會救自己?

他擡頭,正對上葉傾雲的視線,瞳仁深邃,看不到他心裏所想,猜不透他會如何抉擇。

但是方孝哉卻率先放棄了。

自己根本不是「駱隐風」,他只是一個替身,連名字來歷都不知道的人,能活到今日全仰仗著葉傾雲的庇護,但是無論怎樣,他終究不是那個人……

如果是真的「駱隐風」,上官和葉傾雲都說過他有一身好武藝,一手好劍法,也不會被擒,更不會被拿來作為要挾的籌碼。

到這種關頭,葉傾雲也該将他們兩個分開來看了吧。他無須為了一個什麽都不是的人妥協談和,也不會因為他而束手束腳。

方孝哉不覺低頭苦笑,曾經害怕死,因為怕鬼差問起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後來又很想死,因為聽信了葉傾雲的話以為自己雙手血腥罪孽深重;而現在,他并不害怕死,也不害怕鬼差問起來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害怕……這世上再沒有人會惦念……

葉傾雲遲遲不作聲,方孝哉心裏輾轉反複過各種情緒後,卻是一下輕松了下來。

到底自己不是駱隐風,到底他對自己的好還是有限的。

便擡頭,昂首而立,笑著道,「葉大當家,你放心,我決計不會拖累於你。」說罷,用力掙脫開毒七跳上船舷。

「隐風,你要做什麽?」葉傾雲終於出聲。

他仍是笑,然後縱身而下。

如果是「隐風」,該是另一種結果吧……

撲通!

江水湧進口鼻,水面之上有厮殺的聲音,但越來越遙遠,那些淩亂的記憶和現實混疊,分不清哪些是過去,哪些是現在。

方孝哉覺得心口很痛,彷佛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一塊。

為什麽要把自己當作「駱隐風」?

可他偏偏就是沒有辦法成為「駱隐風」……

自己到底是誰?

葉傾雲,你可知……我到底是誰?

撲通!撲通!

身邊接連有什麽落下,血的腥味擴散開來,意識漸漸消散,他依稀能聽到有人在喚他。

「唉……孝哉,你還是去勸勸敬哉,雖說是他不對,但剛才你确實說話重了……」

古樸典雅的大宅,坐在堂上的老人,年輕的少爺摔門而出,他想去追卻是猶豫了……

等回來以後再好好哄他吧,等回來以後再好好勸……

敬哉……

初冬的江水,透骨的寒冷。

方孝哉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冰窖,接著又好像跌進了火坑,又冷又熱地反複煎熬著。

他睜開眼,依稀看見了葉傾雲,好像初次醒來時候的那樣,但是很快又被身上的不适給折騰得神智不清。

在一片無助和痛苦裏,他感覺有什麽正慢慢靠近,然後将自己緊緊圈著。

一瞬間,無比安心,好像在驚濤駭浪裏無依的船只一下找到了庇護,他向那個暖人的地方又靠了靠。

如果死了是這樣的……那也未嘗不可。他想。

望著懷裏依然昏迷不醒的人,葉傾雲輕嘆了口氣。

看到他掙脫毒七站上船舷、接著縱身跳下的時候,那陣沈悶的心悸再次襲了上來,他想也不想的也跟著跳了下去。他看到那人就那麽直挺挺地往水下沈,他深吸了口氣,一個猛紮鑽到水底,伸長手臂盡力去拉他。

近一點,再近一點……

手指好不容易摸到他的胳膊,連忙将他攬入自己的懷裏,秋水寒涼,那手上還有溫度,他緊緊地抱住他,就怕江水将他僅剩的溫度也奪去。

浮出水面時,已看不見毒七的船,葉傾雲顧不得其它,命人連忙掉轉船頭返回山莊。

那人嗆了水一直昏迷不醒,身上也是冷得要命,讓人拿了好幾床被褥來蓋著都沒用,葉傾雲只好自己坐到榻邊揉搓著那人沒有溫度的手。搓了幾下依然冰冷冰冷的,他停下手,看向那人被凍得發白的唇。

若是自己沒有猶豫那一下子,便該能從毒七手上完完好好地救下他了……他站在船頭昂首而立,淡然而笑,一派豐神如玉,竟讓自己一時看得愣神。

葉傾雲又看了看榻上雙眸緊閉的人,然後回頭,「你們都退下,留兩個人在門外候著。」

大夫和下人都退了下去,葉傾雲緩緩揭開被褥。

他自幼習武,氣守丹田,那樣冰寒徹骨的江水對他而言毫無大礙,但是那個人不同……想到大夫說的,要讓他盡快暖和起來才行。

他伸手抽開他的衣帶,中衣之下是白皙的胸膛,觸手依然一片冰涼。葉傾雲脫去自己的衣裳直至上身全裸,然後鑽進被褥中,将他攬在懷裏,手臂圈著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具身軀。

勻實的身體、柔膩的肌膚,讓葉傾雲有幾分恍然,那人身上清爽的氣息若有似無地鑽進他的鼻子裏,只覺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和他在一起總是莫名的平靜,彷佛前一刻的生死殺戮都化為雲煙,嫋嫋缭繞,四散開去。

只是心沈靜下來,身體卻越發火熱。

葉傾雲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發燒啊,那是怎麽回事?

一低頭,那人的清俊容顏落入眼簾,嘴唇略有些恢複血色,那樣毫無防備而又恬靜安詳的睡顏,好像正陷入美好的夢境中……

只覺得……身體某處越發的熾熱和蠢動,緊緊相貼的肌膚沁出絲絲薄汗,但又不敢亂動,生怕一個動作便讓原本就隐隐燃燒的身體失去控制……

那人微弱的氣息逐漸勻暢,顯然由昏迷轉為睡夢,而對於葉傾雲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好睡的夜晚。

方孝哉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有些熟悉的床帳,沒有想過還能再次醒過來,恍惚之後,便以為自己仍是在夢境之中。

頭有些疼,他想坐起身,卻聽見身邊一聲低沈的悶哼。

他維持躺著的姿勢,回過頭去,正對上一雙慵懶半睜的眸眼。男人倦意的臉上滿是被從睡夢中攪醒的不滿,黑亮的眸眼漸漸清明,然後手撫上他的臉頰。

「你醒了?」沙啞著的嗓子,聲音聽來更為低沈,卻綿延著無盡的溫柔。

方孝哉正要張嘴開口,驀地驚見彼此都光裸著上半身,訝異之餘便向後退開去,不想一頭撞上床欄,痛得他眼前發黑。

「疼……」

方孝哉摸向腦袋的手觸到一個比自己體溫高些的東西,葉傾雲動作比他快,已經伸過手來替他揉了。

「……你什麽時候能讓人不操心?」

寬大的手掌異常溫暖,在他的撫弄下,方孝哉不覺又犯起困意。他強打起精神問葉傾雲,「我沒有死?」

這句話一問出來,葉傾雲原本柔和的表情驀地肅斂起來,「誰讓你跳的?」

方孝哉被他變臉如變天的氣勢吓得怔住。

「你知不知你被救上來的時候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什麽辦法都試了就是暖不熱!」

所以才會這樣,抱著自己讓自己暖和起來……那暖人且寬厚的依靠,原來是……

方孝哉感覺自己臉上有些發燙。

「怎麽了?」葉傾雲臉上又換作了擔憂的神情,覆在他頭上的手挪到他額頭上,摸了摸似覺得不妥,於是臉也湊了過來,額頭相抵,「燒是退了,但看樣子又要浪費山莊裏不少上好藥材。」

他知道葉傾雲是在玩笑,這一次死裏逃生,卻沒有太多的欣喜。

「你在心疼那些藥材?」

葉傾雲将手抽回,活動活動胳膊,可能長時間維持著一個動作,他能聽見他轉動胳膊時喀嚓喀嚓的聲音。

「為什麽想死?」

「嗯?」

葉傾雲回過頭來,眸光淩厲,連聲音都沈冷了下來,「我問你為什麽不等我救你?」

「我……」一時啞然。

葉傾雲沒有等他回答便起身穿衣,留給他一個蜜色肌膚的背影,習武之人的身板,肌肉緊實,線條流暢。葉傾雲著裝完畢,取了件中衣扶他起來穿上,然後動作小心地扶他躺下,掖好被褥。

「你當時是真的想死嗎?」

「兩位堂主如此,我又如何怯於人後。」方孝哉說道。

只是沒有告訴他,其實是自己先放棄的,因為自己認定了他是不會為了救他而和毒七談判的。

葉傾雲在榻邊坐了下來,視線落在他的頸脖那裏。方孝哉意識到對方的視線,擡手摸向脖子,手指卻觸到了一圈紗布。

「幸好你當時沒有往刀口上撞。」葉傾雲輕聲說道,「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你了。」

方孝哉心裏一悸,眼前竟是水氣氤氲,「你當時……是要救我?」

葉傾雲看著他,目光沈柔,「我當然要救你。賬房先生沒了可以再找一個,但你可是夙葉山莊的二當家。」

胸口的悸動在他這句話之後卻是平複了少許,方孝哉将臉別開,視線落在窗外。

缟素飄飄,滿堂皆悲。是在為蕭堂主和孟堂主守喪吧。

他回過頭來,「傾雲,如果我死了……」他停了一下,視線灼灼地落在葉傾雲那張俊逸不羁的臉上,「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守喪嗎?」

如果是隐風的話,便是一定會的吧。他知道他會肯定的回答,但還是想親口聽他說。

「會。」葉傾雲想也不想地說道,然後傾身下來,一只手撐在他枕邊,臉靠得那麽近,近到他的氣息都噴在了自己臉上。

「我會血洗兩淮,讓天下同悲。」

是的,他會這麽做,連想都無法想象他死在自己面前時的情景,為了他,他什麽都能做,這是自駱隐風走後的六年來第一次萌生這樣的感覺和想法,想留住眼前這個人,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邊……

一直一直……

葉傾雲一字一字地說道,每吐出一個字就彷佛在他心頭重重地烙了一下。

方孝哉失神了片刻,然後問他,「真的?」

「你要不要試試看?」

他卻是笑,「傾雲,我餓了。」

葉傾雲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去讓廚房給你熬點稀粥,你再睡一會兒。」說著便披上外袍開門走了出去。

方孝哉看著葉傾雲離開,看著門打開然後關上,怔怔地望著門口丢了魂一般。半晌,他才回神,卻是輕嘆了口氣。

「你真的會這麽做?可我是……方、孝、哉。」

從船上跳下落水的剎那,所有殘缺的記憶都被填補完整,他的名字,他的身分,統統都想了起來。

他叫方孝哉,是京城方家的長子,底下還有個弟弟名叫敬哉。方家經營酒坊,是百年老字號的商戶,分鋪遍布天朝各處,在京城和封家同是頗有名望的家族。

那日船正從兩淮之上行過,不想遭遇江寇,船工被殺,貨物被劫,而他也因為被掉下的斷桅砸到頭部而受傷失憶。

在夙葉山莊這半年多來的生活在腦海裏一一掠過,他想到自己曾經的彷徨無助,想到自己對葉傾雲的恐懼和依賴,想到因為丈夫和兒子相繼離開而瘋瘋癫癫的夙葉夫人……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但卻有些留戀……不知道留戀的什麽,彷佛對這裏已經有了感情。被恭敬的叫做二當家,被葉傾雲、上官還有夙葉親切地叫做「隐風」,就好像已經變成了習慣一樣。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駱隐風」,渴望著找回真正的自己,但是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之後,又開始猶豫。

他該回去做回他的方大少爺挑起家業,此後和夙葉山莊再無瓜葛,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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