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仙霧缥缈,水中亭裏茶香飄逸。
「我以為你……是把我忘記了。」從寬大的袖子裏探出的蒼白素手,拎起爐子上紫金沙的水壺,為彼此的杯子裏斟上茶水。将水壺放回爐子上,然後掩着嘴輕咳了兩聲。
方孝哉有些歉意地笑,「怎麽會呢,為了我的事情你還被傾雲重傷,說什麽過意不去的都應該是我。」他說着從身旁取出一個裝飾精美的匣子,遞到上官蘭容面前,「山莊裏別的沒有,上好的藥材倒是不少,你吃着不夠的話我再替你去弄些回來。」
上官蘭容接過盒子打開,裏面一根根須完好的千年野山參。上官蘭容似乎很滿意,微微笑着合上盒子,示意侍女來取走。
「以前覺得你有些呆笨,恢複記憶之後卻是圓滑了不少。」上官蘭容的視線落在他放于手邊的帳簿上,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淺啜了一口,「聽說現在夙葉山莊在正道上的生意都是你在打理,且越做越好,蒸蒸日上,葉傾雲可真的是撿到寶了。」
「哪裏。」方孝哉颔首而笑,「許久未做了,也有些生疏。」
上官蘭容放下杯子,俊秀臉上凝着略顯肅嚴的表情,垂着眼眸想了想,然後擡頭問他,「你既然想起來了,為何不和家裏聯系,反而還要繼續留在這裏?」
這一問,把方孝哉給問懵了。他低着頭,手裏玩着茶盅,過了一會兒才擡頭回道,「山莊裏都是粗人,沒幾個會打理生意,等找到能接手的人,我就和傾雲說……」他越說越輕聲,也知道自己這個理由不算理由。
「你是舍不得葉傾雲?」上官蘭容湊近了些,一語道破。
方孝哉一愣,但很快鎮定下來,辯解道,「在我失憶的時候,傾雲和山莊裏的人對我頗為照顧,我這麽一走了之,是不是太過不義了?」
上官蘭容默默替兩人将茶水重新斟滿,「那你有沒有記起,當時在江上遇劫時的情形?」
方孝哉玩着茶杯的動作停了一停,「為何這麽問?」
上官蘭容似不以為意道,「沒什麽,如果你想起來的話,可以讓傾雲替你去查查,兩淮是他的地盤,敢在他的地盤上搶良商的船,那些人不是膽子太大了就是活膩了。」
一番話道理十足,上官蘭容說完再次端起茶盞喝了起來,氣定神閑。
方孝哉嘴角抽了抽,扯出一抹笑,「事情過了這麽久……而我确實也記不清了。」
從上官蘭容那裏回來,方孝哉便一直心事重重。
一直忙着山莊在正道上的生意,上官蘭容不提起,方孝哉自己也想不起來。既然是葉傾雲的水域,而葉傾雲和駱隐風有君子約定,葉傾雲不能劫良商和良民的船。那麽那天劫他船的人是誰?
還有……黑帆黑旗!
那分明就是葉傾雲的船,說明當時他也在場。
為什麽呢?
想得過于投入,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門檻,一腳踢了上去,等方孝哉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往地上跌去。
「小心!」
有人胳膊一撈把他搶進懷裏,還不待方孝戰回過神,便當頭喝斥,「怎麽走路的?眼睛都不看的嗎?」
勉強站穩了,方孝哉擡頭,對面的男人眉峰微揚,無論是平時說話還是做事,骨子裏都透着桀骜。
「我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葉傾雲顯然不怎麽高興,将他胳膊一扯,「吃飯!」沒走兩步又問,「你是不是将那株千年野山參拿去給上官了?」
方孝哉怔愣了一下,腦袋裏飛速地尋着借口,但是還沒有開口,葉傾雲已經搶在前頭說話了,「上官喜歡莳花養草,你身上沾了他那裏熏香的味道,別以為每次偷偷去我都不知道。」
他被葉傾雲拖着,小步跑着跟上,聽到他這麽說,擡起胳膊去聞,葉傾雲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道,「別聞了,那點味道現在早就被風吹散了。」
「你把上官重傷成那樣,我替你去問候一聲也算是禮貌。」方孝哉輕聲嘀咕。
葉傾雲戛然停下腳步,方孝哉沒止住一頭撞了上去,葉傾雲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上官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出手的時候心裏有數,那點小傷睡上兩天就好。如果他把玩陰謀詭計的心思都花在武學造詣上,早不知要比我高幾個段位……」
葉傾雲停了下來,神色謹嚴了些,手撫上方孝哉的腦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鬓發,「我們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是交情不足以交心,這也是我不許現在的你多和他接觸的原因。」
方孝哉點點頭,「好,我以後不去。」
和葉傾雲一同走進飯廳,一如往常,只要他出門,無論多晚葉傾雲都會讓下人溫着飯菜等他回來一起吃。
兩人在桌邊坐下,淨了手,葉傾雲看到他擱在手邊的帳簿,不覺語氣贊嘆,「山莊裏的生意你打理得越來越好了,以後你也不必顧忌着束手束腳放不開手,大膽放心去做就好了。」話音落下,一塊栗子肉被擱到方孝哉的碗上。
「商場如沙場,需步步為營,最忌急功近利。傾雲,你就不擔心我放手去做,萬一失手将夙葉山莊都賠光了怎辦?」
「只要你高興就好。」葉傾雲很随意地說,也不知是出自真意,還是随口敷衍他。
「大當家,您要的酒。」下手抱了一壇子酒來,葉傾雲欣然接了過來,「隐風,你要不要喝一點?」
啪!
泥封被拍開,酒香四溢,方孝哉卻是一下呆愣掉,手裏筷子「啪嗒」落在桌上。
「這是……什麽酒?」他的視線落在葉傾雲手裏那壇子上。
「二當家,我們也不知道這什麽酒,就是在那些『買賣』的船上找到的,香得緊,就剩這最後一壇了。」
他顫抖着伸出手去,從葉傾雲手裏将酒壇取了過來。
酒液如珀,酒香甘冽……
手指沾了一點放進嘴裏,方孝哉眉頭一緊,輕聲喃道,「敬哉的桃花釀……」
手抖得幾乎捧不住酒壇,直到另一雙手從他手裏接下那壇子,對方關切地問道,「怎麽了?上次你看到這酒的時候也是這種反應。」
方孝哉回過神來,視線定定地落在那酒壇子上,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挪到了葉傾雲身上。
「你劫了良商的船?」
葉傾雲臉上的表情僵愣住,似乎是被他這話給弄糊塗了,「良商?隐風,你在說什麽?」
「你沒劫良商的船,那你從哪裏弄到這壇酒?」
葉傾雲的表情更加莫名,一旁的下人忙上來又解釋了一遍,「二當家,那不是良商的船,我們也不做那種事的……」
方孝哉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抱起桌上的帳本便是轉身,「我吃不下,你慢慢吃。」随即大步離開。
沒有錯,那是敬哉自己釀的酒,這個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才釀得出這樣的桃花釀。
葉傾雲他……葉傾雲他……
砰的一聲關上房門,方孝哉背靠着門板重重地喘氣。
葉傾雲劫下方家的船?
這念頭一出,背脊上立時滲出一層冷汗。那麽那個時候自己看到的黑帆黑旗,就真的是……?
不會的,不會的!方孝哉又開始否定。葉傾雲和駱隐風有君子協定,他不會劫良船,也不能劫良船!
那就不是葉傾雲了……黑帆黑旗的船也許不止夙葉山莊這一處。
想到這裏,方孝哉心裏似乎松了一口氣,但還不敢确定,便輕手輕腳的打開門,朝洗房那裏走去。
洗房在山莊少人來往的地方,外頭的場地上晾着衣物床單之類的東西,還有換下修補的桅旗。夜風襲過,獵獵作響,僻靜的地方染上幾分陰森。
方孝哉借着月色走到晾着桅旗的架子前,他記得,那旗上有蒼鷹的圖案,上一次在毒七的船上看得不真切,所以他要确定一下。
心口怦怦直跳,努力使手不那麽顫抖,捏住桅旗的底端,将旗幟拉平,黑色的布料在月華之下泛着如水的光澤,平整如一,墨黑如夜,卻是什麽圖案都沒有。
他不覺欣然而笑,心裏壓着的石頭徹底放了下來,于是轉身。
「!」
一聲驚叫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被方孝哉生生地壓在喉嚨裏。
夙葉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後,手裏正拿着個碗,歪着頭打量他。
「你是誰?」夙葉問道。
方孝哉吐了口氣,想這夙葉夫人應該又是犯病亂跑了。其實他也分不清楚她到底什麽時候算是犯了病,是不把他當作「隐風」的時候,還是一口一個「隐風」叫着他的時候?
「夫人,我是山莊裏新來的帳房先生。」方孝哉随便扯了個謊,反正夙葉一轉身就不記得的,「夫人這麽晚了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讓我送您回房吧。」
沒想到夙葉啪地打掉他伸過去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護着手裏那碗東西,「我要去找隐風。」
「二當家早該歇息了,您明天早上再去找他吧。」方孝哉想還是把她先哄回去比較好。
夙葉搖了搖頭,「不要!我要去找隐風。」
「夫人有什麽要緊事要吩咐二當家的,我也可以轉告,這麽晚了,您還是回房比較好,夜風大,免得受涼。」
夙葉聽聞,湊近了他,神秘兮兮地悄聲說,「噓——你去不管用,你去的話隐風不會喝藥的。我要讓隐風把這碗藥喝下去……」
「藥?」方孝哉有些疑惑,夙葉手裏明明端着一碗清水,但她那樣說,便好奇地套她話,「二當家最近身體健好,并不需要喝藥。」
「要!」夙葉擰着秀眉肯定道,「要喝!一定要喝!」
「為什麽呢?二當家身體無恙,萬一喝出事來怎麽辦?」
夙葉四下望了望,然後向他湊得更近了些,「不會有事的……是傾雲告訴我的……隐風有病,隐風要喝藥……隐風喝了這個藥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樣隐風才不會離開山莊!」說着捧着那碗藥樂滋滋的轉圈。
「隐風永遠都不會走了,隐風永遠都能留下來喽……」
方孝哉僵在原地,石化了一般。
一陣冷風劇過,将晾着的東西都掀了起來,他看見那塊光整墨黑的桅旗背面,金絲絹繡着風團雲形,銀線勾勒了一只展翅翺翔、淩駕九天的——
鷹!
好不容易把夙葉夫人哄回了房,方孝哉覺得自己都快虛脫了。
拖着腳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一路上腦袋裏就在思考剛才夙葉說的事情……這個世上真的有可以讓人忘卻前塵的藥?也許只是夙葉神智不清,胡亂說的。
但是那個桅旗……
走到門口,從房間裏透出的黯淡光亮下有個人背身站着,長長的影子拖到他身前。
他擡頭,葉傾雲恰好轉身,手裏拎着一個食盒。
「你到哪裏去了?沒見你在房裏我正要回去。」
「娘好像又發病亂跑了,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她哄回去。」方孝哉漫不經心地說道,推開門,葉傾雲也跟着他走了進去。
「你說你晚膳吃不下,我給你拿了點你愛吃的挂花糕來。」葉傾雲徑自走到桌邊,将手裏的食盒放到桌上,而後打開,從裏面端出一碟糕點遞到他面前,「趁熱吃。」
在山莊這些時日,葉傾雲早已摸清楚了他的喜好和習慣。方孝哉敵不過他的好意,更抵不過那半透明狀晶瑩玉潤的糕點的誘惑,從碟子裏拿了一塊遞到嘴邊輕咬。
「這糕……」他咬了一口,然後眉頭輕蹙,看向手裏的桂花糕。怎麽會摻着藥材的味道?
葉傾雲似乎明白他的疑惑,「你大大小小的傷也受了不少,該好好養養的你也不願意,總讓你喝藥你還難受,就讓廚房在糕裏加了點藥材,看來這法子也還是不行的了。」說着便要将那碟糕放回到食盒裏,被他攔了下來。
「扔了怪可惜的,也不是特別難吃,多吃幾口就習慣了。」
「那就好,吃完早點歇息。」
方孝哉目送葉傾雲出門,然後目光又落在了那碟糕點上,心裏方才淌過的那陣暖意在想起夙葉夫人的話之後頓時全消,猶如魚刺在喉。
藥膳也不是不合理,但……瞧着那些散着誘人香氣的糕點便越瞧越厭惡,起身端起那碟糕全數倒到窗外。
自己腦傷痊愈而遲遲想不起以前的事情,難道是因為葉傾雲給自己下藥?
為何要下藥?
是為了讓自己以「駱隐風」的身分一直留在這裏?
「傾雲和隐風雖是表兄弟……但傾雲對他的表弟似乎并不僅僅是表兄弟的感情這麽簡單……」
方孝哉想起了上官蘭容曾和他說起的話。那時候因為糾結在自己的過去之上,而一直都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
葉傾雲對于駱隐風如果有超越兄弟的情意……豈不是……?
方孝哉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天朝不忌男風,大戶人家豢養娈童和男寵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
葉傾雲對駱隐風的那種感情……
喜歡?
葉傾雲竟然喜歡上了自己的表兄弟……
他有些被這樣的念頭吓到,回想了一下,那些關懷、那帶着溺愛的眼神……如若真是這樣,那麽他又把自己當作了什麽?
用以慰藉感情的替身?還是可以任其擺布的傀儡?
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痛。
往日共處的那些美好,此刻都成了刺痛他的利劍。
方孝哉始終相信葉傾雲還是有真心實意對他好的時候,不作為「駱隐風」,而是單單對着他。但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錯得荒唐。
葉傾雲若真的為了他,便不該把他當作「駱隐風」!
如果葉傾雲劫他的船是真,如果下藥讓他無法恢複記憶也是真……那葉傾雲做的那些,根本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他要把自己變成「隐風」,一個沒有過去的「隐風」,一個可以任憑他使喚的「隐風」!
但是無論如何,自己都不可能變成「駱隐風」……而葉傾雲,顯然也知道。
他在自己面前千方百計要隐瞞「駱隐風」的過去……真的是為了不讓自己背負上「隐風」的陰影?
不,絕對不是那樣!方孝哉在心裏否定。
葉傾雲不說并不是因為自己,葉傾雲不說是因為他!
葉傾雲無法面對自己的感情,又抑制不了自己對隐風的愛戀……
所以才對自己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因為他是「隐風」;不好的時候,也因為他是「隐風」……
方孝哉不覺渾身失力,然後暗暗地笑。
「亂花漸欲迷人眼,水月鏡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則難以自拔。」
如何算是深陷?如何又……難以自拔?
在夙葉山莊百餘個日夜,這一晚,他作為方孝哉,一夜無眠。
東方初白時,方孝哉生了離開的念頭。
是該離開這裏了,不屬于自己的名字,不屬于自己的身分,也不屬于自己的……感情。
只是不知要如何開口。就這麽告訴葉傾雲自己恢複了記憶,所以不能再待在山莊裏?不,不行,夙葉山莊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進出的……如果不說,就這樣悄悄離開?
方孝哉尋思着這個問題從走廊上走過,路過書房,聽到裏面傳來上官蘭容的聲音,很輕,似乎刻意壓低了嗓門說話。
「你準備騙他到什麽時候?如果他一輩子想不起來,你難道讓他當一輩子的『隐風』?」
上官蘭容的造訪讓方孝哉有些驚訝,據他所知,上宮蘭容、葉傾雲還有駱隐風雖然從小一塊長大,葉傾雲和駱隐風的武藝都師承上官蘭容的父親,但是葉傾雲和上官蘭容的關系并不是很好。
聽到似乎是在談論自己,方孝哉放輕了腳步挪到窗下。
「想不起來就先這樣吧,好歹姑姑發起病來還有個人來哄哄她。」葉傾雲的聲音響起,同時還伴随着來回走動的腳步聲,「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之前幾次兩人見面葉傾雲都是沒好氣的态度,這會兒口氣聽來卻是溫和許多。
「我想你啊……」上官蘭容的聲音再次響起。葉傾雲「噗——」地噴茶,于是上官蘭容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來,「我和你開玩笑的,你還當真。」
「你破我布在山下的八卦銅門陣,又破我九曲連環陣,為的就是上來開我一個玩笑?
室內沉默了一下,然後上官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一次帶着幾分嚴肅。
「我是來勸你收手的,你當年怎麽答應隐風的?現在全都抛在了腦後?你說你不會劫良船,為什麽現在又……?」
上官蘭容的話未說完,房間裏傳來長劍出鞘「铮」的一聲。
「上官,你又在管閑事了。」
「不是閑事,你是我爹的徒弟,又從我爹手裏接下兩淮水域。你現在這般作為,簡直是在給我爹添黑抹污,我當然要管!」難得的,竟從一向平和的上官口裏聽到這般強硬的語氣。
書房裏再次沉默,過了片刻,才聽得還劍入鞘的聲音,然後是葉傾雲開口,「等到那人肯現身見我了,我自然收手。」
「你瘋了?!兩淮之上多少船只,你竟用這招來逼他現身?」
「我就等着他帶官兵來踏平我夙葉山莊……」良久葉傾雲才低聲道,「如果他連兄弟情誼也不顧及的話。」
方孝哉聽着裏面人的對話,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葉傾雲為了引駱隐風現身,竟然故意違背當初的約定。
方孝哉低着身子向後退開,然後一邊回頭看有沒有人跟來,一邊向平時堆放雜物的庫房走去。
因為要照料鎮上的生意,庫房的鑰匙他也有一把。裏面堆的便是葉傾雲他們外出「做生意」得來的物事,除去分給兄弟手下的,剩餘的就全堆在那裏。
方孝哉顫着手打開庫房的門,裏面塵埃彌漫。礙于這些東西的來路,他不願意碰,所以就算鑰匙在手也從來沒有進來過。
房間裏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積了厚厚的灰塵,有些則看起來像剛搬進來不久,箱子上有斑駁的深色痕跡,房間裏則充斥一股鐵鏽的味道。
方孝哉走到最靠近門口的那幾個箱子前,一一打開,箱子裏是上好的綢緞,他随手取了一匹細細打量,布料不起眼的地方有個印戳。
「程家的布料……」他喃喃自語,放下布匹繞開那幾個箱子走到裏面,打開其他的箱子,「……金玉滿堂的金銀器……湘繡坊的繡品……天水閣的書畫……這個……」他的視線落在手裏那塊明顯受潮發黴的茶餅上,「若塵的茶葉……竟然連……」
茶餅從他手裏滑落,方孝哉轉身看着一屋子的東西,心裏一陣陣地抽痛,這些都是和他們方家一樣做着正經買賣的商人,他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甚至都能想像得出當初的慘狀……
船毀人亡……
方孝哉的視線落在牆角那裏,愣了一愣,然後像發現珍寶那樣地沖了過去,甚至忘記身前亂七八糟的箱子而被絆了好幾下。
角落裏不過是個碎了的壇子,方孝哉從壇底撿起碎片,嘴裏喃喃出聲,「不是……千萬不要是……」他閉上眼睛,将那塊碎片慢慢翻轉過來,「傾雲,你不會這麽做的……不會……」
方孝哉咬着牙內心掙紮了幾下,然後猛地睜開眼。
視線落在那被翻轉過來的壇子碎片之上,手指顫得幾乎就要拿不住,他伸出另一只手,兩只手像捧着什麽稀世奇珍那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塊碎片。
碎片上有一個小小的紅印,印中用篆書寫了個字——方!
「不!」
方孝哉将手裏的碎片往地上狠狠一砸,那壇底裂成幾片,他怔愣了一會兒又發瘋似地将那幾塊碎片統統撿起來,握進手掌中。
什麽義寇?什麽只劫黑船?什麽不讓別的江寇侵犯水域……都是騙人的!統統都是在騙自己!
「你在做什麽?」
葉傾雲的聲音在他身後驀地響起,方孝哉被吓到「啊」的一聲抛掉手裏的東西,轉身。
葉傾雲站在門口,高大的身軀擋住門口的光線,看不清他的表情。方孝哉沉默地看着來人,過了一會兒才像是下定決心一樣開口。
「傾雲,為什麽要騙我?」
葉傾雲被問得愣住,「你在說什麽?」
方孝哉沉了一口氣,「為什麽要騙我?這裏堆的根本都是良商良民的貨物,你卻騙我說你們不劫良商良船?」
葉傾雲走了進來,看看裏面的東西而後解釋道,「我們确實只劫貪官黑商的船,但有時候也會得到不準确的消息……隐風,你……?」葉傾雲伸出手來要拽他的胳膊,被他身子一側閃了開來。
「我不是隐風!」
葉傾雲臉上的神情一僵,而後半眯起眼眸,眸光犀利地将他上下看了一圈,「你再說一遍。」
方孝哉被他身上那股氣勢微微吓住,卻仍是坦然以對,「我不是什麽駱隐風,我已經什麽都想起來了……」
柔和的光線裏,被攪起的塵埃紛紛揚揚,然後無聲無息地落下。
方孝哉心裏有些輕松,而說出真相的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和葉傾雲之間橫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
你我從此便如陌路之人,你不認識我,我也……
莫名的酸楚從心口湧了出來,然後漫溢到鼻尖,眼前的事物被水氣模糊,但是葉傾雲的身形卻依然看得清楚。
「葉莊主,多謝這些時日的照顧,日後在下定備重禮酬謝。」
方孝哉忍下心裏的萬般糾痛,說完便提步向外走去,卻被葉傾雲大手一伸拽住了胳膊。
「你上哪?」葉傾雲聲音沉冷地問他。
「自然是回我應該去的地方。」
話音剛落,身體便被一股大力猛地向後一拖,他沒能站穩直接摔倒在那幾個裝着布匹的箱子上。
布料散了一地,室內塵土飛揚。他的背脊撞在箱子的棱角上,一陣椎心的痛。
「夙葉山莊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嗎?」葉傾雲的聲音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往日裏對他的那些溫柔軟語都是另一個人所為。
方孝哉偏着頭不去看葉傾雲的表情,「葉莊主只要肯放在下下山,在下決計不會将山莊內的情況告知他人,且日後定重金酬謝,在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葉傾雲緩緩走過去,在距離他顏面寸許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半俯在地上,葉傾雲的靴尖就在眼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他衣擺上繡着風形的一針一線。葉傾雲的腳擡了擡,卻是用靴尖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擡起頭來。
陰摯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那你到底是誰?」
「你無須知道」他淡然答道。
「呵!」葉傾雲嗤笑了一聲,「山莊裏好吃好住,一定不會比你原來的地方差,我看你還是繼續留在這裏好了。」葉傾雲說罷轉身,出了門外叫來手下,吩咐他們把他送回房間,并下令,「二當家身體不适,如需外出要先征得我的同意。」
方孝哉被進來的手下從地上扶了起來而後架走,經過葉傾雲的身邊時他從那兩個手下手裏掙脫開,怒道,「葉傾雲,你無權這麽做!」
葉傾雲嘴角一勾,「你忘了?我是這裏的大當家……帶走!」
那幾個手下上來要拽方孝哉的胳膊,被他一下甩開,「放開,我有腿會自己走。」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也感覺到身後葉傾雲的視線牢牢地盯着自己。
晶瑩剔透的雪花自天上紛揚而下,今冬的第一場雪……
梨花白片片而落,方孝哉還記得葉傾雲對自己說過,初雪之後就帶自己去後山冬獵,捉幾只野兔回來烤着吃,比山珍還美味;還說初雪之後還要帶自己到江上看雪景,兩岸銀白連綿最是風光無限……
曾經那如風輕淡的日子都破裂粉碎,方孝哉覺得自己的心就和這漫天飛揚的雪一起,悠悠跌落,冰冷徹骨……
「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風了,傾雲便将變成你從未認識過的一個人。」
那些曾經過往的記憶都飄散在風中,那個深夜為自己送狐裘的葉傾雲,那個不惜千方百計也要為自己治療眼睛的葉傾雲,那個坐在榻邊替自己吹着藥湯的葉傾雲……
再也看不到了。
是自己親手斷了他們之間的糾葛,是自己選擇恢複方孝哉的身分,但是此刻這種心酸與懊悔又是什麽?
是在留戀嗎?
留戀那個溫柔、霸道,有些一意孤行,卻把自己捧在手裏護着寵着的葉傾雲?
明知那不是屬于自己的好,偏偏還想占為己有。
為什麽自己不是「隐風」?為什麽……
「亂花漸欲迷人眼,水月鏡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則難以自拔。」
方孝哉知道,其實他早就迷花了眼,早就深陷了下去,早就……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