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深露重,濕了袍裾,葉傾雲将遠游的神思收了回來,看看手裏那柄長久以來沒有人使用而重染上歲月斑駁的劍,輕嘆了一口氣。
駱隐風一走六年毫無音訊,江湖上也不見他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幾經周折才打探到,駱隐風從夙葉山莊離開後便一直跟在淮王身邊,後來又被淮王送進宮中當了禦前侍衛。
葉傾雲恨官府,因為曾經的包庇和私欲差點慘害了駱家,甚至間接害得兄弟失和,但是駱隐風卻是走上了這條路,這是葉傾雲沒有想到的也是他始終無法理解的地方,明明官府将他們家害成這樣,為什麽他還要投奔朝廷?
那些曾經美好的時光,而今卻深深地刺痛着葉傾雲。
若是隐風還在那該多好……夜深獨坐的時候,他便會産生這樣的念頭。
若是隐風還在,就有人陪他醉酒飛觞對月當歌,若是隐風還在,就有人陪他月下劍舞琴瑟和鳴,若是隐風還在……
無日無夜地不在思念那個決絕離開的人,他甚至有些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把事情說清楚,隐風也許就不會誤以為他是弒師奪權的兇手,也許就不會……
雖然自己叱咤兩淮統領水域,但是卻連自己的兄弟也留不下來……
葉傾雲不覺黯然。
轉身,有什麽從衣襟裏滑落出來,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那是一塊玉,因着長久握在手裏摩挲的關系,玉的表面變得光滑瑩潤。
他細細端詳這塊玉佩,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俊朗溫雅、淡然随和……只是一瞬,便随風散去。
嘴角略有苦澀且無奈地扯了一下。
不光是他,我卻是……連你也留不住……
為什麽?
「大當家……」蕭孟兩位堂主死後,新任的副手奚清宇上前禀報,「大當家,毒七又在我們的水域襲擊商船了。」
葉傾雲回神,「哪家的商船?」
「打着京城方家的旗號。」
葉傾雲一緊手裏的玉佩,換作另一副冷冽的神情,「叫上人手,我們出船!」
「是!」
等到葉傾雲帶着奚清宇以及他的人手趕到時,遠遠的就只看見火光沖天,染紅了半邊蒼穹。
葉傾雲從屬下手裏取過長鏡筒,朝出事的地方看了看,然後轉身吩咐,「靠過去!」
「大當家,現在靠過去的話我們可能會和毒七正面交鋒……」
「靠過去!」他一聲震吼,不容人抗拒。
站在那裏靜候指令的奚清宇被他吼得怔了怔,接着連忙吩咐手下忙碌開,揚帆轉舵,桅旗獵獵作響,他們的船如離弦的箭,朝那團火光飛沖出去。
葉傾雲攥緊了手裏的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艘将沉未沉的船上的旗號……
近一點……再近一點……
握着船舷上圍欄的手用力到指骨隐現青筋暴起,那團火光燒烈了天際,近到能呼吸到那熾熱的空氣,近到臉上被火光照得發燙,近到能看清船桅旗幟上的字——
方!
咔嚓!手下拇指粗的圍欄被他生生握斷,固然世上有無數的方家,可只有他家的旗號他記得最清楚!
方孝哉,你在上面嗎?
船靠了過去,毒七那群人已經離開,商船沉了大半,濃重的煙彌漫了視線,觸目所及皆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
葉傾雲俯在船舷上大聲喊着,「方孝哉!你在不在船上?方孝哉!聽到我的聲音嗎?」
「唔!唔!」
木頭劈啪爆燃的聲音裏,葉傾雲聽到微弱的聲響,還有拍打水花的聲音,他循着聲音看過去,見到水面上有人影k上下浮。
方孝哉?
葉傾雲想也沒有多想,脫下身上的外袍,腳踩上船舷躍身而下。
「老大?!」
「大當家?」
撲通一聲竄入水中,接着朝發出聲音的地方奮力游去。
方孝哉,我來救你!你再堅持一下……
葉傾雲奮力泅水朝人影掙紮的地方游過去,但是在要接觸到那個人時卻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看着眼前在水裏載沉載浮的人。
那個人不是方孝哉,而是一個女子,正拼命要将手裏的一個花布裹着的包袱托出水面。
那女子看到來人,也是一愣,在水裏沉浮間眼裏露出驚恐。她似乎受了傷,在水裏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小,而葉傾雲卻在這一當口猶豫了。
「她是我的妻,是将要和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共度一輩子的人。在我眼裏,這世上再沒有女子比她更美,也再沒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的心思……」
葉傾雲自然是認得那個女人的,夏秀蓉……那一日就算自己說要血洗方家,方孝哉也要娶為妻子的啞女。
救與不救僅在一線之間,但葉傾雲卻橫壑之中進退兩難。
秀蓉看着他,似乎知道葉傾雲在猶豫,就在要放棄的時候又想起什麽,拼命向他靠過去,将手裏一直托出水面的那個包袱舉高,盡力遞出來。
「嗯!嗯!」
她不會說話,只能這樣引起葉傾雲的注意,見葉傾雲看過來,秀蓉眼裏噙着淚先是點點頭,然後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大力地搖了兩下,用着全身的力氣向他遞出手裏的東西。
那用花布裹着的東西動了一下,然後傳來小孩子「啊啊」的聲音。
那是……孩子?
葉傾雲像受蠱惑一般伸出手去,包袱裏原來是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這是……」葉傾雲擡頭,卻見秀蓉已緩緩往下沉去,「哎,你!把手給我!」
他伸手去拉,卻只摸到她的手指,但是無論葉傾雲怎麽用力,秀蓉的手仍是從他手裏滑脫。
葉傾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沉下去,再沒有上來……
他一時茫然地愣在水裏,竟是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聽到奚清宇喚他的聲音這才回神,低頭看看在自己懷裏踢蹬的孩子,然後接住從大船上抛下的繩子,讓他們将自己拉了上去。
「大當家,那船周圍一圈我們都找了,水下也找了,都沒有見到方大少爺的人,想是有可能不在船上。」
葉傾雲背着手在房間裏來回踱着,眉頭緊鎖,想了一陣,覺得他們的猜測也許是對的,方孝哉可能不在船上,便揮手讓奚清宇先退下去,但又覺得不放心,又将他叫住。
「明日再派些人去找,方圓十裏上下游的水域都要仔細搜過,确定沒有一絲遺漏才來向我回報。」
「是!」
門在他身後很輕地關上,床榻那裏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響,那個襁褓裏的嬰孩此刻正圓睜着烏溜溜的眸子,好奇看着四周。葉傾雲在榻邊坐了下來,細細打量這個孩子。
那是一個才幾月大的男孩,面貌生得清秀可人,眉宇間帶着一點那個人的影子。
他的孩子……
意識到這一點,才發覺那日分別之後已有一年多,時光不知不覺間流逝,而自己确實如他所願,「滾」出了京城、「滾」回了兩淮。
之後派出去的屬下帶回來的關于那個人的都是些無風無浪的消息,想想也是,他只是一個商人,不用腥風血雨裏來去,不用刀劍之下讨生活,最多不過出出船跑跑商,哪裏像自己……
但是自己又是那樣的想要得到他,那個溫和淡然、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的人,那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卻意志堅韌的人。就算他曾經背叛過自己,就算他靠近自己是另有圖謀,葉傾雲也認了。
比起隐風還要讓自己挂念的人,這個世上就只有他了……
方孝哉。
但是葉傾雲卻一直克制着去找他的沖動,每次聽說方家的貨船從兩淮上經過,他便驅船不遠不近地跟着,直到将他送出自己的水域。他沒有考慮過那船上會不會有他在,只是看到他的船安全便覺得安心。
葉傾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只是心裏有那麽一個地方總忍不住要去想那個人,想他的好,想他失憶那段時間和自己在一起時的和睦。那個時候的他對自己存着很大的依賴,平時總是茫然無措的模樣,卻只要自己一出現就顯出不少精神來。
他想起自己初見他的那一日,也是今日這般的情景,火光沖天,江水如沸,天水間都染成了血的顏色,那邊将沉未沉的船上,濃煙和烈焰裏掩着一抹峻拔如峭的身影。
那個時候自己眼見無法阻止,生怕被人誤會,便要率人離開。
就在自己踏上甲板之時。不經意地回頭——
那個傲立在冉冉火海裏、随船一起緩緩下沉的身影,一瞬間,落進了心底。
天際微明,一室憩然。
床榻上的孩子很乖,不哭不鬧正睜着眼睛看他,圓溜的黑眸裏漾着星澤。葉傾雲用手指去逗弄他,孩子被逗得咯咯咯地笑,那可愛的模樣連他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如果你爹知道你在我這裏……不知道他會作何想法?」
葉傾雲頓了頓,臉轉向窗外。
「他一定很恨我……因為我對他做了那樣的事……」
「葉傾雲,你休要欺人太甚!你以為這裏是哪裏?還是你的夙葉山莊?呵!你看清楚了!這裏是京城!是天子腳下!你所站的地方是我方家的宅地,現在和你說話的人是方家的大少爺方孝哉!不是你撿來抓采可以随意囚禁淩辱的禁脔!」
其實自己并無意傷他,只是現在想來,那時候沖動到喪失理性的舉止無一不是傷人至極,而那個時候自己無暇去想,冷靜下來之後才知道後悔,但終究還是讓兩人走到了那種地步,是自己的錯,還是天意如此?
求之……必失?
其實葉傾雲早就發現,在毒七的船上跳水之後,從那日醒來那個人就有些不太一樣,就像原本總有那麽一些缺憾,而這些缺憾正一點點被填補上,使得那人給予自己的感覺以及在自己眼裏的印象,越來越完滿。
溫雅的談吐、親和的微笑,還有處理起鎮上那些生意時的游刃有餘。若是之前的他表現出來的與外表所不同的韌勁已叫他折服,那麽這之後的那個人,風采卓然到讓他不忍移目。
只要那人出門未歸,自己便總是在山莊門口等他,看他挾着帳簿帳冊,輕捋着衣擺,沿着石階緩步而上。
夕陽斜照,滿天落葉飛下,腳踩在鋪滿石階的枯葉上,沙沙輕響,籠着一身溫和光華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仿佛往他的心頭踏來。
那一瞬間心頭洋溢的溫暖,讓葉傾雲不止一次地想,就算不是「隐風」,也就這麽留下好了,他不介意他過去是誰,只要今後他是夙葉山莊的人,是屬于他葉傾雲的就好……
知道自己生了這樣的念頭,葉傾雲有些訝然。為什麽會生了這樣的念頭?是因為他頂着「隐風」的身分,日長夜久連自己也混淆了?
不!
自己喜歡「隐風」,但終究只是喜歡而已,因為是他的表兄弟,因為有着血緣的羁絆……而自己想和這個人在一起,就像當初他想要和「隐風」在一起時一樣,只是還有些不同,是和對「隐風」不同的感覺,他想要的不僅僅只是留他在自己身邊那麽簡單……
床榻上的孩子不知何時爬到葉傾雲的身邊,正拽着他的衣服玩耍,嘴裏咿咿呀呀的發着聲。
葉傾雲從記憶裏回神,看外面的天已經徹底亮了,一夜無眠,他和那人之間相處的那段不長的時日,竟花了他一夜來想念。
明明分開的時間遠比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為何就是念念不忘那個人?
方孝哉……
葉傾雲抱起那孩子,在屋裏來回走着,小心翼翼地哄,沒多久,那孩子便在他懷裏抓着他的衣襟淺淺睡去。葉傾雲低頭看着懷裏的小東西,那樣的小,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一般……
這是方孝哉的孩子……心裏騰逸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依然記得那日自己闖到他的婚宴上,那人一身喜服俊朗潇灑、風度不凡,他差點看直了眼,那樣的舉止文雅,那樣的風采卓然,那才是自己做夢都想得到、想留下的。
只是那樣的他似乎永遠都不為自己所有,看着他手裏拿着同心結,而同心結的那一頭,牽着他說要和他共度一生、兒孫滿堂的人。
葉傾雲回想着,手裏不知不覺使上勁,剛進入睡夢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得守在外面的兩個人以為發生什麽事,直接沖進來。
「你們做什麽?」
葉傾雲一邊哄着懷裏的孩子,一邊厲聲喝退了他們,然後又想起什麽,叫住其中一個,「你,等一下。」
他走到桌邊,騰出一只手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将紙遞給那名手下,「将這個送到京城方家,交給方家大少爺,要快!」
「是!」那名屬下接過信箋便離開。
葉傾雲抱着那個孩子走到窗邊,窗外繁花盛開,正是一季最好。
他嘴角微微揚起,然後低頭看向懷裏的孩子,「馬上就能見到你爹了……」言辭間含着幾分欣喜,掩藏不住。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帶着葉傾雲那封信的人正一路策馬狂奔。
驀地,路旁樹叢間一條長鞭橫生而出纏住馬蹄,馬兒嘶鳴了一聲被絆倒在地,連帶背上馱着的人也一頭栽下來,摔得不省人事。
枝叢沙沙作響,一人自樹影裏緩緩走出來,一身素衣,寬腰長袖,正悠悠然地将手裏的長鞭收起。
上官蘭容走到那個送信的人跟前,手卡住那人的頸脖一扭,那人立時斷了氣。他從那人懷裏摸出一封信箋,打開來細細地看。
方孝哉,方家商船在我的水域出了事,你的妻子我沒有救到,但你的孩子在我這裏,速至。
葉傾雲
上官蘭容将這封信從頭到尾讀了幾遍,然後勾起嘴角弧出一抹冷豔的笑。
手指一捏,那封信在他手中頃刻化作一團碎紙,風嘯過,漫天飛散。
「還是讓我來幫你們一把好了……」
京城方家。
「唉——你這人怎麽這樣?我都說了我們大少爺不見客,你怎麽直接往人家家裏闖?」
走廊上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伴随着淩亂的腳步聲,方孝哉停下手裏的筆,擱下,然後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麽事。
「你快給我站住!」
「什麽人……」方孝哉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吓得一愣,接着恍然,轉驚為喜。
這時下人也追了上來,「大少爺,我已經說你不見客了,可這個人非要找你,還一路直闖進來……」
方孝哉看向來人,颔首一笑,然後對下人道,「你下去做事吧,他是我朋友。」便轉向上官蘭容,「上官你來怎麽也不知會我一聲,這不怠慢了?」
方孝哉請上宮蘭容進去裏面一敘,可上官蘭容就這麽站着不動,方孝哉有些疑惑,誰想上官蘭容站在門口肩膀顫了顫,卻是紅了眼睛。
「孝哉,嫂子……嫂子她……嫂子她沒了……」一句話哽咽成幾段才說完。
方孝哉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他的話,怔怔地問,「你說什麽?什麽……沒了?」
這一問,上官蘭容的肩膀顫得更加厲害,竟是低頭輕聲抽泣起來,「大嫂的船在兩淮出了事……嫂子沒了……小少爺現在在葉傾雲手上……」
「你說什麽?」方孝哉有些激動地撲上去,雙手抓住上官蘭容的胳膊,「你說肅兒有他手裏?他做了什麽?他要對肅兒做什麽?」
上官蘭容搖了搖頭,然後拍拍方孝哉的手示意他不要激動,「原來小少爺叫肅兒?好名字……是希望他将來嚴肅正氣、頂天立地?」見方孝哉根本沒有在聽他說,又道,「孝哉,別急,葉傾雲應該不會傷害肅兒的。」
方孝哉的情緒略微平複了一些,松開緊抓着上官蘭容手臂的手,有些頹然地閉上眼,身體一歪,失力靠上了門扉,「你說秀蓉她……是不是葉傾雲下的手?」
上官蘭容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道,「船是在兩淮水域出的事,除了小少爺,船上的人無一幸免……」
方孝哉睜閉眼,眼裏幾道血絲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氣,仰首深吸一口氣,「他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為什麽?」狠狠一拳砸在門框上,「為什麽?為什麽?葉傾雲……」
你意欲為何?
京城碼頭,船桅如林,桅旗穿風。
方家人一律素服,白缟刺目,正是為死于船難的方家大少奶奶夏秀蓉守喪,而方孝哉卻在這個時候不得不親往夙葉山莊,不僅僅是為了秀蓉的「死」,也是為了被葉傾雲「扣」住的兒子。
「方大哥,真的不需要我陪着一起去?」碼頭之上,封若塵這樣問着方孝哉。
方敬哉也在一旁附和,「對啊大哥,讓若塵陪你一起去比較好,那姓葉的兇神惡煞……」
方孝哉嘆了口氣,「總有那塊令牌不能解決的問題……」他拍拍方敬哉的肩膀,「你和若塵留下照顧家裏,如果我真的回不來……」
「不會的!」方敬哉打斷了他,「不會的,大哥,如果那姓葉敢對你或者肅兒做什麽的話,我、我、我一定不饒他!」
見他如此激憤,封若塵拽住方敬哉的胳膊,将他往身邊扯,「你別給方大哥添亂了……」
方孝哉點點頭,然後轉身上了舷梯。
上官蘭容已于日前離開,而從上官蘭容那裏聽說,船已經沉了,夏秀蓉和其他人的屍體不知被江水沖到了哪裏,可能也找不到。他按照當初自己失蹤時一樣,給夏秀蓉操辦了喪禮,立了衣冠塜……
船帆揚起,船緩緩離開碼頭。
「大哥──注意照顧自己──」
碼頭上,方敬哉追着船一路跑一路喊,直到碼頭盡頭再無路可走,方敬哉和封若塵還有方家的人仍在碼頭上站着目送他的船。方孝哉向碼頭上的人擺了擺手,然後撇開頭,看向遠處水天交際的地方。
「葉傾雲,我原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踏上夙葉山莊那座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