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手上沾到的黏稠液體似燒起來了一樣,他覺得有什麽堵在喉嚨口,令他吐息不能,喉口只能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孝……哉……」
在一身染血的男子徹底摔落地上前,所有的感知才又回到葉傾雲的身體裏,他大叫着方孝哉的名字撲了過去。
「孝哉,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是你在這裏?」
方孝哉動了動因着失血而蒼白如紙的唇,沒有聲音,葉傾雲這才發覺他被點了啞穴,封了身上穴道。
顫抖着手去解開他的穴道,感覺懷裏那人的身子正一點點失去溫度。
「帶……肅兒……回、回方家……」解開穴道後,方孝哉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地拜托。
「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大夫!」溫熱的液體浸透了葉傾雲的衣衫,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冰冷徹骨爬上背脊。
不會死的!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自己明明是來救他的,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什麽。
「哥!」
「方大哥!」
門口出現三道人影。
一見裏面的情形,駱隐風箭步上前,一掌打在葉傾雲胸口上。
葉傾雲沒有提防,被掌力震飛了出去,方孝哉從他手裏脫開,徑自摔在地上,嫣紅的液體立時在地上綻出一朵紅蓮。
方敬哉連忙将方孝哉抱了起來,然後怨毒的眼神狠狠瞪向葉傾雲,「姓葉的,你為什麽要害我哥?!」
滴血的劍還在自己手中,葉傾雲不知該要從何解釋,但見方孝哉已是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他忘了解釋,徑直向他走去,只想将他抱在懷裏,別再讓他流血、讓他受傷。
沒走兩步,一臉嚴肅的駱隐風擋在他面前。
葉傾雲只想到方孝哉身邊,他的眼裏只有方孝哉,看不清認不出眼前是誰,而阻擋他的人都去死!
「滾開……」
面前的人沒有動作。
「給我滾開!」
揮劍要砍,手卻被生生停住,接着喀嚓幾聲,手骨碎裂的疼痛讓他登時眼前發黑,箝制的手一松,他便整個人摔在地上。
「傾雲大哥,方大少爺與你毫無過節,何故屢屢冒犯?」
駱隐風說完不等他回答,轉身到方敬哉那裏,伸手點了方孝哉身上幾處大穴,又喂他吃了粒東西,然後對着方敬哉說了什麽,方敬哉點點頭将他大哥打橫抱了起來匆匆而去,封若塵則從搖籃裏抱走了方肅,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葉傾雲仍然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門口。
不要帶走他……不要把孝哉帶走……!
伸出去的手,手腕不自然的扭曲,卻依然拼着力氣伸着,仿佛要抓回些什麽。
堂後的簾子被撩開,上官蘭容施施然地從後面走出來,整個房內滿是血的味道,他緩緩走到葉傾雲身旁,歪着頭看了看,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和他絲毫無關一般。他蹲下身,手指穿過葉傾雲垂落在臉上的頭發,仔仔細細地順着。
「求之必失……你就是不願意相信那個術士的話……」嘴角微微揚起,笑裏有幾分冶豔,「我也不相信……你看,所有人都不要你了,只有我還陪在你身旁……」
門外秋風蕭索,離了枝頭的枯葉孤零零地飄着飛着,不知最終歸去何方……
泰山腳下,氣質回然卻都俊美非常的青年三人,組成一幅別樣的風景。
「三位公子,看個相吧?」
一身白色錦緞長衫、長相斯文清逸的青年止了腳步,轉身看向算卦的攤子,眼眸水靈,淡淡含笑,「好啊,你不如幫我們看看姻緣。」便走了過去
一旁着青衫的男子一聲不響地跟着也走了過來,而另一個身着绛色織錦長衫,面相看來有幾分狂狷的青年,卻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相士擡頭,目光先落在青衫男子的身上,「這位公子面相敦厚,有祿星庇佑,将來必定官運亨通,只是姻緣上稍稍不盡如人意,若是不主動去求則将永遠失之,反之求則得之,是要靠自己争取來的。」
聽完這番話,青衫的男子嘴角不自覺的抽動了兩下。
相士的目光又落到绛色衣衫的青年身上,「這位公子從樣貌看來也是人中龍鳳之相,只是戾氣太重,若不知收斂恐怕會做下令自己後悔不已的事……」
青年已經不滿的皺起眉頭,轉身要走卻被白衫的青年一把拖住,「走什麽,聽完呀。」
于是相士繼續說下去,「而這位公子的姻緣和剛才那位恰恰相反,若求之太甚反将永失其愛……」最後才把目光轉向白衣服的青年,「而這位公子……學生也不多言,送你四個字——『求而不得』,望做人莫心狠,多積善行德,興許一日會有所改變。」
白衣的青年聽聞,隐隐含笑的臉頓時垮下來,目光陰鸷,「你胡說八道什麽?」
「人家又沒說錯。」绛衫的青年拍拍他肩頭,「少拿毒蟲毒蛇害人,積點德吧。」
「哼!」白衫的青年一跺腳賭氣轉身獨自走了,绛色身影一晃已經追了上去繼續調笑,青衫的男子還在原地站着,看看那兩人,然後掏出一錠銀子放在相士的卦攤上并淡淡道了聲謝,這才轉身不緊不慢地追上前面那兩人……
山風帶起三人的衣衫,肆意着年少的風流,只是當年的一語成谶,那個時候的他們誰也沒有放在心頭……
秋意沉寂之後,便是蒼涼的冬季,連續幾日灰蒙蒙的天,寒氣凝到了極點然後化作冰晶紛紛揚揚落下。
「下雪了……下雪了啊!」
「夫人,外頭冷,快把襖子披上。」
夙葉像個孩子一樣,追逐着四散飄飛的雪花,一襲楓紅的秋衫在曲徑長廊上翩跹而過,像極了眷戀着不肯落地的秋葉。丫鬟手裏捧着披風,在後頭追得叫苦不疊。
好不容易快要追上了,前頭的夙葉猛然停下,丫鬟反應不及一頭撞了上去。
「哎喲,我的祖宗夫人……」後面的話卻沒有說下去。
夙葉望着的地方也是丫鬟噤聲的原因。
丫鬟是過了年才來的,只知道那間房間以前住過什麽很重要的人,如今住的人雖然不在了,但是莊主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而現在,那間房間的門口地上正坐着一個人,未經梳理的頭發亂糟糟地垂在臉上,胡渣滿面,髒兮兮的,若不是認出了身上的衣服,一眼看過去差點就以為是哪裏混進來的乞丐。
丫鬟将披風給夙葉披上,然後拽着她往回走。
夙葉仍然盯着那個人,似很不情願被拉走,「我要傾雲陪我堆雪人……」
丫鬟不松手,仍是拉着她走,小聲哄着,「小姜陪夫人堆……」
「我要傾雲陪我……」
「莊主很忙,我們不要打擾他,小姜陪夫人堆,堆個好大好大的雪人好不好?」
夙葉點點頭,乖乖跟着她走。
好不容易哄住了夙葉,在拐過走廊的時候,小姜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個坐在那裏、仿佛化作石雕的人,不禁搖搖頭,輕嘆口氣。
好好的莊子,一瘋瘋了兩個。
曾經雄領兩淮,被人叫作江寇船王的葉傾雲葉莊主,如今卻成了個只剩皮囊的廢人,整日坐在曾經軟禁方孝哉的屋子門口,等着盼着那個人的回歸……
雪片被風卷着吹到葉傾雲的臉上,右手綿軟無力的垂在身側,可以看到手腕扭成不自然的角度。他伸出左手接住飛來的雪花,看着如此晶瑩在指間化作一點冰亮。
擡起頭,雪花飛上他的臉黏在額角,他望着天際露出癡戀的表情。
「孝哉,下雪了,我帶你去江上看雪景……」
低沉暗啞的聲音一遍遍重複着這句話,仿佛生命裏僅此唯一……
大雪一落,接着年關将近,便也是各地商戶最為忙碌的時候,方家自然也逃不開這個慣例。
「大少爺,保和堂的東西送來了,請您過目。」
方孝哉放下手裏正在核對的年終歲末要送給各家商戶的酬禮單子,起身跟着小厮來到大堂。
保和堂的老板一見方孝哉出來忙上前作揖行禮,這一年來方家可是他的大主顧,整年的收益是往常好幾年都抵不上的。
而說到大主顧,就不得不說這位多災多難的方大少爺。
聽聞好不容易從船難裏九死一生活了回來,結果新婚不過一年,夫人卻在省親歸來途中遇上江寇,屍首全無,而這位方大少爺又不知怎的被人傷了半條命,好在有藥王谷的人出手相救,多少山參雪蓮名貴藥材喂下去,硬把人從閻王手裏給搶了回來。
調養大半年,除了面色還有些蒼白,人已精神不少,現在也能出來主持店務了。
「方大少爺,這就是您要的玉芙天蟾,為了找這東西老夫可是花了大力氣,您是不知道……」
方孝哉擡手制止他再唠叨下去,「您放心,方某絕不會虧了您的。」打開做工精美的玉盒子,裏面是只通體雪白、背脊上有三條淡粉色條紋的蟾蜍,四肢被金扣鎖着,鳴囊還在一鼓一鼓。
「怎麽樣?」保和堂老板小心問道,要不是這方家在生意上的照顧,他才不會花大力氣尋這鬼玩意兒。
方孝哉似為滿意地合上玉盒,小厮已捧了個木匣子過來,在保和堂老板面前打開。
「這是一百萬兩銀票,若确定是真的玉芙天蟾,剩下的一百萬兩方某會讓人親送到您府上。」
保和堂老板接過裝銀票的盒子,抱在懷裏連聲謝着退出門口,結果差點和門外進來的人撞到一塊。
「哎喲喲!」方敬哉手裏端着什麽,步履生風,還好他反應快避讓了開,才沒将碗裏的東西潑灑出來。
平和謙遜地與保和堂的老板互相禮過之後,方敬哉身子一轉立刻換了副表情,龇着牙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桌邊,将碗小心放下,然後一邊跳着一邊去摸自己的耳垂。
見他那樣子,明明手裏端的東西燙手到不行卻還不忘要做好表面功夫,當真是把封若塵的商道學了個精髓透徹,方孝哉一個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來。
方敬哉沒搞明白他哥笑什麽,撲閃撲閃眨了兩下眼睛,然後突然眉頭一皺,「怎麽穿這麽少就出來了,忘記柳大夫怎麽交代的,要小心……」
「是、是、是,要小心保暖,切忌不可着了風寒。」方孝哉暗暗嘆了口氣,也不辯解,只吩咐小厮回屋裏去把大襖拿出來。所謂說多錯多,他可不想被方敬哉直接打包了送回藥王谷去。
方敬哉将藥碗再次端起來,用手搧着吹吹涼,然後遞給他,「趁熱喝,益氣補血的。」然後注意到桌上那個藥盒,像個好奇心重的孩子般用手指戳戳,「這是什麽?」
「要送去藥王谷的謝禮……對了,淮王爺那邊的謝禮送去沒有?」
「送了。」方敬哉嘟嘟囔囔地回答,然後有些抱怨和不滿的語氣,「哥,這些事真不用你操心,你能不能乖乖去床上躺好?」
方孝哉将藥碗端離嘴邊,瞥了他一眼,「你看家裏這麽忙,我怎麽躺得住?」
「不忙,一點都不忙!」方敬哉一邊否認一邊用力搖搖頭,然後抹了下鼻子,嘿嘿一笑,「有若塵幫下手你還不放心?」
「等你把若塵娶進門再想着使喚別人。」方孝哉伸手在他腦門上敲了下,然後看着他頗有深意的笑,「這次……又把自己賣了多少晚?恐怕是……沒個半年翻不了身吧?」
方敬哉被說破心事露出吃癟的表情,然又突然發覺了什麽似的,不由驚訝,「哥,你從鬼門關逛了圈回來,怎麽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以前才不會拿他和若塵的事情開玩笑,不對,以前他大哥是從來不開玩笑的!
方孝哉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碗,微微一笑,「死過一次,自然什麽都看開了……」
原來所有的錯都是上官蘭容的一場陰謀,那個時候自己不能動也沒辦法說話,但是兩人的對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有那麽一瞬間的釋然,然後他發現那些時日糾結着自己的,不是他恨葉傾雲,而是他想忘記卻無從可忘,他的生命早已被那張狂的男子霸道地烙下獨屬他的印跡……當自己被葉傾雲一劍穿胸的時候,他以為一切就此結束了,那時他想起葉傾雲曾說過的話。
「如果你死了,我會血洗兩淮讓天下同悲!」
想,也許那個時候的那句話,真的是對自己說的……只是這樣激烈的感情,他承受不起。
從京城離開之後,一直不放心他的方敬哉和封若塵去尋求淮王的幫助,而駱隐風恰好是淮王的舊部下,于是就由駱隐風帶着他們一路找了過來,他被刺傷後又幸得淮王出面,讓他得以在藥王谷中治傷,總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初時的幾個月一直在生死間徘徊,後來半年又在卧榻上度過,将養了大半年如今才好得差不多。有時會惦念起那個人後來如何,關于兩淮的傳聞多少也傳到他耳中,那裏确實亂成一團,呈無人轄管的狀态。
只是現在,兩淮也好、夙葉山莊也好,于方孝哉而言都已經是個兩不相幹的地方,葉傾雲救過他,自己又在葉傾雲手裏死過一回,這一次,是真的兩清了吧。
見方孝哉已經把碗裏的藥喝完,方敬哉正要「押」他回暖和一點的屋子去,下人進來通報,說有位姓駱的公子要見大少爺。
方孝哉愣了一下,随即知道來人是誰。
下人把人帶了進來,來的果然是駱隐風。和這個人雖然只有不多的幾次見面,但是「駱隐風」這個名字在方孝哉的記憶裏卻占據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
「不知駱大人此次前來是為何事?」
駱隐風朝着站在一旁的方敬哉看了一眼,方敬哉立刻心領神會地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該聽,于是拿起放在桌上的空藥碗自覺退了出去。
待到堂上只剩下方孝哉和駱隐風兩人,駱隐風這才向方孝哉一拱手說道,「駱某前來,是想拜托方大少爺一件事……」
方孝哉擺了擺手,「駱大人言重了,若是沒有駱大人和淮王,在下恐怕早已不在這裏。駱大人有何要事,盡管吩咐,在下定當竭力而為。」
駱隐風臉上卻是隐隐露出難色,「只怕這件事牽涉到的人……」
見他這樣,方孝哉多少猜到他要說的是誰,不由心裏暗暗一悸,「難道是和葉莊主有關?」
駱隐風點了點頭,方孝哉抿了下唇微撇開頭去,深深吸了口氣。方才還在想着自己和夙葉山莊、和葉傾雲恐怕再不會牽扯上什麽瓜葛,沒想到才片刻工夫,老天就告訴他,他想錯了。
「若是方大少爺心中尚有介懷,駱某這就告辭,請原諒駱某的冒昧來訪。」
駱隐風說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卻被方孝哉一句「駱大人請留步!」給叫住。
駱隐風多少知道他和葉傾雲之間那有些不同尋常的關系,而他來找自己,也一定是在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而為之的,方孝哉還沒有狠心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程度。
雖然他們兩人是表兄弟,但畢竟葉傾雲是葉傾雲,駱隐風是駱隐風,自己和葉傾雲有着扯不清的羁絆,但并沒有理由拒絕駱隐風的相求,何況他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在下并沒說不願意,還請駱大人但說無妨。」
駱隐風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是這樣子的,不知方大少爺後來有沒有聽說過兩淮和夙葉山莊的傳聞?」
方孝哉裝作不知地搖了搖頭。
駱隐風便說道,「那日從上官那裏救走方大少爺之後,駱某回京曾收到奚清宇的急函,說傾雲大哥的情況不太對勁,希望我能放下過去的嫌隙,回山莊主持事務。
「當時方大少爺還在藥王谷,駱某也一直以為是傾雲大哥存心傷人……直到半年多後,方大少爺親自和駱某解釋了事情始末,駱某才知道那個時候對傾雲大哥有所誤會,并一時失了輕重的下手,應該是傷到他……
「但是駱某發誓今生不再踏上夙葉山莊,便派人去夙葉山莊探了下情況,那裏确實像是長久沒有人管理的模樣,而我大哥……」
方孝哉不自覺地握緊椅子的把手,卻依然強裝平靜,「葉莊主怎麽了?」
駱隐風低頭嘆了口氣,「似乎是瘋了,變得什麽人都不認識,被我傷到的手也沒有及時醫治,應該是廢了……」
方孝哉只覺胸口裏面咯噔一聲,一只手對于普通人來說都何其重要,更別說是要擎劍掌舵的人,他也很難想像,那樣一個倨傲狂放的人怎麽會說瘋就瘋……
「駱大人确定聽到的都是事實?」
駱隐風點了點頭,「不論我大哥曾經做過什麽,他和我娘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曾寫信讓奚清宇把我大哥和我娘都送到我這裏,一來方便照顧,二來京城名醫衆多也好方便醫治。
「但是奚清宇卻回複我,我大哥雖然瘋得什麽人也不認識,卻沒那麽容易讓人靠近,而上官蘭容……也似乎不想我帶走大哥的樣子……」
「所以你就想到來找我?」
方孝哉不覺得瘋到誰也不認識的人,自己出面就會有用,但是駱隐風後面的話,讓方孝哉不小地為之怔忡了一下。
駱隐風說,「奚清宇在信裏寫道,大哥瘋了之後,整天只念叨着一個人的名字,也似乎只有對這個人的事情才有所反應,所以我才想,也許只有這個人,可以救我大哥……」
方孝哉的身體微微一顫,「……是誰?」
「就是方大少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