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除夕夜,方家宅子裏有一部分下人也回去過年,人少了些,但絲毫不減團圓的氣氛。駱隐風去了邊關還未回來,所以葉傾雲便留在方家過年。
席間,方孝哉難得的喝了不少酒,臉上飄着淡淡的紅暈,嘴角挂着淺笑,眼神有幾絲迷離,本是看來極為禁欲的一個人,露出這般表情卻是誘惑至極。
但在座只有葉傾雲一人注意到,或許也只有他才會把半醉的方孝哉看成是情欲的誘惑,并為之暗暗有了反應。
其他人都忙着逗方肅,小家夥一身紅彤彤的新衣,唇紅齒白咧開嘴笑着,烏黑靈動的大眼睛,活脫脫就像那菩薩座下的小童。
一頓飯說說笑笑吃到子時,方老爺子被「親家」封老爺給叫去打馬吊,封若塵和方敬哉兩個還像是半大的孩子一樣,抱着方肅滿臉興奮地去院中放煙花。
砰!
一束火光嘯着銳響竄上天際,然後綻開如花,璀燦華麗地耀亮夜空,接着繁華散去,零落如點點星光。
葉傾雲仰着頭,也興趣十足,往常過年便是和留在莊內的兄弟們喝酒喝到酩酊大醉,這樣尋常人家的守歲方式也只有小時候駱隐風和上官蘭容都還在的時候,但在記憶裏卻已經很遙遠很遙遠。
砰!又是一束火光竄上夜空。
葉傾雲眼角餘光瞥到方孝哉端了一碟糕,拿着一壺酒起身離了席,沒有和其他人說一聲就這麽靜靜走了。
葉傾雲疑惑之下,便起身悄悄跟在後頭。
纖瘦的身影在廊上緩緩走着,一道一道照亮夜空的火花也時不時在他身上留下明滅的光華,竟讓人覺得有幾分寂寞。
葉傾雲在後頭跟着,突然有種沖動,想要上去将那抹孤單的背影抱進懷中,用身體溫暖他,用唇舌告訴他自己有多需要他,将他拉下情海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
就在葉傾雲心裏那陣渴望強烈到他幾乎要追上去時,他發現方孝哉腳一拐,卻是進了祠堂。
不由納悶,祭祖不都是大年初一早上做的,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
祠堂的門虛掩着,葉傾雲輕聲走了過去,貼着門縫偷偷朝裏看。
方孝哉将糕點和酒壺擱在某個靈位前,靜默了一陣,伸手撫上那塊牌位。
「秀蓉……」
葉傾雲怔了一怔,聽到那個名字從他嘴裏吐出,不由蜷起左手的手掌。
方孝哉手撫着靈位,臉上少有的露出幾分溫柔來,那樣柔和的表情,讓人如墜雲端。
葉傾雲記得他也曾對自己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只是那是在他恢複記憶之前,後來看見的便總是一張平淡溫和但表情肅然的臉。
「秀蓉,過了年肅兒就兩歲了,已經會叫爹爹了……敬哉和若塵也都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頓了一頓,方才續道,聲音裏透着濃濃的鼻音,「我總覺得你還沒有走,總覺得你還在我身邊,總覺得哪一天一擡頭就能看見你站在門口給我端暖暖的夜宵來……」
低低的聲音,帶着哽咽和悲凄,在祠堂裏淡淡回轉,一句一句,叩在葉傾雲心裏。
那個不會說話的女人,被他執着手堅決地告訴自己,這是他的妻,是他要與之白首偕老子孫滿堂的人,就算如今已離開了人世,卻依然占據着方孝哉心裏某個重要的位子。
葉傾雲的手越握越緊,為什麽無論自己做什麽,都沒有辦法留住他的心?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好,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對?
方孝哉在祠堂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全然不知門外站了個人,騰然而起的妒意,正在他胸口裏灼灼而燒。
次日清晨,衆人都起得很早,梳洗一新,給方老爺子請過安讨了紅包後,便一同前往祠堂祭祖。還未走到祠堂,就聽下人驚慌失措的一聲大喊,衆人皆是一愣。
方敬哉率先跑了過去,「大年初一的鬼叫什麽?」
下人手指着門口,結結巴巴,「少、少夫人……」
方孝哉聽了一愣,随即将懷裏抱着的方肅遞給一旁的奶娘,自己匆匆走了過去。走到方敬哉身邊,猛然停住,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夏秀蓉的牌位碎成兩段,靜靜躺在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
方孝哉握緊了雙手肩膀顫了顫,随即一聲大吼,「誰幹的?這究竟是誰幹的?」
在場的人皆都一悚,因為幾乎從未見過方孝哉這般憤怒咆哮的樣子,但沒有人出聲承認,壓抑的氣氛讓方肅鼻子一皺哇的哭了出來,奶娘小聲哄着卻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半晌,初九怯怯地從人堆裏走出來,「大少爺……我知道是誰幹的。」
一衆人唰地都把視線投到初九身上,初九瘦小的身子一個哆嗦,然後咽了口口水,顫顫擡起手來往衆人身後一指,「是他……我看到大少爺昨晚出了祠堂以後,他進過祠堂。」
方孝哉怒紅了眼睛,順着初九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穿過人牆,視線落到站在人牆之外的那人身上。
男人一臉茫然無所知的表情,方孝哉緩緩走到他面前,停了下來……
葉傾雲覺得心口裏有什麽怦咚怦咚跳得厲害。
「為什麽要這麽做?」方孝哉直直地看着他問道。
葉傾雲動了動嘴唇,想還是和以前那樣裝什麽都不知道蒙混過去好了,但是剛才看到方孝哉那模樣,他卻又有些後悔……
正在猶豫之際,聽到方孝哉又問了一遍為什麽,他擡頭還沒看清楚方孝哉的表情……
啪!
眼前一黑,葉傾雲被他一掌打得偏開頭去,方孝哉戴在右手拇指上的、代表方家當家的墨玉指環撞在他的鼻梁骨上。
葉傾雲微微回頭,臉頰上火辣辣的,溫熱的液體從鼻子裏流下來。
方孝哉将手收了回來,握成拳狀,似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但仍是控制不住的聲音有些顫抖,「敬哉說得對,我真是留了條狼在家裏,還是頭白眼狼!你有怨有恨你都沖我方孝哉來,為什麽要對個已故之人這樣不敬?」
葉傾雲看着他,突然覺得心裏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
無論自己怎麽做……都沒辦法成為他心裏最重要的一個人。
「來人!拿下他,杖責一百!」方孝哉回頭命令道。
聽聞,方敬哉倒是上前勸阻,「哥,他不是方家的人也不是賣身方家的下人,萬一駱大人……」
方孝哉卻沒讓他再說下去,眸光冷厲地掃了眼四周,「還不動手?辱我方家祠堂者必須受罰!」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葉傾雲發起瘋的樣子他們都見過,只怕十幾個人都壓不住。
方孝哉見他們遲遲不動手,上前一把奪下其中一人手裏的木棍,朝着葉傾雲背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聲清脆駭人,葉傾雲沒用內力護體,這一下打在背脊上,生生的疼直竄上腦門。
但是他需要這疼痛。
啪!啪!
又是幾下打在背脊上,葉傾雲雙膝落地,嘴角挂下一絲殷紅的細線,而每一下落在背脊上的疼,他都從中真切感受到方孝哉的怒意,每一下他也真切認識到自己和夏秀蓉在方孝哉心裏的不同……
衣衫破碎,木棍直接抽在皮肉上,但在葉傾雲來說,皮開肉綻的痛總好過蝕骨剜心的疼。
孝哉,孝哉……他在心裏一遍遍喚道,直至失去意識。
方孝哉終于打不動了,停下棍子微微喘氣。
葉傾雲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顯然昏過去多時。
怒氣洩完,方孝哉整個人也平靜了許多,讓下人把葉傾雲帶下去治傷,自己則抱起夏秀蓉的牌位默默走回房裏。
一路上,葉傾雲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閃現,悲哀可憐,甚至有些絕望。
為什麽要露出那樣的表情?
明明犯了錯的人是他,為什麽反而要露出受傷的表情?
回到自己房裏,方孝哉将夏秀蓉的靈位小心地放在案桌上,自己則在桌邊坐了下來。
手指摩挲着斷裂的木紋,滿心的愧疚,或許他真的不該把葉傾雲留下來。即使瘋了,他霸道的本性依然表露無遺,今天是對秀蓉的牌位,那麽明天又會是誰?敬哉?爹?還是肅兒?
不可以!自己絕不允許他這麽做!
屋裏很暖和,加之前一晚睡得少,方才大兇大惡的一頓怒火傷了不少體力。
方孝哉想着想着困意便泛了上來,不覺手支着腦袋睡了起來。
不知睡了多久,感覺有人在輕輕推他,方孝哉睜開眼來,眼前模模糊糊站了個人,素色的褙子、百蝶穿花領……方孝哉眨了眨眼睛,待到看清楚來人,不由一楞。
「秀……蓉?」
站在面前的女子,清麗的臉上斂着恬靜的表情,淺淺笑着望向他,一如她活着時那樣。
方孝哉猛地站了起來,正要上前,然走了兩步卻又生生停住。他方才進屋之後便将門從裏側闩上,不可能有人進得房間裏來。
方孝哉皺了皺眉,回頭看了眼桌上那斷了的牌位,然後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子,喃喃地又喚了一聲「秀蓉」,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大少爺……」
沒想到夏秀蓉竟然能開口出聲,細細柔柔的聲音,一如她本人一般溫婉。
「大少爺,奴婢至死都感激大少爺對奴婢的情意……」
方孝哉站在那裏,靜靜聽她說。
「但是奴婢一直都知道,其實大少爺心裏早已有了喜歡的人,大少爺之所以娶奴婢為妻,只是因為大少爺喜歡的人沒有辦法給予大少爺你想要的東西……」
方孝哉一怔,緊接着葉傾雲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你到底要什麽?財寶、美人,只要我葉傾雲能弄到手統統都可以給你!」
「葉傾雲,你聽好了!我方孝哉想要的,你找不到也給不了!」
收回神思,方孝哉再擡頭時臉上有一絲愧疚,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秀蓉……」
「大少爺,你不告訴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靜了一靜,夏秀蓉臉露一絲哀戚,「看到大少爺這樣辛苦,奴婢又怎能安心去投胎做人?人世之間,情意難料,若是白白錯失,不知損了多少世修下的緣分……」
夏秀蓉沒再說下去,只淡淡一笑,「奴婢只是放心不下大少爺,現在奴婢要走了……大少爺請保重身體,肅兒就辛苦大少爺了……」
夏秀蓉的身影如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逐漸淡去,散開……
「秀蓉……秀蓉!」
方孝哉出聲喊道,驀然發現自己依然坐在桌邊,擡頭看向門口,門上的門闩依然好好的,而夏秀蓉的牌位則靜靜擱在桌上。
是夢?
方孝哉伸手按了按太陽穴,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小會兒,卻發現窗外天色居然已經暗了下來。
起身開門,外頭清冷的空氣湧了進來,讓他昏沉的大腦略微清醒了一些。
下人小心翼翼地問他要不要用晚膳,一問之下才知已是戌時,竟然不知不覺間睡了一整日。
方孝哉擺了擺手,轉身正要進屋,驀然停住。
「其實大少爺心裏早己有了喜歡的人……只是那個人沒辦法給予大少爺你想要的東西……」
方孝哉把着門框的手,手指屈了屈,臉上表情複雜。
「大少爺,你不告訴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
腦海中浮現起他在成親之前,葉傾雲闖入自己房間的情形。
方孝哉知道,其實自己一直逃避着,迫使自己不去想那個時候的事情,他害怕那樣子的葉傾雲,但他在逃避的卻是讓他覺得比這更為可怕的事。
那個晚上,當自己轉身看到桀骛狷狂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時,除了驚訝、恐懼,不敢置信之外,他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竟是湧起一絲欣喜。
因為他并沒有忘了自己,而是執着地找了過來……
「葉傾雲,你到底要做什麽?」
「孝哉,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要你跟我回去……
只是不知那個時候,他要求跟着他回去的,是方孝哉,還是那個假的「駱隐風」?
方孝哉複又轉身走到廊上,讓下人幫自己拿來傷藥和棉布,然後拿着那些東西朝葉傾雲的房間走去。
葉傾雲的房裏還亮着燈,方孝哉敲了敲門,沒有得到回應便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房裏萦繞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方孝哉走到裏間,看到葉傾雲正趴在床榻上,破爛不堪、沾了血的外衫随意的丢在床角。
方孝哉走了過去,對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但沒有反應。
「傾雲……」
喚了一聲,仍是得不到回應。方孝哉在榻邊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挨着床沿坐了下來,伸手撩起葉傾雲身上又已沾到血跡的中衣,露出底下已經被血浸透的紗布。
解開紗布,就見他整個背部縱橫着長長短短的傷口,像猙獰裂開的嘴,皮肉外翻,還有血水往下淌……
方孝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竟是不知自己也能下這樣狠的手。
葉傾雲只是靜靜趴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故意不理方孝哉,唯有肩背随呼吸一起一伏。
方孝哉自顧自地取來布巾,幫他把傷口周圍的血水擦幹淨,然後将帶來的傷藥抹上去。
藥粉甫一接觸傷口,便見葉傾雲肩膀手臂的肌肉猛地繃緊,身體一陣陣的痙攣,片刻便見細細密密的汗珠凝結在勻實的肌膚上,但是他偏是忍了下來,一哼都沒有哼。
方孝哉放輕了動作,将藥粉一點點灑在他的傷口上。
「縱然你心裏有一百個不服,但錯就是錯,破壞祠堂、弄壞牌位是對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不管你是什麽理由,這頓罰是逃不掉的……」
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方孝哉擡眼看了看葉傾雲露在外頭的後腦勺,很輕的嘆了口氣。
「我昨晚進祠堂後你就一直在門外,我說的那些話,你也都聽到了?」
對方還是不作聲,方孝哉便一個人繼續說下去。
「你們都以為我娶秀蓉是因為喜歡她。确實,秀蓉是個好妻子,賢良淑德,所有的優點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但我卻不是一個好丈夫,我娶她,是因為她可以給我想要的生活……而我心裏一直喜歡的……另有其人……」
葉傾雲背上的肌肉抽動了下。
「那個人在我最無助最迷茫的時候,施予我援手,給予我關懷和照顧,縱然他張狂、霸道,甚至偏執、粗暴,但無疑那個時候的他是失憶之後的我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方孝哉的手繞開他的傷,在他背脊上小心撫過。
「但就是這樣的他,也是這世上傷我最深的人……他說這世上只要我想要的,他統統可以找來給我……但是那些統統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家大少爺有的是賺錢的法子,要為方家大少爺說親的媒人可以從東大街排到西大街……所以財寶、美人,在我眼中算不得什麽稀缺的東西……」
說到這裏,方孝哉似為自己的自負感到好笑,揚起嘴角微微地笑,卻同時有一滴晶瑩滑落臉頰。
「在我眼裏的喜歡,不是掠奪,也不是占有,而是兩個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僅僅只是舉案齊眉、白首偕老而已……」
方孝哉的聲音越說越低,葉傾雲感覺有什麽啪嗒啪嗒落在自己背上,像是溫熱的水珠,但碰到傷口卻激起針紮似的疼痛,直往皮肉裏鑽……不禁回頭,卻只看見方孝哉匆匆起身、急步離開的背影。
他的聲音還猶在耳邊,原來他也曾對自己有過情意……只是,那個時候自己不明白也不知道,不僅白白錯失而過,還對他做了那麽多不可原諒的事……
葉傾雲覺得胸口窒得呼吸困難,不由用手揪着自己的頭發痛苦地閉上眼,卻依然無從疏解胸口裏翻騰咆哮着的痛苦,只能張着嘴,無聲地吶喊出來。
葉傾雲在榻上躺了十來日終于可以下床走動,但是那一晚之後方孝哉卻再也沒有來過他的房間。不過想想也是,方孝哉本來就不是那種把情啊愛的挂在嘴邊的人……而他突然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意思是?
葉傾雲在廊上随意走動,舒展着筋骨,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走到庭院裏,看見方二少爺和那個封家的少爺,兩人正肩挨着肩坐在八角琉璃亭裏,石桌上堆了一大疊帳冊,細細查看着。
他曾經聽說,方家二少爺本來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纨褲子弟,坊間有這樣的說法:「寧嫁西巷癞頭三,不嫁東街方二爛」。
很多人都抱着看戲的态度等着看方敬哉把方家敗個精光,卻都沒想到在方孝哉出事之後,方敬哉獨自挑起了家業,性子也轉了圈。
如今雖然還依稀尚存些昔日的玩世不恭,但在外人面前,不論言談還是做事風格,都有直追方孝哉之勢。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究竟是什麽,可以讓一個人徹底轉變?
「若塵,你幫我看看這裏。我總覺得古怪,但又看不出來什麽異樣的地方。」
封若塵接過帳本前後翻翻,然後笑着指給他看,「這筆和這筆你可以再查查……」
方敬哉表情認真地點點頭,拿筆在本子上圈畫,見封若塵端起案上的茶水正要喝,被他手一伸給搶了下來。
「水涼了,我讓初九給你換熱的來。」
封若塵搖搖頭,「這兩日總覺得喉嚨有些燥,我潤潤就好,不多喝。」
聞言,方敬哉将杯子遞到自己嘴邊喝了一口,然後湊過去貼上封若塵的嘴唇,将溫暖了的茶水渡過去,一滴不剩地渡完還伸出舌頭在封若塵嘴唇上舔了一下,「好點了吧,回頭讓廚房拾你熬點紅棗蓮子茶,益脾養心,還能安神。」
「唔,不要太甜的。」
那一幕恰巧落在葉傾雲眼中,即使早就知道這兩人的關系,葉傾雲也是一愣。
不是因為方敬哉這一舉動的肉麻,而是萦繞在這兩人間的溫馨平和以及淡淡的情愫,讓人覺得這幅畫面看來很和諧,仿佛有什麽是綿遠流長、纏綿其間,可以一直延續到還看不見的将來……
「在我眼裏的喜歡,不是掠奪,也不是占有,而是兩個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僅僅只是舉案齊眉、白首偕老而己……」
葉傾雲默默轉過身,方孝哉會突然和他說這些……難道是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現在在裝瘋?
「葉傾雲,我想要的東西你找不到也給不了!」
葉傾雲撫上自己的心口,那就是他所說的自己找不到也給不了的東西……在他眼中,舉案齊眉白首偕老是自己沒辦法給他的……
不由有些澀然的笑。
沒辦法給……
這是葉傾雲沒辦法給的……
所以他現在告訴了自己,是要……自己認清楚之後就離開這裏?
葉傾雲沿着走廊往回走,正面相遇的下人紛紛側着身避讓開。
在他們眼中,這個男人就是個瘋子,嘴裏含糊不清地念着什麽舉案齊眉白首偕老……就這麽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着,在走廊上留下一個孤單落寞的背影,蕭索孤零,又有幾分可憐……
是夜,方孝哉哄下方肅入睡,正待回去自己的房間,下人候在門口見他出來輕聲道,「大少爺,葉公子不見了。」
方孝哉聽後一楞,但很快恢複了表情,好像是早已知道了一般。
揮退了下人,沒有回去自己房間,而是向書房走去。
他沒辦法解釋心裏那種低落從何而來,明明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他又有些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因為沒辦法給予,所以便選擇離開?……倒還真像他的作風。
便想,如果那個時候就和他把話說清楚,自己和他還會糾糾纏纏這麽多年?
只可惜那個時候自己還未曾明白,說的也是賭氣話,但恰恰就這一句賭氣的話卻被自己說中了。
自己想要的,他果然給不了。
書房的案上堆着記載了這些時日夙葉山莊碼頭營收的帳簿,而一直擱在一旁的檀木匣子不見了蹤影。
葉傾雲拿走了親自交給他的水域圖,而帳冊放着管也不管。
方孝哉伸手過去,手指在冊面上輕輕摩挲過。
是了,他是兩淮的船王,他喜歡駕着船帶着他的手下在江上縱橫,不受拘束,沒有人能束縛得了他,這就是葉傾雲,霸道、張狂、肆意不羁……可偏偏自己就是喜歡上了,還是那樣深、那樣刻骨。
也不知道是誰想盡方法要從他身邊逃開,是誰說對他的傷害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又是誰堅持要他叫自己大哥,面對他狂烈深摯的情意視而不見……
只是越想要逃避,卻陷得越深……等到醒悟過來時,早已身不由己。
撫着冊面的手指顫抖着微微蜷起,揉皺了紙面,有水珠一滴滴落在紙上,暈開了秀挺清隽的字跡,暈開了一片濃淡深淺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