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救
幽篁艱難地将腳從滿地濕滑泥濘中擡起,向前邁了一步,擡了擡背在身後重傷昏迷不醒的家夥,重重地嘆了口氣,第一百零一次後悔起來。明明早已自顧不暇,那時卻一時心軟,一劍未能直貫心髒,竟平白給自己找來這麽個大麻煩。
北溟的環境與大荒很不相同,氣候十分嚴酷,冷極便是萬裏冰封雪飄,熱極便是千山焦金爍石。好在身為鬼墨弟子,算是已死之人,于食物飲水也是無可無不可,這适應環境的能力便比其他門派弟子好上許多,否則大概他離開夜安城沒多久,便要葬身于遍布荒野的妖魔異獸口中了。
然而眼下還是十分頭疼,如今已在迷蹤沼澤裏轉了好幾圈,依然找不到出路。以往于沼澤地裏行軍并非毫無經驗,雷澤更是經常往返之地。但是日正飄着蒙蒙細雨,整片天空黑雲籠罩,陰慘慘一片,絲毫無法根據日月星辰來判別方向。
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浸得透濕,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幽篁動了動,扯開緊貼在腿上的袍角,暗自慶幸死人也有死人的好處,這般凄風冷雨也不覺寒冷。然後他才注意到身後不同尋常的熱度,自己冰冷的背脊也沾染了幾分暖意,耳邊亦聽到虛弱急促的呼吸,心知再這般走下去,背上那家夥必死無疑。
加快步伐又行了一陣,前方矗立一棵半枯的千年槐樹,足有十二三人合抱般粗。樹根凹陷一大片,形成一處樹洞,約莫能容下兩三人平躺。幽篁心中一喜,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将背上的家夥放平躺在洞下,自己也鑽了進去,恰好将漫天落雨遮蔽在外。顧不得歇口氣,幽篁擡手放在對方額上,觸手處滾燙一片,果然是發燒了。
掌下的容顏依然姣好如二八少女,但重傷失血,使得屬于魔族的蒼藍色皮膚愈發慘淡,更沾滿了不知雨水還是汗水,天光之下濕漉漉一片。許是因為痛苦,修長的眉毛此刻緊蹙,雙目緊閉,睫毛微顫宛若蝶羽,在眼睑之下拉出兩道長長陰影,平日的淩厲盡皆化了柔弱出來。幽篁不由微嘆,怪不得這家夥常常要用那麽一副猙獰的面具把臉遮住,否則在崇尚力量的北溟之地,如此形貌必然難以服衆。就連幽篁自己起初也是被那副相貌狠狠耍了一把,怎麽都想不到一個身形纖瘦、言談舉止溫潤如君子的獄醫其真身竟是憑借赫赫戰功獨霸一方的無寐侯。
此魔,其名為酋。
起初幽篁是打算殺了酋的。無寐侯身為九幽之主之一,幽都王得力幹将,麾下萬千妖魔不知屠殺了多少大荒無辜生靈。更何況這家夥曾設下困獸刑牢,折辱幽篁數月也就罷了,早被幽篁當做同伴的魔族少女阿沼卻是被生生逼死,更逞論在此之前無數被抓來此地枉送性命的十大門派弟子。酋的罪行,便是将他千刀萬剮、骨肉化泥也毫不為過。
然而下手的那一刻幽篁偏偏就心軟了,或許亦是一半欽佩,一半憐憫。欽佩酋可在戰陣之上力壓群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性格更高傲如絕壁孤松,寧死不肯曲折;憐憫則在如此風骨的戰将,卻慘遭困獸之囚,數百年來意氣不得抒,最終一步一步将自己逼瘋。
酋被幽篁從背後一劍洞穿,并未傷及心髒,尚有一刻喘息。盡管明明知道夜安城的結界距離眼前不過一步之遙,只要稍稍挪動步子,酋便能恢複無極魔尊的身份與力量,重新于那一方城池中做他的夜安之王。然而他卻沒有那麽做,就連倒下時,身體也朝向外面,爬也要爬離困住自己三百年之久的囚牢,哪怕十指在堅硬的岩地上磨出鮮血,哪怕身上的骨刃在動作間将傷口割得更深。
幽篁沉默站立一旁,低頭看着酋伏在塵埃裏,狼狽地朝外一寸一寸挪動,咳嗽,喘息,慘笑,吐血。大片大片蒼藍色的血跡從他身下湧出,再被泥土吸收至無跡。
酋一邊笑一邊說:“……連一個小小的人類尚且不畏懼死亡,更何況我身為九幽之主,無極魔尊!”
然後他們的目光對上。酋的眼中一片清明澄淨,絲毫沒有幽篁曾經看過的狠毒與瘋狂之色。
酋又說:“……多謝你,今日一戰,乃是我這三百五十一年以來,最為酣暢自由的一場戰鬥……”他還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力氣,很累了似的閉上眼睛,執拗地伸向遠處的手也漸漸垂下。那一瞬間,幽篁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
——胡說八道,什麽酣暢自由。明明是被剝奪了全部魔力,明明是被攔在了脫離囚牢的路上,究竟哪裏酣暢自由了?
心中一股熱流噴湧而上,提筆揮毫,一道豔紅身影憑空化出,繁花中的少女長袖輕舞,治療法術柔和的光芒籠住了地上快要消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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