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複生
一片混沌中,酋勉力睜開眼睛,一時只覺得四肢無力,頭痛欲裂,微微一動,胸口的傷處便火燒火燎,不由低吟一聲。
——怎麽回事?對了,那時候、那時候——
昏迷前一瞬間的記憶湧入腦海,酋心下一冷,連忙盡全力半撐起身子,警惕地打量四周。入目全是老樹根脈的盤根錯節,似是正身處一個樹洞之中,三尺之外天光透入,隐約能聽到雨水擊打林間殘枝落葉的聲音。動作間,不知誰的玄色衣袍從他身上輕輕滑下,露出赤裸的肩膀,胸膛傷處被布條細密包裹着,蒼藍色血跡依然隐隐滲透出來。酋自己雪白華貴的長衫早被鮮血和泥濘污得一團狼藉,被平鋪着墊在身下,倒也隔絕了來自地面的徹骨寒意。
——這是……
酋再擡頭,才注意到某個已算是熟悉的人正靠坐在不遠處,身上只穿着一層襯袍,抱臂低頭,竟睡着了。洞壁另一頭噼啪燃着一團明亮火焰,一波波散發暖意。大約那鬼墨一門尚有什麽特殊法術,否則也不知這麽陰寒潮濕的地方,這火究竟是如何點燃的。
酋漠然想着,思緒轉到之前發生的事情,忽然便冷了臉,第一反應便是要将眼前這叫做幽篁的混賬人類碎屍萬段。縱然他力量盡失,如今已淪落到如同普通天屠魔一般,但殺個把人的能力大約還是有的。然擡起手來,扯到胸口傷處,又是一軟。
幽篁因這輕微動靜驀地驚醒,擡起頭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酋面色森寒,一雙血色分明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他,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說了句可有可無的廢話。
“……你、你醒了?”
酋并未回答,而是用微有些嘶啞的聲音反問:“……為何本座未死?”
幽篁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回答:“你未死,自是因為我救了你。”這似乎又是一句廢話。
酋神色不動,堅持再問:“……為何?”
“你說我為何救你?自是因為——”幽篁驀地住口,自己也不知如何回答,明知眼前之魔物罪該萬死,偏偏就一時手賤召了繁花出來救他,還召了不止一次。若說是欽佩這無寐侯一番傲骨,未免太滅大荒十大門派威風;若說是憐憫他,又實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些。頓了頓,幽篁改了話題道:“外面還在下大雨,我們一時半會兒不可能離開。你傷得十分嚴重,又發了整整三日三夜高燒,依我看還是躺下休息節省體力為妙。”
酋又盯了他一刻,終于不再追問,卻也沒有躺回去,而是順着他話題道:“此處可是迷蹤沼澤?”
幽篁點點頭:“是。這沼澤名字倒起得甚為貼切,林木之間瘴氣濃霧缭繞,極難分別方向。加之四周栖息着不少原生的魔獸,偷襲過往行人,更增危險。”
酋冷冷道:“不過是些小小的山澤怪物罷了,有何危險可言?你竟這般忌憚,果然弱者就是弱者。”
幽篁嘆了口氣道:“不是忌憚……也罷,你願意怎麽說便怎麽說。只是,迷蹤沼澤緊鄰在夜安城外,想來無寐侯大人對此地路況應該相當熟悉?”
“……那是自然。你待如何?”
“……等雨停了,我們便離開。”
酋修長的眉毛諷刺地挑起:“‘們’?本座何時說過,要與你一起?”
幽篁笑笑道:“你确實從未說過,但如今你是不得不與我一起。瞧你傷勢,便是要自己站起來也嫌費勁,如果我非要強行将你帶走,你可有力反抗?”
酋毫無血色的臉龐頓時一青。
幽篁又道:“更何況你我二人同行,于你也是權宜之計。否則我走了留你一個在這裏,夜安城的妖魔們發現蹤跡闖了進來,你會不會被它們生生撕碎分吃了?”
酋冷笑道:“這話倒是有趣。我乃夜安城主,我麾下妖魔又如何敢吃我?要吃也是吃你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才對。”
幽篁知他乃是試探,眉目一整,正色道:“你我都清楚,幽州妖魔向來以強者為尊。你能統帥一方,憑借的乃是戰陣上所向披靡的力量。如今你離開夜安城,所剩力量不過相當于一個普通的天屠魔,這又怎能震懾那些曾經臣服于你的強大妖魔?想來你以往的屬下當中,願意無論如何都追随你的大約也是有的,但絕非個個如此。若是遇上那些觊觎無寐侯之位,想要取你而代之的家夥,怕是你遇到他們比我遇到他們更加危險。”
酋眼神一閃,被說中心事,但随即笑意更深:“既如此,我便還是回夜安城安心做我的一方魔侯罷了。”
幽篁神色更是認真:“……你不會回去的。”
“……哦?”
“困獸刑牢為何要叫做困獸刑牢?它困住的是誰?刑求的又是誰?”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一人一魔的眸子彼此對視,在洞口落下的一片微光中無聲角力,彼此都試圖從對方眼中看出些什麽。半晌,酋挂在嘴角的笑意終于散去,撇開目光淡淡道:“你這人類看事情倒十分敏銳。”頓了頓,又道:“離開夜安城之後,你要去往哪裏?”
幽篁見他如此問,知道自己終是再次說動了這性格多疑的魔侯,也露出一絲笑容來:“自是回家。”
“回家嗎……我聽聞鬼墨一門坐落于蜀州。”
“是啊。不過我卻是江南人士,當年不過因拜訪故友方才滞留蜀州城,哪知便再也——此番若能逃出北溟,我打算先回木渎鎮看看……”幽篁道,回憶起故鄉小橋流水,翠柳飛花,聲音也缥缈了幾分,“如此,無寐侯大人,我們便做個約定罷。在你傷勢恢複之前,這一路你我同行,你為我指路,我護你周全。畢竟我戰力如何,你是清楚的。”
“……的确。”酋低聲道,不由回憶幽篁在角鬥場上的敏捷身姿以及那繪物成真的詭異法術,心知以他能力對付幾只普通妖魔絕無問題,倒真真是一把好助力。而自己當時也正是起了愛才之心,才好幾次都對他的當面頂撞有所忍讓。如今力量盡失,既然無論如何都不會回去,倒不如暫且與這人類同行一段。說不定便是死局逢生之相,能有所轉機。
想到這裏,酋重新擡起頭,道:“既如此,去找些食物,還有飲水來。”
幽篁正在給火堆添柴,聞言回過身,訝道:“我乃已死之人,不需這些……你餓了?也對,躺了整整三天,這時候自是餓了。哎呀,真是我思慮不周,你等着,我馬上去——”說着不見對面反應,凝神一看,卻見酋已然重新躺倒,眼睛緊閉,竟不是睡着,而是再次昏了過去。他原本就重傷虛弱,經由剛才一番思慮太過勞神,此刻達成協議,心神一散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幽篁嘆了口氣,心中瞬間湧出一陣奇怪的柔軟感覺來。他定了定神,将自己玄色的外袍重新蓋在酋身上,召了只魅妖命她守住洞口,便走了出去。
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