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壯志

咯——

雙劍相交,發出清脆撞擊。一黑一白兩道飛影一觸即離,各自站定,須臾躍起相互又是一擊。呼喝之聲連綿不絕,動作時而大開大阖,時而靈動飄逸,矯矯如驚鴻游龍,翩翩如飄柳飛燕。

幽篁趴在欄杆上,懶散地望着于世人而言難得一見,于他卻近日以來司空見慣的景象,心下不由有些羨慕。

細碎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一個小小的人影緩步踱到身邊,也擡眸望向廣場方向,卻是懷光侯夜歌。

“自從你們來後,卓叔……已經許久未曾這麽開心了。”夜歌說。

“……嗯,酋亦如此。他……本是最厲害的戰将。”幽篁回答,低頭朝身側望去,只見孩童模樣的小魔侯一如往日般明淨可愛,只是一雙澄碧的眼睛卻隐約露出茫然哀傷之色。

夜歌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看。

幽篁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次開口:“你……其實很喜歡卓掌門,是不是?”

夜歌道:“……怎麽可能。他做了我的飼燈使,卻無論如何不肯受我夢境操控。他是我永遠無法擺脫的折磨與枷鎖,我……恨他入骨。”

幽篁摸了摸鼻尖,心中微微嘆息,道:“你恨他入骨,卻又如此關心于他。這樣的恨意……我着實無法理解。”

夜歌忽然一笑,道:“是嗎?我還以為如你那般經歷,必定是明白一二的呢。”

幽篁一頓,當即住口不言。

夜歌卻容不得他回避,續道:“我……曾經刺窺過你的內心,看到那裏封印着一片浩無邊際的黑暗。而你的記憶……甚至都不需要我來修改,它本身就足夠慘烈可怕。只要一點點地挖掘出來,重新呈現在你面前,就足以将你逼瘋。只不過在織造夢境時,我不得不與夢中之人感同身受,故而那時一不小心沒控制住心神,才會露出破綻為你所傷。倘若再來一次,我小心一點,便不會容得你……”

幽篁搖了搖頭,打斷了他:“既然如此,那麽小夜歌,給你一個忠告。”

夜歌好奇地擡起眼睛:“……哦?”

“千萬別再繼續打我記憶的主意了。”幽篁臉上笑得惡劣,眼中卻殊無笑意,“前面也就罷了,但到得後面,當真是……兒童不宜。”

夜歌未及再說什麽。廣場中央兩人切磋完畢,各自把劍扔在一旁,朝他們走來。卓君武瞧見夜歌,很是高興,輕輕拍拍他腦袋,笑道:“真難得,你怎麽來了?”

夜歌發惱,将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扯下來,道:“這是我的宮殿,我便不能來?”

“能、能。”卓君武道,“只是我驚訝,你今日居然允我一場切磋完畢,沒有半途又把我拖到夢境裏去。”

“哼。”

酋沒有理會那兩人宛若親子的對話,徑自走到幽篁身邊,目光朝小幾上一掃,微微皺眉。也不知女侍們為何這一日竟然疏忽,忘記續下茶水。

幽篁手中茶盞卻是滿的,剛剛只抿了一口,當即遞給他道:“渴了?”

酋也不嫌棄,一手接過,仰頭便灌。他一張臉雖然清秀柔美如女子,但舉手擡足間卻幹脆利落,滿是軍伍出身所特有的飒爽英氣。幽篁在一旁瞧着半是向往,半是感嘆,輕聲道:“若能從軍——”

“嗯?”酋微一挑眉。

幽篁苦笑道:“沒什麽,只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未能實現的願望罷了。我那時總被諷刺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常常會想着要投筆從戎,學得一招半式,好有力量于亂世之間保護自己,還有重要之人的安全。”

酋道:“那你如今已算是得到力量。”

幽篁搖搖頭,嘆道:“可是,我死都已經死了啊。”語氣蕭瑟,又道:“我從幽魔裂隙離開之後,你又有何打算?”

“自然是想法子恢複我的力量,再找幽都王複仇。”酋頓了頓,似乎心裏忽然有些沒底,看着幽篁慢慢地問,“……你大約會覺得,我太不自量力,是不是?”

幽篁立刻否認:“不,有追求是好事。我只覺得,擺在你眼前的路将會很艱難、很危險,危險到……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滾落萬丈懸崖,粉身碎骨,永不複還。”

“……我不怕。”

“也對,你哪裏會怕。不過,酋,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最初的最初,幽都王還未出現的時候,你征戰四方,是為了什麽呢?”

“我……”酋被他引着陷入回憶,微微仰頭,不知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嘴角忽然劃過一抹輕笑,“我那時候初出茅廬,壯志淩雲,滿腦子都是些傻乎乎的想法。”

“哦哦?快說!”

“嗯……我曾與你說過北溟過往的歷史罷?數千年以來環境險惡,資源貧瘠,戰亂不斷,民不聊生。”

“對,我記得,在夙影村的時候你提過。”

“所以我那時也曾想過,若能一統北溟,再無九幽之主分封割據,再無四方妖魔挾亂混戰,是否能讓這許許多多的魔族子民日子好過一些?縱不能迎來禺疆大神時的盛世,卻也要遠遠好過現今的情形吧?”

一言頗出意料之外,幽篁不由得驚訝地張大眸子,完全想不到面前以嗜血好鬥、兇狠詭谲著稱的魔将過去也會擁有這樣的願景:“酋……!”

“所以我就試着去做了,還差一點成功了。若論排兵布陣,若論戰場勝負,其他的北溟諸侯沒一個能勝過我。我差一點就……如果不是因為颛顼——如果不是因為幽都王……”

提到那個以一座囚牢折磨他三百餘年,幾乎将他逼瘋的人,酋忽然說不下去,轉而換了輕松語氣續道,“不過現在轉回來想想,事情哪有那麽容易?我只懂征戰,對于民生之道着實不怎麽擅長。所以你不是還說過嗎,我的領地周圍,看起來實在很窮。”

“噗——哈哈哈哈!”幽篁忍不住笑起來,使勁捶了捶一旁的欄杆,“怪不得你那時候一聽就生氣了,對不住,真是我失言。”

酋嘴角上彎,沒有答話。

“可是若嚴格說起來,幽都王……也算是統一了北溟。”一個聲音忽然插進來,卻是卓君武。方才夜歌三兩句話又被氣跑了,于是卓大掌門便幹脆站在一旁聽他們閑談。

“話雖如此……但他本是神,随後是人,并非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魔族。”酋倒不介意被打斷,接着話題道,“幽都王統一北溟,不過是借了女神孤光的尊榮。他對這片大地沒有一絲眷顧,也從未打算庇佑他的子民,而是……而是要将所有北溟魔族當作棋子,全部拉下地獄與他陪葬。”

“所以你恨他,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封印。”

“我恨他,現在只要一想到那個名字,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似乎要燃燒起來。他明明擁有無比的力量,可以實現我心中曾經的希望,可以護佑麾下萬民幸福安樂。然而他卻将他們一個個折磨得生不如死,樂于欣賞他們的痛苦,傾聽他們的哀嚎,以慰藉自己心底無窮無盡的空虛與憎恨。——幽都王不死,整個北溟便再無自由與榮耀可言。”

“酋……”

“這幾百年來,我雖然拼了命地練兵,無止無休地培養死士,但心裏卻清楚,單單憑借我的力量是贏不了他的。甚至于……若他不主動前來,終我一生,大概都只能困于那一方城池之中,逐漸為怨恨絕望所侵蝕,腐朽化灰,連見一面都做不到。”酋說着,神色便有些消沉,血色的雙眸也多了幾分茫然,“我無力反抗,便只能……便只能将自己也變成他那般的人。我折磨弱者,讓他們一點點品嘗我所感受到的痛苦,方能有所安慰。但最終……我也只不過是個弱者罷了。”

“不……不,”幽篁聽他如此說,只覺心中拉扯着什麽一般,之前殘存于心的那些怨恨似乎就這麽随風散了不少,真心實意地道:“不,酋,你很強。真的,你很強。”

酋漂亮的血色雙眸俄而轉向他:“……我很感謝你。縱使你當時未必懷着好心,卻終究給了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我哪有……”忽然被如此鄭重地道謝,幽篁毫無準備,只覺得十分尴尬:“唉,這當真是受之有愧……”

白衣的前魔侯瞧着立在面前的年輕鬼墨。

若論相貌,幽篁長得眉清目秀,棱角分明,雖然及不上酋,但在凡人之中也算得十分俊美。此刻他一不好意思起來,青白的雙頰飄上兩抹微紅,一雙眼睛只敢看着地下,便多了許多人氣,說不出地可愛。

忽然發覺自己相處這麽久,竟從未仔細觀察過對方。有些好笑地擡手,在那張臉上使勁捏了捏,留下一連串深色的印記。這鬼墨弟子的臉,冰涼柔軟,手感倒與那些活着的生物十分不同。

“好了,我都沒怪你了……”

“……”幽篁任由他捏,尖尖的指甲刺得皮膚生疼,卻不敢說話,一雙眼睛依然只是往下。

“唉……”直到那張死人臉都快被捏腫了,酋才意猶未盡地松手,決定暫且放過。後退幾步,轉身朝殿內走去,口中道:“也罷,這永夜城的侍女真是懶散。我再去找些水來喝。”

卓君武望着酋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來到北溟苦寒之地,能得遇如此志趣高遠者,縱是妖魔,也不枉相交一場。看來……世間傳言大多不可信。”

幽篁卻道:“卓掌門可是指那些說他嗜血殘暴的傳言?信信也無妨。”

卓君武奇道:“哦?”

幽篁揉着自己發疼的臉,低聲嘟囔:“傳言說的一點兒都沒錯。他現在看着那些滴血猙獰的傷口,可還是會跟見了魚腥的貓兒似的,眼睛閃閃發亮呢。”

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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