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難
夏行星愣了一下,似是不好意思自己嘴快漏了底。
擡手摸摸鼻子,讪笑道:“我以前在修車間打過工。”
霍經時握方向盤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曲老爺子跟他提過夏行星這些年遭過的罪和落下的病根。
他也曾在明确知道自己即将照顧的人是夏行星時讓助理去将他這些年的情況事無巨細地查清楚彙報。
可聽到由夏行星自己本人親口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口,感覺還是有些不一樣。
夏行星在夏氏破産之後就被趕出了夏家,因為無人撫養就只能被放到孤兒院裏。
他曾被一對夫婦領養過,後來又被退養。
原因不明,只聽說是夏行星有一回用刀刺傷了那家男主人。
重新回到孤兒院的夏行星因為受不了看管阿姨的冷眼嫌棄和其他小孩的暴力欺淩,所以滿十四歲之後在外面找願意收童工的黑店打工維持生計。
他去過全天高溫的流水工廠做工人,工頭經常拖欠工資不給飯吃。
他就去做煤礦區廚房的幫工。
大冷天只有冰冷的河水可以洗菜,直到現在每天冬天手上還會長滿大片青青紫紫的凍瘡。
等他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被軟禁強迫勞動的時候又冒死逃出來。
最慘的一次是曾經差點被拐賣到一些三不管的地帶。
北區是安城著名的娛樂天堂,專門為性癖特殊的有錢人提供不法的婦女兒童性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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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行星一張眉目精致的臉蛋在客人裏絕對吃香,被一個人販子高價買下,最後還是他機靈裝傻才在半途就逃了出來。
霍經時想過夏行星在夏氏頹敗之後将會面臨什麽,無非就是不再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和衆星捧月的優待以及外界輕視鄙夷饒有深意的眼光。
各路親霍對撫養權的推脫逶迤,再不濟就是養父母的打罵、同學朋友的奚落和排斥……
但夏行星經歷的種種顯然超過了一個當時十六歲的霍經時對社會險惡艱辛的想象。
接到助理送來的報告那天,霍經時推掉了兩個pcl會議和一個外資商談。
整整一個下午都待在辦公室裏沒有出去。
金融大廈落地窗外的天空從絢麗明豔的橘紅到一望無際的沉黑。
一想到夏行星那樣羸弱的身體所受過的種種非人道的殘虐和折磨,霍經時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一點是,他心裏完全沒有一點大仇得報的痛快和欣慰。
反而像被一掊沉甸甸的黃泥壓住一般堵得厲害,又像滾燙的岩漿聚積在一起叫嚣着爆發、毀滅。
那種發洩與沖動的後果就是助理第二天來整理辦公室時在地上見到了兩支被摔壞的鑲金邊的限量版parker。
即便他曾經再厭惡憎恨夏行星,那也是他寵過捧過的小孩。
雖然那些疼愛和縱容是被迫的,是他無奈為之,卻也不是能由旁的什麽豬狗蝼蟻都可以欺侮和淩暴的。
霍經時看了一眼神色平靜溫淡的夏行星,小孩兒的手指下意識跟着古典音樂的旋律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窗沿。
全然看不出他曾經遭受過怎樣的暴戾對待。
霍經時說不好自己現在對這個人什麽感覺。
但如果真的要追究和剖析,年少時那些忿忿不滿的積怨和厭惡裏未必沒有他對霍家虐待和輕視無力抗衡的遷怒。
他并非不清楚,大部分時候,他不過是将自己的無能和無奈遷怒到夏行星身上。
他無力反抗霍家,但他可以對夏行星冷臉、怒罵甚至惡言相向。
他在霍家受到的氣,可以在夏行星身上還以十倍。
霍家冷待他一分,他心裏就恨上夏行星十分。
如今,曲宗南說夏行星忘記了一切。
如果是真的,那這個人既罪有應得的可憐又無辜的可恨。
可霍經時心底忽然又生出一絲莫名怪異的不甘來。
遺忘,讓夏行星獲得了解脫和平靜,只留下他一個人耿耿于懷意難平,還對那段陰暗回憶的恩怨糾葛、細枝末節記得一清二楚,不能釋懷。
霍經時暫時拿不準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這個什麽都不知道又重新闖入他生活裏的夏行星。
作為在經歷過俗世沉浮大風大浪的一個成熟理智的成年人,自然清楚得知道不應該再去揪住一個懵懂孩童童年時期的過錯緊緊不放。
況且,就是現在,夏行星也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小孩,他比對方大了整整十歲。
霍經時将目光從夏行星身上移開,方向盤一打,拉杆一提,黑豹suv帶着心底那絲不可名狀的煩躁在馬路上全力沖刺。
算了,反正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霍經時眯了眯鳳眼,冷漠地想。
如果一場失憶果真能讓夏行星改邪歸正,那接下來的一年倒也能相安無事,只要照顧他到高考結束,以後也不會有交集的需要。
夏行星不知道霍經時在想什麽,只是安靜地坐着,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這是他的習慣。
霍經時目視前方路況,方向盤一打,接着他剛剛的話問:“去打工耽擱上課嗎?辛不辛苦?”
夏行星翹起唇色極淡的嘴角:“還好,不怎麽辛苦,我是在課餘時間打工,不會耽擱學業。”
但他随古典音樂打節奏的手指已經停下,側目凝望窗外郁郁蔥蔥的綠野青山,目光始終沒有焦點。
耽擱上課嗎?辛不辛苦?
夏行星垂下長而濃卷的眼睫,像是一雙振翅欲飛的蝴蝶,他朝着窗外廣袤無邊的綠野無聲地笑了一下。
其實,他很少再去回憶那段颠沛流離的時光,苦難是不值得反複咀嚼的。
苦難會讓人滋生不甘與恨意,遮蔽住雙眼再看不清前方的光。
那些流浪漂泊、黑暗無光的日子最可怕之處并非耽擱上課或者辛苦。
而是它會成為日日夜夜糾纏你的夢魇讓你在黑暗中驚醒、透不過氣來,一直拉着你往沼澤深處下墜下墜,直至跌落深淵。
霍經時見他不想多言,也不再問,兩人一路無言。
霍家坐落于安城寸土寸金富人地段的別墅區,前庭後院,花園、池塘、涼亭和游泳池一應俱全。
家裏除了霍經時只有管家白叔和張阿姨兩個人,霍經時帶夏行星打過招呼,便将人帶上二樓。
“這是你房間,裏面有陽臺和洗浴室。”
“我就住在你對面,有事可以叫我。”霍經時打開門領他進來,生生壓下那句已經跑到嘴邊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作者有話說:
別罵星星嗷(●—●)各有各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