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此同時,寧府裏,寧老爺和寧夫人雙雙來到景年軒,找到了程躍。

程躍頗是意外,畢竟景年不在的時候,他們是極少過來的,但覺得他們一定有事,于是平靜地看他們把下人們都叫走,然後三個人坐到屋裏的一張桌子前。

「寧老爺,寧夫人,你們找程某是有何事?」

寧夫人看一眼身邊的寧老爺,随後笑着上下打量程躍,說道:「你這一身穿上,還真像個姑娘家,景年真是心疼你,像什麽首飾啊衣服啊,都是要拿給你才順便送一兩件給我這老人家的。」

程躍只是淺淺笑了下,沒有答話。

「程少俠。」寧老爺開口了。

「是。」

「我聽說你前段時間見過郭薔那孩子了?」

程躍想了一下,才想起來是誰。

「是的,見過一面。」

「覺得這姑娘怎麽樣?」

「知書達禮,賢淑端莊,是個好姑娘。」

「是呀,我讓景年看了這麽多姑娘,就郭薔這個姑娘讓景年上了心,這幾日雖沒怎麽見面,據聞,他們還是時不時傳遞些書信的。」

程躍有些困惑,不明白寧老爺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些。

寧老爺看出他的想法,也并沒有急着解釋,接着說道:「郭薔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小女兒,郭家雖說也是經商發家,但更多是注重德才教育,郭家的大少爺去年就考中進士,在外做官了。這教出來的女兒,我看啊,也是極好的,配景年真是再合适不過。我問過這位世交的意思,他知道寧家的情況,現在景年身體無恙,他願意把寶貝女兒嫁過來,不過,這正室的位置……」

程躍頓時明白了寧老爺話裏未盡的意思,只覺得胸口一沉,但面上卻依然淺淺笑着,他道:「寧老爺,程某從未當自己是寧家少夫人,再說了,再過幾一段時日,我也要離開了。」

「是啊,也不過十幾日了。」寧老爺輕輕一嘆:「只是,老朽今日來找少俠,主要的意思是,讓你多勸勸景年,多些和郭姑娘見面,培養些感情。景年多少也有些在意你的事,你離開,他肯定傷心,所以我想盡快讓郭姑娘嫁給景年,最好是在你離開前,你離開的時候,他身邊有個貼心的人安慰,總能恢複得快些。」

程躍輕輕點頭:「程某明白。」

「多謝少俠體諒。還有一事,老朽欲與少俠商量。」

「請講。」

「這些天老朽也想了怎麽讓你離開,本來是打算讓你裝病一段時日,來個久病不治過世,但這事需要多人配合,容易洩漏,老朽思前想後,還有一計。」

「哦?」

「八十一日一過,少俠就以探親為由出行,到時老朽會讓信得過的人随行,出了城,少俠就可以離開,也可以抛卻如今這些種種身分,那些随行的人你也讓他們各自離開,總之是不再出現在安陽城內。等過一些時日,自會有人傳消息說你們遇上強盜,馬車逃出的過程中墜落山崖,連人帶車摔得面目全非、粉身碎骨,當場死去。随後,再找個屍身和你差不多的女子換上你的衣服,讓人認定她便是你。」

程躍默默聽着,表情未變絲毫。

「少俠是不是覺得有何不妥?」

「不,老爺此計甚好。」

「唉,老朽也是仔細思慮過的,若讓少俠無緣無故離開,就會留下諸多麻煩,唯有對外宣傳一死,這事才能斷得幹脆,才不會有人特意去找尋。」

「寧老爺不必解釋,程某明白,到時,程某一定極力配合。」

「為難少俠了。」

「寧老爺言重。」

「還有一事。」輪到寧夫人開口了:「程少俠離開前若有什麽需求,盡管開口,老身回去就給你準備,你離開那日,一一奉上。」

程躍淡笑道:「這幾日在寧家吃住不愁,程某就當是好好休息一段時日了,程某向來淡泊名利,真沒什麽需求,離開那日,程某只想拿回自己的劍。」

「少俠請放心,那日老朽一定把劍雙手奉上。」

景年回來的時候,便聽說父母來到自己的景年軒,正在屋裏同妻子不知道在聊些什麽,揮退所有下人,萬分神秘的模樣。

景年突然覺得有些好奇,便制止想去通報的下人,自己踮着腳步來到門外,整個人幾乎趴到門上,欲偷聽家人趁自己不在時,都在聊些什麽。

習武了一段時日,景年的聽力已不同往日,幾步之外細小的聲音都能聽個真切。

景年很快便聽到裏面傳來聲音,一開始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然後聽到了一個人的名字,郭薔。

郭姑娘?

景年腦海裏頓時出現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孩。

這幾日家裏經常有不少姑娘出入,奉爹娘之命他再不耐也得前去陪同,不過在見過的諸多姑娘中,這個姑娘倒滿投景年情趣,所以告別之後,偶爾還會傳遞些書信。

正回憶着,屋裏又傳來父親的聲音:「這姑娘,老朽和景年的娘都是十分滿意的。我已經和郭姑娘的爹商量好了,等過些時日,就讓景年把這姑娘娶過門,這姑娘的家世也配得上我們寧家,做二房只會委屈她,所以定當讓景年八擡大轎娶過門,至于正室的位置,她嫁進來後,老朽尋個由頭把你撤了,把她扶正……」

接下來的事情景年已經聽不進去,臉色鐵青地一腳踹開大門!

屋裏的三人被他一驚,看清是他,吓得臉色乍白。

「孩、孩子……你什麽時候……」

寧老爺剛想說些什麽,景年已經沖到前去,高高揚起一掌,用盡全力拍到實木制的圓桌上,啪地一聲巨響,厚重的實木圓桌頓時陷下去一塊,可見景年用了多大的力氣!

屋裏的另外三人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景年漠然地掃了一眼驚慌的父母,再看一眼程躍,拉過他的手,一句話不說硬拉着他走出屋外。

程躍任景年拉着,趁他不注意,回過頭朝寧家二老點點頭,示意他們不必擔憂,一切待探清情況再說。寧氏夫婦見此,也只能眼巴巴看他二人消失在屋外。

景年拉着程躍也沒走遠,只是來到院子裏較偏僻一處後便停下,自己生着悶氣一屁股坐在冷冰冰地石凳子上,程躍見了,不免擔心地輕聲道:「找個墊子墊上再坐,別讓寒氣上身病着了。」書香門第

聽他話裏的擔憂,景年擡頭看他,雖生着氣,但還盡量和聲道:「沒事,我現在身體好着呢。」

「還是注意些好。」

在程躍不放心的目光下,景年牢牢握住他的手,怎麽也不放開。

「薇兒,你也想讓我娶那個郭薔進門嗎?」

程躍目光一閃,謹慎地問:「景年你什麽時候站在屋外的?」

「剛到,一走近就聽到爹娘說想讓我娶那個郭薔進門,還想讓她做正室,怎麽,難不成他們還說了什麽過分的話?」

景年一聽,氣得站了起來,要不是程躍及時拉住他,他早跑去質問了。

聽他這麽說,程躍知道他只聽到了後面的部分,不由松了一口氣。

「景年,你不要沖爹娘發火,他們這麽做都是對你好。」

「為我好就可以傷害你?」

「他們沒有傷害我。」

「要把你踢出正室位置,還要我另外娶一個姑娘進門,這還不算傷害你,那算什麽!」

程躍暫時無話反駁,看着怒火沖天的景年,于心底輕輕嘆一口氣。剛才和寧老爺夫婦說話時,他的心一直很沉重,說到最後,外表冷靜的他雙手一直顫抖,他只有掩入桌下,才能不令他們發覺。

那種無法自止的感覺讓他難受,現在看到景年為了他這麽生氣,沉重的心情竟然漸漸化解。

或許,對這個認真又執着的景年,一開始只想守護他的心情已經在慢慢變質。

然而說到傷害,如果景年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傷害最大的人,是他才對,他們都是知情人,唯獨他一個被隐瞞,用心去陪伴的妻子到頭來卻只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那時候的景年,會怎樣看他?

而他執着着要離開,什麽時候,變成了害怕面對知道真相的景年,會出現的種種态度?也許是逃避吧,逃避讓他控制不住,心慌害怕的局面。

程躍坐在石凳子上,也讓他坐下,面對景年,猶豫再三,還是告訴他:「景年,爹娘真的是為你好,我不但配不上你,而且、而且,我不能為你生孩子……」

妻子無法生育,不管在怎樣的家庭,都是一件嚴重的事情,這樣的女子只會被人看輕,更甚者,會被趕出夫家,寧老爺讓他勸景年同意娶郭薔進門,對喜歡孩子,也期待能給寧家添後的景年而言,這是一帖猛劑,為達到目的,思前想後,程躍只能用上這一招。

讓景年娶妻,他內心也很難過,可是,他不能因此自私,獨占景年卻讓寧家絕後。再說,大戶人家的男子誰不是三妻四妾,就算他真是景年的妻子,在他需要的時候,還得笑着讓他娶妻納妾。

「什麽意思?」景年蹙起眉。

程躍淡淡道:「意思是,我無法生孩子。」

「什麽!」任是景年,也不由驚得站起來。

「爹娘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們才會有這種打算。」

程躍說完低下頭,不敢看景年現在的表情,也不知道景年臉一陣青一陣白,半天沒有恢複。

這帖藥劑果然夠猛,寧家世代單薄,景年係寧明山老爺中年所得,從此再無其他兄弟姊妹,家人的期望和幼時的孤獨,在妻子過門後,總讓他不停幻想未來兒女環繞的天倫之樂,現在聽她這麽說,景年腦子像爆開般一片混亂。

「這、這是真的?」

「是的,小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因為家境貧寒請不起大夫,一直拖着,後來雖然熬了過去,卻落下不育的病根。而我之所以年過二十還未出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你……曾和我說過從未想過會成親,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程躍想了下,才憶起曾經同他說過這話,沒想到如今卻歪打正着。

「是的,如果不是因為你病重需要沖喜,這輩子,我可能都不會成親。」

景年盯着低頭的程躍,片刻後突然朝主屋的方向走去。

「景年!」

驚詫他突然之舉,但見他是走向的是主屋的方向,程躍想他應該是去質問父母,立刻也跟了上去。

果然,景年直接小跑回了屋裏,見到還在等候的父母,他劈頭就問:「爹、娘,薇兒不能生育的事情你們是知道的?」

「啊?」

見他回來才露出喜悅的二老一聽他這麽問,頓時傻眼,這是怎麽回事?

已經趕上來的程躍在景年身後連連示意,寧老爺最先明白過來,趕緊回道:「是、是的,當日小薇嫁過來時,就讓大夫給她看過,确是不能生育。」

緊跟着也明白過來的寧夫人連連點頭附和:「是的,孩子,小薇這孩子……她、她也真是可憐。」

說罷,還特意垂首用手絹擦拭淚角,一副難過悲傷的樣子。

景年腳軟的後退一步,險些撞上後面的程躍,驀然轉過身,對上他的臉,景年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埋首朝屋外走去。程躍看他落魄的模樣,想同他說些什麽,開了口卻啞了聲。

而景年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側過身,沉着聲對他道:「薇兒,你不要亂想,好好待着,我腦子有些亂,先去靜一靜。」

程躍看他走遠,胸口發酸,明明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卻害怕他因此傷心難過,還想着要安慰一直欺騙他的自己。

景年走了,寧老爺上來詢問事情經過,程躍忍着心酸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告訴他,寧老爺聞言不由連連點頭,說他這個法子不錯,卻沒發現程躍眼中黯淡的神情。

那天晚上,屋裏點着燈,程躍坐在椅子上等候景年歸來,臨近子時,屋外還是一片寧靜,燭火燒得只剩小半截,程躍的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寂靜的夜裏,屋裏比屋外還要寂寞。

程躍在等候景年,然他卻不知道,早在一個時辰前,之前不知跑去何處的景年敲響了父母房間的門,此刻,他跪在父親面前,母親在一旁默默拭淚。

從來都是嬌生慣養的孩子,現在倔強地跪在他面前,原以為他很快就會放棄,可眼裏的光芒卻越來越堅定。

沉默許久的寧老爺終于忍不住開口:「你真的寧肯無後,也不願娶別的姑娘進門?」

「是。」

「你以為我會同意嗎?」寧老爺拍着桌子:お稥「無後啊!事情有多嚴重你應該清楚!到底那個杜薇哪裏迷住了你,讓你竟如此瘋狂!我不管,就算綁着你架着你,也要讓你娶郭薔進門!」

景年一直忍耐的淚滑過臉龐,他哽咽着道:「爹,孩兒知道自己不孝,可是,不管如何,景年不會再娶任何女子,景年只有薇兒一個妻子。」

「你……你、你真打算氣死為父,是不是?」寧老爺氣得全身發抖,紅着雙眼的寧夫人擔憂地扶住他。

「爹,就求求您成全孩兒吧,雖然大夫說薇兒不能生孩子,可是、可是我們可以再想想其他辦法啊,比如,求求菩薩,或是找醫術高超的大夫給她治病……她是病了才這樣,一定能治好的。」見父親氣成這樣,景年雙手放在他膝蓋上,哭着乞求。

「如果治不好呢?」拍着胸口的寧老爺,盡量緩着氣問他。

「一定能治好的!」景年來之前也無法萬分肯定,這麽說不過是先想安撫父親。

「治得好才怪,她這樣的,神仙也沒辦法!」

寧老爺又差些接不上氣。

「爹!」

「你回去,回去好好冷靜,郭薔的事,爹已經決定了,十日後的吉時,你給我去把她迎進寧家拜堂成親!」

「爹!」

景年不肯走,寧老爺氣得夠嗆,寧夫人見這樣,也是心痛萬分,只得對跪在地上的兒子說道:「孩子,你就先順着你爹好不好,他畢竟也老了,經受不住這麽大的火氣……」

景年依然沒有站起來,寧老爺見狀,又火上幾分:「你走不走?不走就跪這兒,我寵你疼你,你就無法無天了是嗎?你跪吧,跪再久我也不會同意!」

景年的淚一滴一滴落下,他沒有移動分毫,心裏早在來之前就下了決定,如果妻子的不孕症能治好再好不過,治不好,他寧景年願意背上不孝無後的罪名,也不願背棄妻子。

景年軒裏,程躍還在等,睜着眼睛望着新換上的蠟燭,沒有半點睡意,然而寧靜的屋外,突然傳來嘈雜聲,他回過神,快步前去開門,卻差一點撞上正要敲門的洛秋。

「少、少夫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洛秋氣喘籲籲。

「出什麽事了?」

見她這樣緊張,程躍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少爺在老爺屋裏,跪、跪了快有三四個時辰了,怎麽叫都不肯起來,現在還在老爺屋裏鬧着,奴婢看情況不對,就跑來找您了。」

「怎麽回事?」

「奴婢一直在外頭守候,聽到說,好像是關于少夫人的事情。」

聽到洛秋這麽說,程躍二話不說,立刻朝寧老爺院子的方向小跑過去。

程躍趕到時,景年還跪在地上,幽暗的屋子裏,他略顯單薄的身板沒有一絲退讓地挺直着。沒有多想的程躍走進屋裏,他的到來,讓本來就凝重的氣氛更添了幾分沉重。

似乎察覺他的到來,景年轉身一看到他,輕輕喚一聲:「薇兒。」

「這是怎麽了?」

寧老爺側過頭不看程躍一眼,寧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幽怨哀傷,他走到景年身邊想扶起他,他卻跪得堅定。書香門第

景年像平日那樣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泛着淚光的眼睛堅決地看着他:「薇兒,我已經想好了,不管你的身體如何,我都不會遺棄你。」

程躍心中一凜,才明白為什麽寧老爺為何會這麽生氣,寧夫人會這麽難過,景年竟然願意陪着一個不孕的妻子,也不願意再娶其他女子做妻嗎?

對上景年認真的雙眼,程躍的手不由得顫抖,原以為景年對自己只是一時迷戀,但此刻,他才徹底明白自己于景年心中的地位。

什麽時候開始,景年對自己竟已如此用情至深,深到得知他無法生育還是不肯再娶?

但是不管內心再如何為他悸動,欺騙他的事情是真的,殘酷的事實也是真的,他是一個男人,永遠無法成為別人的妻子。

努力收拾自己紊亂的心情,程躍緩緩跪在地上。

「薇兒?」景年驚訝地看着他。

「景年,如果你求爹娘的是這樣的事情,那麽我也求你,再娶一個姑娘進門吧。我是真的不能懷孕生子,我也背負不起讓寧家絕後的罪名。景年,我知道你是為好我,但我真的承受不起,求你,答應爹娘吧,郭姑娘是個好女孩,她定能實現你的願望,給你生好多健康的孩子,景年,收起你的那些念頭,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麽做,我也不想你将來後悔。」

程躍的這番話,讓寧家二老的臉色緩了不少,但景年,卻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景年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程躍胸口發酸,眼眶發燙,好久好久沒有哭泣,現在的他,只想盡情的流下淚水,也不想面對景年這樣苦澀難過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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