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寧景年剛剛出門,就碰到了郭薔嫁進寧府時,從娘家帶過來的貼身丫鬟水兒。她剛剛奉命去找小靖安遺落的小石頭,現在找着了,就趕緊回來了。

聽到丫鬟的話,寧景年讓她把靖安非要找回來的石頭拿來給自己瞧瞧,結果一看,不過是塊普通的褚紅色鵝卵石,通體圓滑,花紋也是常見的,并無什麽特別。

似乎看出主子的不以為然,水兒也不知道哪借來的膽子,開口瑟瑟地道:「姑爺,小少爺不懂得石頭是否貴重,但他看着喜歡,覺得姑爺也會喜歡,所以想把喜歡的東西留給您。」

寧景年看了她一眼,讓她把頭深深地垂下去。

想了想,寧景年還是沒把這塊石頭丢掉,而是讓丫鬟水兒帶自己去拾回這塊石頭的地方找人。

沒有出乎寧景年意料地,小靖安的确是自己跑了出來。

當時郭薔收拾東西要走,府上人手不多,幾乎全去幫忙了,丫鬟把小靖安帶到其他屋裏放在床上,見他乖乖地沒什麽動靜,以為一會兒就會睡着了,沒想到人才走出屋外,小靖安就睜開了圓溜溜的大眼,自己揭開被子爬下床跑出去了。

小靖安只是想把石頭拿回來,然後親自交給爹爹,根本沒料到大人們因為找不到自己而急成了一鍋粥。

可等他跑到大門外,自以為然地跑上大街亂竄亂找後沒多久,這小東西就暈頭轉向了。

找不着路,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又累又疲又驚又怕地站在大街上,沒多久,小家夥嘴巴一歪,哭了。

江府縣在清廉剛正的趙縣令管治下民風淳樸,大家見着這粉雕玉琢的小家夥一個人在大街上哭得那叫一個凄慘,頓時動了恻隐之心,于是個個上去想抱抱哄哄,順便問他是不是跟家人走散了,結果小家夥警惕心可強得很,誰也不讓靠近,敢碰他,哭得更大聲給你看!

大家都頭疼了,也不知道是誰提出的主意,把程捕頭叫來!

人都是容易被慣壞的,程捕頭人好,心腸軟,不管是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找上他,他都會盡力相助,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的,一有什麽事大家總愛找他。

這會兒,哄不了這小家夥,大家就直接想到他了,也不想想人家一個大男人,連姑娘家都哄不過來的小鬼,他能哄得了嗎?

可人急了誰管得了這麽多?于是乎,才從衙門逃出來,正打算像往常那樣巡街治安的程大捕頭立刻被人給拖了過來。

本來被人拖過來哄孩子這件事就夠讓程捕頭頭疼了,一看見哭得快要上氣不接下氣的小靖安,腦袋更是疼上加疼。

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越想和這戶人家撇清關系,祂就越是想盡辦法讓你沒辦法擺脫。

可腦袋疼歸疼,事情就發生在眼前,能不管的話,他還是人稱大善人的程捕頭嗎?走過去蹲在這小家夥跟前,一邊伸手去抱一邊思忖要怎麽哄他不哭,可誰也不讓接近的小靖安也不知怎麽,乖乖就進了程大捕頭的懷裏,還伸出兩只小胖手緊緊拽住人家的衣服。

小家夥哭着哭着打了個嗝,程捕頭趕緊拍拍他的背,并放柔聲音道:「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你娘呢?」

「娘……娘……呃……」靖安哭久了抽噎得厲害,說話斷斷續續。

程捕頭身上沒有手帕,只得扯着衣袖給他輕輕拭去淚水,另一只手輕輕拍着他的背,小家夥打嗝打個不停,剛剛真是哭得厲害了。

小靖安喚了兩聲娘後,看着眼前細心安撫自己的男子,不由漸漸止了哭泣,然後說了兩個字:「石頭……」

「石頭?」

「石頭不見了。」小靖安說這句話時,表情那叫一個委屈,活像價值連城的珍寶給弄丢了。

程捕頭給趙縣令辦事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斷案能力雖還比不上趙大縣令,但對于事情的推斷,還是能比較靠譜的,因此稍稍轉念想了想,便猜出了個大概:「是不是石頭不見了,你就出來找?」

小靖安點點頭。

「那,我們先去找你娘,然後叫她陪你一塊跑好不好?」

小靖安聽了,立刻搖頭,一萬個不願意:「石頭,找石頭給爹!」

見小靖安這模樣,看來這石頭對他的确挺重要的,程捕頭思忖片刻,便扭頭對和他一同前來的手下說道:「小三,你去其他地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找孩子的人,我帶他去找石頭。」這麽小的孩子不見了,他的家人肯定會着急。

「是!」

捕快小三得令便立刻跑出人群辦事去了,程捕頭抱起靖安,問他:「你還記得石頭掉在哪兒嗎?」

小靖安抱着他的脖子,認真地點了點頭,胖胖的小手拍拍程捕頭的背:「店外面,東西掉身上,會痛痛。」

看到小靖安和景年六、七分相像的小胖臉哭紅了眼睛和鼻子,露出認真努力的模樣,程捕頭忍不住把臉在他軟呼呼的小肚子上蹭了蹭,真是太可愛了!

憶起之前在一家賣特産的店門前救過小靖安,再聯想他的童言稚語,程捕頭很快就知道他指的是哪兒了。書香門第

等到丫鬟水兒帶領寧景年來到靖安不久前差點出事的地方時,恰好看到一個穿着公服的男人抱着靖安從另一頭慢慢走來。

這人一手抱着靖安,另一只手的食指被小靖安五根胖胖短短的手指緊緊抓住,不知道他同小家夥說了什麽,小靖安咯咯咯地笑得兩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他的雙眼一直望着孩子稚嫩的笑靥,臉上微微含笑,眼睛中光芒和暖溫潤。

寧景年曾經幻想過這樣的畫面,自己出門在外奔波,回來就看見妻子帶着孩子笑臉盈盈地在屋外迎接。曾經無數次的幻想,又無數的落空,在希望被現實的打擊折磨得早已冷卻時,這一幕卻真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但寧景年卻覺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他看到了只有在夢中才出現的妻子,抱着原本不應該出現的那個孩子,而且,她還穿着男人的衣服,并且這身衣服——是捕頭的衣裝。

寧景年怔神的當會兒,抱着孩子徐徐走近的人也發現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便停下腳步,爾後輕拍小靖安的背,擡頭說了什麽,小靖安扭頭一看,一見是他,大大黑黑的眼睛亮了亮,可很快,便黯下一張小臉趴在抱他的人懷裏,小腦袋枕在結實的肩膀上。

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低頭和賴在自己懷裏的小靖安又說了什麽,小靖安搖搖頭,說了什麽,因為隔得太遠,寧景年沒有聽見。

寧景年還在那呆呆站着,眼前的這一幕過于真實,反而讓他不知所措了。

程捕頭擡起頭,看一眼隔着有段距離的那人,掙紮着,猶豫着,但最後還是裝作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已經被當場逮個正着,這時候最有效的逃避,不是轉身就跑,而是若無其事地迎對。

想是這麽想,若是有人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他一臉平靜的背後,雙手不住的微微顫抖。

距寧景年一步之遙的時候,程躍停下腳步,謙和有禮地對他說道:「我是江府縣的一名捕頭,方才在街上看見這小孩在哭,想他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便帶他來找。」

「請問,你是這小孩的家人嗎?お稥」說到這,程躍略感抱歉地笑了笑:「我看你和這小孩長得有幾分相像,便這麽覺得了,若有認錯,請多包涵。」

「江府縣的,捕頭?」寧景年怔怔地重複着。

「是的。」一說完,程躍立刻忙着讓懷裏的靖安擡起頭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寧景年此刻的反應較之往常全然不同,又呆又愣,久久都回不過神,若他能和平日一樣,定能發覺程躍下意識的躲避和雙手的顫抖。

「靖安少爺!」

就在這時,和寧景年一同來找人的丫鬟水兒見到靖安,頓時激動地走過去,欲把靖安從程躍懷裏接過來。

靖安一見到她,先是乖巧地小小聲喊了句:「水姐姐。」然後無視她伸過來的雙手,繼續趴在程躍溫暖厚實的懷抱裏。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帶着淡淡青草氣息的懷抱,溫暖的讓靖安眷戀,第一次為了救他把他抱住時,小小的靖安就敏感地察覺到了,所以第二次時,才會乖乖地走進他的懷裏。

水兒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強求,記起來眼前的男子曾經救過靖安一次,水兒退到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寧景年身邊,對他說:「姑爺,這位捕頭大人就是之前曾救過小少爺的人。」

寧景年還是沒反應,而程躍則特意地盡量不與他相視,見他一直不說話,便裝作什麽都不懂地問水兒:「你們和這孩子是什麽關系?」

水兒道:「他是我們的小少爺,這位是靖安小少爺的父親,我們是從安陽來的,剛才小少爺從家裏跑出來了,于是我們才出來找。」

程躍拍拍靖安的背,輕聲問他:「小家夥,起來看看,這兩個人你認不認識?這個人是不是你爹呀?」

他懷裏的小家夥頭也不擡,埋在他肩膀裏的小臉卻老老實實地點了點。

「那快和你爹回去吧,你亂跑出來,他們肯定急壞了。」

程躍想把靖安放下來,可靖安卻用力地搖頭,怎麽也不肯下來,程躍正覺得奇怪,小靖安在這時悶悶地說道:「石頭……找石頭……」

有幾分恍然,又有幾分對靖安執着于找石頭的不解,程躍抱緊依然賴在自己懷裏的靖安,對水兒說道:「這孩子一直嚷着找石頭,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水兒趕緊點點頭,來到程躍跟前,拍拍靖安的背,柔聲對悶悶不樂的靖安道:「小少爺,石頭找到了。」

「在哪?」一直不肯把頭擡起來的小家夥一聽,頓時擡起頭來。

水兒神秘一笑,眼睛朝寧景年站着的方向瞄了幾眼:「靖安小少爺,就在你爹爹那兒呀!」

靖安立刻扭頭去看,程躍也不由看過去,就這樣,一直不說話的寧景年成了衆人的焦點。

雖然寧景年看似在發呆,其實他們的話仍然一字不漏地聽進耳裏,在他們的注視下,他慢慢地舉起右手,伸到面前,然後向上慢慢攤開,一塊褚紅色的鵝卵石出現在衆人面前。

靖安哭得有些紅腫的眼睛頓時發亮,他從程躍懷裏掙着下來,然後小胖身子蹭蹭蹭地跑到父親跟前,一把拽住他的下擺,昂起圓呼呼白嫩嫩的小臉蛋,奶聲奶氣地對寧景年說道:「爹爹喜歡嗎?」

「石頭漂亮,靖安很喜歡,送爹爹,爹爹喜歡嗎?」

小家夥怕父親不明白,又大聲強調了一遍,寧景年沒有說話,視線慢慢移到程躍身上。

程躍一直看着靖安,在終于明白他這麽執着于找一塊石頭,就是因為想送給父親時,忍不住地蹲下身,有些用力地揉揉靖安的小腦袋。

「好孩子。」

若不是有其他人在場,程躍很想把這孩子摟進懷裏,用力地親親他,抱抱他,寵他疼愛呵護他。

程躍接觸過不少小孩子,對他們一直停留在白白嫩嫩,愛哭愛撒嬌的這些印象裏。因為寧景年的關系,他對靖安一開始就多了些關注,他記得景年喜歡小孩,現在看見靖安如此懂事乖巧,更覺得他值得景年好好去疼愛照顧。

站起來後,程躍終于認真而仔細地看向寧景年,片刻後,他由衷地道:「你的孩子很懂事,好好照顧他。」

說罷,程躍抽開目光,轉身離開。

「等一下!」

從頭到尾只說過一句話的寧景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在程躍回過頭時,他顯得有些急促地道:「你是不是姓杜?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叫杜薇?我曾經派人去虞吳找過你,可是完全沒有你們的消息,你們現在都搬到江府來住了嗎?」

程躍沉默着,随後堅決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你認錯人了。」程躍看着他,笑道:「我不姓杜,更不認識什麽杜薇,我姓程,名躍。」

程躍走了,寧景年停留在原處怔怔地看他離去,腦海裏一直重複着他最後的那一句話。

我不姓杜,更不認識什麽杜薇,我姓程,名躍。

真的不是嗎?完全不認識嗎?可是為什麽這麽像,這麽像……

除了聲音比薇兒低沉,那抹笑,還有那些舉止,都如此相像,就好像,薇兒回來了,回來了!

「爹爹、爹爹!」

小靖安扯着他的衣擺,景年慢慢垂下頭去看他,看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去看。

若他和薇兒真有了孩子,會長得什麽樣,會長得像誰?

不由想起之前看到那個人抱着靖安走到面前的一幕,似夢似幻,和薇兒一模一樣的臉,和他的薇兒一樣。

寧景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撫摸孩子稚嫩的臉蛋,靖安第一次得到父親如此親密的接觸,不由笑開了臉,小手抓住父親拿着石頭的手,又問:「石頭,爹爹喜歡嗎?」

寧景年看着手中的鵝卵石,再普通不過,可這次去看,石頭在水底被水流沖刷得圓潤光滑的外觀,簡單的顏色,還有柔和的光澤,都和薇兒的性子那麽的相像。

是因為看到了那個人,是因為一直沉澱于腦海的記憶因為他的出現而變得鮮明了嗎?

薇兒,薇兒,為什麽這個人會出現,是為了讓我永遠忘不了你,還是你想通過他告訴我什麽?

薇兒。

把鵝卵石收于手中,寧景年一邊抱起靖安,一邊低聲說:「喜歡,爹爹喜歡。」

「走,我們回家吧。」

「嗯!」

第一次被爹爹抱在懷裏,小靖安心滿意足地緊緊抱住他,開心得小嘴巴一直沒阖上過。

也許是今天的冒險累壞他了,強撐了一陣子,還是經不住睡意,趴在父親肩膀上,沉沉睡下,只是夢中,也還帶着甜甜的笑。

孩子找到了。

郭薔還沒來得及消化這條消息,就看見了寧景年抱着小靖安走進屋裏,她僅能有的反應就是驚詫地呆掉。

盡管她一直想着有哪天寧景年能夠接受小靖安,像個平常的父親一樣照顧他教養他,但因為丈夫寧景年從前的态度過于冷漠過于無情,因此在親眼目睹孩子窩在父親的懷裏,臉枕在肩上睡得香甜時,她才不知如何回應。

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姐姐在這時扶住她的手臂,寬慰地笑道:「謝天謝地,孩子平安無事地找回來了。」書香門第

郭薔看了姐姐一眼,然後再朝那對父子看去時,不禁激動得眼眶發燙。

靖安失蹤事件至此算告一段落了,待大家總算是松一口氣時,天色已經暗下,郭薔的姐姐見狀,便一再挽留他們至少住一宿再回去。

安陽城與江府縣相隔近三百裏地,馬車片刻不停都要走上大半天,若他們現在非要走,那就是連夜兼程了。男人們還好說,一個弱女子再加一個不滿三歲的稚童,非把他們折騰出一場病不可。

郭薔覺得姐姐說的不無道理,但決定權仍然交付在寧景年身上,若他非要今晚就走,她也沒有怨言,畢竟他能來接他們母子,且還接受了靖安,就已經讓她心滿意足了。

寧景年略一思忖過後,同意留下。

郭薔十分欣喜,又有一些意外,她知道他想趕回去的原因,偌大的家業上上下下都只他一個人在管理,一時半刻的疏忽都容易鑄成大禍,可他今天不但撇下生意來接他們,還同意多住一宿再走,怎能讓她不意外。

寧景年這一天的轉變,讓現在的郭薔不禁開始有所期待,期待他們的關系會慢慢得到改善,期待他們終有一天會和真正的夫妻那般舉案齊眉,伉俪情深。

于是在姐姐安排他們的住處,讓寧景年同郭薔母子住一個屋時,郭薔不由得看向他,心跳得飛快。

而寧景年的回答讓她跌落失望的谷底。

他道:「今天他們都累了,我不和他們擠了,明天還要趕路,就讓他們好好休息,我去住客棧。」

姐夫和姐姐還想說什麽,但寧景年卻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話音方落,便起身告辭了。

郭薔一直看他離去的身影消失在屋外後,和姐姐交代一句,才站起來走向她這幾天住的那間屋子。

寧景年把靖安抱回來不久,就讓丫鬟抱他去屋裏睡了,郭薔進到屋裏時,靖安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屋裏有一個丫鬟在照看。

郭薔先讓丫鬟出去,自己坐在床沿,仔仔細細地摸着孩子白嫩的圓臉蛋。

眉、眼,和鼻子,都像他的父親,只有唇,像她。

郭薔看着看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柔柔的笑,這一笑裏,有對丈夫今日種種轉變的欣慰,也有對未來的期許。

把黏在孩子臉上的發都撥至耳後,郭薔在他的小臉蛋上輕輕落下一吻。

而已經坐在客棧裏,眼睛盯着桌上搖曳燈光的景年心境卻沒郭薔那樣的美好,他的腦海裏一直重複着今天見到的那張熟悉的臉,和那個人的一言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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