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知道他這樣坐了多久,在二更的梆子聲遠離後,寂靜的夜裏緊閉的門口傳來敲門聲。

「主子。」

「進來。」

門口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來的人是被寧景年之前打發出去打聽消息的車夫。

這并不是普通的馬車夫,他還兼職護衛寧氏家主的工作。寧景年怎麽說也是一個大家族的主子,出門在外總不可能什麽措施防範都沒有,這次是突然決定要來江府接人,寧景年只想速去速回,自然不願拖拖拉拉帶一大幫人,所以就指派了一個身手不錯的跟着。

寧家的生意不僅做得大,涉及的行業也是各式各樣,而離安陽城不是很遠的江府縣,自然也有寧家的商號,寧景年今晚住的客棧,就是寧家旗下的客棧,當然,不僅僅是客棧,在江府縣,寧家還有五家別的商鋪。

江府縣只是個小縣,本地人口不足一萬人,沒有河流,離來往通商的道路有一段距離,若不是依附離之不遠的安陽城的繁榮,發展起來的可能性極低。因為看出它沒有發展前景,寧家一開始并沒有在江府縣設立商號,後來寧景年有了把商號擴張到全國各地的念頭,才會在此建設商號正式開店營業。

處理江府縣大小店鋪的事情,都是寧景年指派手下來做的,看他們呈上來的帳簿,覺得成績平平,便一直沒太多關注,只要沒虧本就行,畢竟他着重點是在一些大城市上頭。

正因為此,他就一直沒來過這個小縣,更不會想到,這裏會存在一個和妻子這麽相像的男人。

不過是二百餘裏地的距離罷了,若不是因緣際會,或許就真的這麽錯過,一輩子不相見。

「主子。」

兼職馬車夫的護衛來到寧景年的身邊,低聲對他說道:「您要小的去查的事情查到了。」

「說。」

「那人叫程躍,是一名捕頭,就在江府縣縣衙裏任職,現年二十九歲,他的口碑不錯,性子敦厚,樂善好施。小的還打聽到,他和江府的趙縣令是結拜兄弟的關系,當年趙縣令來此地任職時,他也跟着過來了。」

「二十九?」

寧景年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是的。」護衛頓了下,又道:「也奇怪得很,他人長得不錯,性子又好,據說,江府縣裏對他芳心暗許的姑娘不少,有些大膽地還找上門去示好,可他一直拖到這個歲數都未仍娶親。」

「二十九歲。」寧景年漸漸陷入沉思中。

他記得,若是薇兒還在,現在正好也是這個年紀了。

是啊,薇兒比他大三歲呢,可是她每次看他的眼神,總像是一個大人在看小孩,帶着憐慈,會為他的任性頭疼無奈,也會笑得溫柔寬容。

視線停留在火光上頭,他問道:「還有嗎?」

這名護衛恭敬回道:「這些都是小的跟人打聽到的,若再要詳細些,恐怕,得花些力氣和工夫了。」

寧景年點點頭。

若要知人底細,明探是不可能的,以他現在的處境,能知道這些已經不錯了,想知道得更詳細,唯有派出暗探去查。

「你下去休息吧。」

「是。」

護衛走出房間并幫他輕聲阖上門,寧景年坐了一陣,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

這幾日天氣晴了,和風煦日的,實為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到了晚上,打開窗戶擡頭一看,還能看到于雲霧裏若隐若現的月亮。

寧景年就看着這輪彎月,心底卻不知道在打算些什麽。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地方,另一扇窗戶前,同樣有一個人,在對着這輪月亮發呆,這人就是程躍。

手裏握着一個酒杯,酒已經飲盡,卻不知人在窗前站了多久,只有風不時拂過,似乎是想喚醒神游中的人。

當月亮最終隐入一朵厚厚的雲層裏時,程躍終于回過神,口幹地本想喝些東西,才發現酒杯早就空了。

于是轉身回到屋裏,坐在桌子前,手伸出去,在酒壺和茶壺間停留一陣,才一把抓過酒壺給酒杯滿上。

他清楚飲酒傷身,但此刻,若是不喝酒,就仿佛缺少了什麽。

一口把酒灌進嘴裏,放下酒杯,嘆息聲不經意便溢出了喉嚨。

記憶裏那個明朗俊秀的少年變了,變成了一個讓他感覺陌生的男人。

他的表情是何時變得剛毅的,他的目光是何時變得如此犀利深沉,他的身子挺拔如松,他的聲音已然深沉沙啞。

一眨間,已經過去九年,似乎什麽都改變了,可唯一不變的,是他在面對他時,還是只能選擇離開。

對不起,景年。

無聲無息地說,苦澀一笑後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飲下,就這麽喝下去,醉了才能暫忘一切。

習慣沉默的人,往往才最需要宣洩釋放壓抑于心中的苦楚。

飲酒傷身,頭天酗酒,最直接的反應就是第二日醒來頭疼欲裂。

江府縣只是個小縣,經過趙縣令多年的正理平治,正處于鄉鄰和睦、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井然有序的環境中,換句話來講,就是日常基本不會發生什麽重大事件,于是導致現在的趙大人閑得發慌把縣衙弄成了相親館,自己坐堂當起大媒人。

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名為他的結拜兄弟,實際上一直被趙縣令當孩子管的程躍。

當然,盡管平日裏也沒什麽事情,盡管現在因為昨夜酗酒造成現在頭重腳輕,盡管時不時都被趙縣令騙去相親,咱們老實敦厚的程大捕頭還是每日照樣兢兢業業地前去縣衙報到。書香門第

程捕頭住的地方離縣衙并不遠,隔兩條街就是,他原本是同趙縣令住在縣衙旁邊的宅邸裏,後來因為一些事情,不顧趙縣令的反對堅決搬了出來。

後來趙遜曾經找過程躍,說他并不介意程躍和他們一起住,程躍告訴他,他搬出來不是因為這些事情,而是時候到了,才搬出來的。就算是嫡親的兩兄弟,當一方成家,另一個看着人家和和樂樂,自己孤家寡人,自然會觸景傷情,想着離開。

程躍知道趙遜和趙縣令在一起時,心情不能說不複雜。

不僅因為他們都同是男子,還因為對于曾經救過他的趙大人,他對程躍而言不僅是有救命之恩這麽簡單,同樣把他當成了親人,看他走向一條世俗無法認同的道路,他怎能不擔憂。

知道趙遜出身離奇,是從小被丢棄,于荒郊由野狼撫養長大後,他才漸漸明白他的行事作風會如此離經背道的原因,只是,趙遜因為出身可以視世俗于無物,那從小遍讀四書五經,在孔孟之道的熏陶下成長的趙縣令又如何能接受?

盡管程躍萬分不解,但見他們兩人相濡以沫的真摯感情後,也不忍再出聲打擾,退到一處,為他們祈禱祝福。

程躍不知道該怎麽問趙縣令能夠接受一位男性情人的原因,卻沒料到,不久的将來,他會親耳聽到趙縣令真正的想法。

話題轉回來,這日的程捕頭頂着一顆脹裂疼痛的腦袋才走到衙門門口,就聽到有人輕喚道:「程捕頭。」

他停下腳步,用盡量不會牽扯過大的速度慢慢扭頭去看,愣了。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昨天才見過一面的寧景年。

華衣華冠,天庭飽滿,眼若星辰,嘴唇隐笑,玉樹挺拔,完完全全一副風流倜傥,氣宇軒昂的公子模樣。

程躍愣了,久久才回過神,遲疑地問:「你叫我?」

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禁一笑:「難道縣衙裏還有另一個程捕頭嗎?」

是沒有,但他奇怪的是,他找他幹嘛?

程捕頭沒有說話,只是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眼前這笑得如沐清風的人。

寧景年雙手抱拳,稍稍作了個揖,便道:「敢問程捕頭今日可有要事?」

要事?縣裏一片太平,有沒有事情幹都很難說,平日裏程大捕頭也就是巡巡街,被小姑大嬸拉去相親說媒,或是被叫去幹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但程躍不笨,盡管寧景年笑起來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勾人心弦,但以他當捕頭的多年經驗,還嗅到了棉裏藏針的味道。

于是他被酒精熏得遲鈍了幾分的腦袋比往常慢了幾拍,才想好糊弄過去的折子,他平靜地道:お稥「我身任縣衙捕頭,辦的都官事,你一介平民百姓,問這些是要作甚?」

語氣不慢不緊,但細聽之下,低沉渾厚的聲音之下,還帶着警告意味。

雖然相處久了,大家都知道程捕頭是很好說話,态度也和善的一個人,但千萬不要忘了他辦案時的另一面,據聞,曾經逼問一個殺人劫財的疑犯證詞時,對方死活不招,怒極之下,他劍眉倒豎,威嚴大喝一聲,直讓這疑犯吓得尿濕了褲子。

不僅如此,遇上難纏的對手,他的手段更是一個比一個狠厲,完完全全就像變了一個人,讓人直呼不可思議。

現在程捕頭露出的另一面,實實在在讓寧景年驚詫萬分,但很快又恢複原來的表情。

在寧景年看來,他和妻子不僅人長得像,自己親眼所見,又經過打聽,覺得性子也同樣十分相像,便不由把他和杜薇當成一個人,現在見他用這種官威十足的态度說出淩厲的話來,才會如此震驚,但随後又想到,他畢竟不是妻子,也便釋然了。

于是寧景年趕緊又作了個揖,這次禮施得深了些許,語氣帶着些退讓。

「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小人的意思是,程捕頭什麽時候能抽出空來?」

就算程躍只是個小小的縣衙捕頭,但不管如何,他總還算是個官,寧景年再如何家大業大,也就是個平頭百姓,在有官職的人面前,總是低了那麽一階。寧景年再如何傲骨,在生意場上,遇上當官的也是需要低頭哈腰的,只不過,遇上需要應酬的時候,他都盡量會指派別人去做罷了。

這次寧景年前來,畢竟是有求于人,所以姿态才會盡量放低,只不過,他做這些事情,并沒有折損他絲毫的風流氣度,反而讓他顯得彬彬有禮。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程躍心底防着寧景年,一再告誡自己最好離他遠點,以免被他看出什麽,但見他如此恭謙以禮,程躍也總不能甩出一句,你滾吧。

腦袋還在絲絲抽疼,程躍很想現在就轉身離開,但還是盡管和聲道:「你到底有何事?若是遇上什麽麻煩,可以直接報官。」

「不,在下只是想找程捕頭。」

程躍聞言,只覺得眉端不由得抽動了幾下。

「我們昨日也就見過一次,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想不出來你找我是為何事。」

「小人真是糊塗了,居然忘了先自我介紹。」寧景年歉然一笑,才道:「在下姓寧,名景年,家住安陽。程捕頭昨天把我跑丢的小兒找了回來,我們還沒來得及道謝,今日特設酒宴,想請程捕頭賞臉去一趟,以茲感謝。」

「不必了,舉手之勞而已,孩子沒事便好。」

「程捕頭不賞臉,是覺得區區小人,不配與您往來嗎?」

程躍一噎,被堵得半天找不到話。

「我沒這個意思。」

「那懇請程捕頭午時一刻前去福臨酒館,小人定當薄宴相備。」

「午時?」這麽趕?程躍不禁蹙起眉。

寧景年一眼看出他的猶豫:「是不是有事要辦,那晚間可否?」

「啊?」

「若是今日實在不行,便改作明日,若明日還不行,就後天,總之,小人會一直等程捕頭抽得出時間前來為止。」

程躍再次啞口無言,一開始的确想以太忙為借口推掉的想法煙消雲散。

九年過去,景年這不達目地絕不罷休的毛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見程躍不說話,寧景年笑着又道:「不知程捕頭何時有空?」

覺得他的笑太刺眼,程躍不由頭疼地按了按額頭,沒有思慮太久,這次他很幹脆地回道:「午時一刻,福臨酒館嗎?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去的。」

「多謝程捕頭賞臉,小人一定會設宴等您前來,屆時,不見不散。」

「多有打擾,小人先告辭。」說罷,退後一步,笑着離開。

程躍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再一次無力地覺得,這人真是自己的克星,他拿他完全沒辦法!

轉身離去的寧景年,背對人後,笑容漸漸斂下,恢複人前的冷淡。

他按捺不了自己的念頭,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明明知道他不是薇兒,卻仍想同他親近。

是啊,明明不是,明明只是臉長得相像罷了,僅是如此,他寧景年就亂了方寸。

寧景年走了,程躍擰着眉走進縣衙,凡是在衙門裏當差任職的基本上都和這個為人正直的程捕頭談得來,見他滿腹心事的模樣,紛紛上來詢問原因,程躍全以昨晚不小心喝太多給擋了回去。

「喝太多?平常你不都是盡量不喝酒的嗎?」

當然,別人容易糊過去,咱們明察秋毫的趙縣令可不吃這一套,坐在公堂之上,只橫過來一眼,程躍肚子裏有幾根腸子他都能知道。

雖然這段日子幾乎無事可幹,但趙縣令還是一副恪盡職守的樣子拿過一邊的公文,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剛才,有人看見你和一個長相不俗的公子在門口聊天來着,什麽時候你認識了這號人物,我怎麽不知道?」

程躍沒有立刻回答,視線在大堂上環顧一周,趙縣令冷笑:「別找了,趙遜出去辦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辦事?」程躍頗感意外:「是不是有什麽案子要辦?」

看完一則公文,趙縣令又慢悠悠地拿過另一則公文:「案子,我都多久沒碰到了?再這樣閑下去,我都能發黴了。」

那趙遜跑出去是幹嘛?

正疑惑不解,一直在旁邊拟寫什麽的宋師爺在這時擡頭為他解了惑:「趙大人想吃張陽村裏的秘制熏肉,趙捕頭一大早就跑去給他買了,一去一回差不多要半天。」

程躍直接無言。

看向趙大人,他一臉正經,看向宋師爺,早習以為常。

蒼天啊,堂堂江府衙門,堂堂名揚天下的行動如風,警戒如狼的趙遜大捕頭,居然因為沒有公事可幹,徹底淪為一家庭夫男,一大清早因為趙大縣令想吃熏肉了就跑去買!

程躍不禁覺得前途堪憂。

趙遜捕頭大半天不在,這下他就成了被獵人逮住的兔子,是紅燒還是煲湯,不就是一句您請随意嗎?書香門第

果然,只見趙縣令朝他勾唇冷笑,放下公文,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威嚴十足地指着臺下傻站的人,喝道:「堂下程捕頭、程躍,你給本官如實招來,昨夜你為何飲酒,飲下多少,今日在門外叫住你的又是誰,都說了什麽?最後,今日,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衙門裏,如若膽敢離開,哼哼,大刑伺候!」

程躍的嘴角不禁抽搐,他問道:「大人,為什麽讓我待在縣衙裏?」

趙縣令沒有胡須,卻故意做出捋須的動作,裝出一副老奸巨猾的樣子先冷笑數聲,方道:「若你對昨日的李芸姑娘不是很中意的話,今日本官請了陳家的小女兒來作客,你嘛,就代本官招待人家。」

「我想起還有件事要辦,先告辭。」

丢下這句話,程躍轉身就走。當然,趙縣令會讓他就這麽離開才有鬼。

「來人,把門關上,堵住所有出口,誰敢讓程捕頭跑了,今夜不準回家,全給我去巡街!」

趙大人一聲令下,衙役捕快們個個如狼似虎,不僅飛快地把門口關上堵嚴,還用興致勃勃的目光瞅着程躍不放,大有擺好姿勢等着看好戲的樣子。

程躍無語,還是只覺得頭疼,頭疼欲裂。

約好的是午時一刻,但寧景年一直等到午時過了,程躍還沒出現,他雖不是十分氣惱,卻對程躍的不守時感到些許不快,心中又不由一番比較,覺得這人和自己的妻子果然是不同的。

等了将近兩個時辰,桌上豐盛的菜肴上了又撤,熱過又上,仍是不見人。

寧景年臉上的表情更淡,喚來手下,去打聽看看程大捕頭今日還會不會來,內心對于程捕頭的各種美名不由一一鄙視推翻。

可手下才跑出包廂,正要下樓時,腳步卻突然停下,快步奔回寧景年身邊,低聲道:「主子,人到了。」

話音一落,就見程躍走上樓梯,眼睛一轉,他就看到了正對着入口坐着的寧景年。

寧景年朝手下示意,在程躍走進來後,這名手下退出屋外,并把大門輕聲掩上。

寧景年站起來拱手相迎:「程捕頭真是貴人事多,讓在下好等呀!」

程躍假裝聽不出來他話中的諷刺,也有禮地拱手道:「抱歉,出門前讓一些瑣事絆住了,勞寧公子久候。」

「哪裏哪裏,您是官爺,怎能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樣整日無所事事呢!請坐。」

想到正因為是縣令大人太無所事事,才把他扣下來以種種名義強制着去相親,程躍不禁暗地裏苦笑一聲。

要不是他告訴趙縣令已經和人約好了,恐怕他今日還真連縣衙的大門都邁不出來。

不管程躍如何解釋,趙縣令都認定他昨夜失常飲酒,還飲酒過度是因為孤單苦惱,寧景年到底是誰反而被趙縣令忽略了,只是抓緊逼問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被逼得急了,程躍不由得說出,他喜歡的是性格有些霸道,但不管做什麽都是為他着想,再生氣,只要他能主動說句好話,都會轉怒為喜,反過來哄他的這麽一個人。

沒曾想趙縣令聽完,幽幽盯着他半晌後,突然道:「原來一直藏在你心裏的那個人是這樣的呀。」

着實讓程躍一驚,但很快又想到,趙縣令何許人也,能瞞得過他的事情少之又少。

「人呀,不能總活在過去,既然這一條路不通,那你應該掉個方向,好好的繼續走下去。」

放他出來前,趙縣令的一句話讓他一路苦思。

他何嘗不知道,只是,他的心已經放在別人身上,如今想收都收不回來,又如何去和另一個人相處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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