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上班時在底樓大堂遇到卓越張,招呼過後我們一前一後往電梯方向走。

忽然,我聽到他在身後低低笑,“樂,你最近吃了火藥麽?聽說你激怒了明慧,那家夥可是五百年不動一條眉毛的人。”

甚麽?簡直惡人先告狀!且不管明慧後來都跟他們說了甚麽,最近黑了一張臉進進出出的難道不正是他張公子麽?

我氣起來,恨不得踹他一腳才解恨,可是一回頭看到卓越張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又改變了主意。

“啊,真嗒!”我故意驚嘆着說,“我可真喜歡看他眼睛眉毛一團官司的模樣,不知道多生動英俊。”

然而卓越張依舊笑嘻嘻一副看笑話到底的神情,我自覺沒趣,灰溜溜随人群蹩進電梯。

不過這麽一來,之前的風波就算過去了,我和卓越張又恢複往日邦交舊觀,至于明慧,再見到他時我也重新調整眼光,大家哈哈一笑去除芥蒂,相處倒比過去更融洽起來。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漸漸覺得百合與卓越張走得很近。

雖然還是經常性的四人聚會,大家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嘻笑怒罵喝東西唱歌,但我不是木頭,看得出來其中的微妙。

百合近來是愈發嬌妍美麗,舉手投足眉目宛轉,有意無意間流露出十足女性氣質,這是那個尖刻犀利憤世嫉俗的陸百合麽?我開始覺得她有些陌生起來。

卓越張,自然他是一貫的溫和體貼好性子,那次別扭之後,他對我也還是很親切很照顧,那種感覺就好像――兄長對妹妹的寵溺和縱容。

而他與百合,怎麽說呢,不是那種明顯的交往,卻因為若有若無而更引人遐思――譬如一個默契交換的眼神,一朵似隐似現的微笑,或者對話中突如其來的觀點合拍……

不知道為甚麽,我的心中有一絲惆悵,當然我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下去――金家樂,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希望百合這次能夠實現她的夢想。也祝願卓越張找到他珍惜也珍惜他的女孩。我?我只要與他們永遠這樣維持一定尺度的友誼關系,就已經再好也沒有。

就連爹媽後來也不再催促我早日完成婚姻大事,盡管他們表現如常,我還是禁不住難過與抱歉,是我太任性,令親人失望。

很快夏天過去了,就連秋天也已經結束,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下班前百合打電話約我一同晚餐,我推脫感冒不肯去,然後她過來接我下班。

“家樂,你還好麽?有沒有發燒?”百合伸手探我的額頭,“你最近氣色一直不好,人也懶洋洋不肯出來玩,明慧問了好幾次怎麽不看見家樂出來……”

我現在是不大願意出來走動,每天下班就鑽回家玩游戲,粗粗一算大約有半個多月沒見過明慧,倒是天天和百合卓越張碰頭。

“沒甚麽,就是有點頭痛。”我沒精打采地回答。

“我看你是活活悶出病來了,走走,去喝杯烈酒提提神。感冒?讓海地給你弄一碗紅糖姜湯灌下去就沒事了。不想聽那兩個男人羅嗦是不是?就咱們倆去好不好?”

實在推脫不掉,我只得随百合來到“熊兔一窩”。

“……所以,那只是一場華麗的劇作,即使它華美逼真,每一處細節都精致入微,譬如你不能想象那舞臺上真的懸挂了一具拉利克水晶吊燈,散場後我硬要那個作場記的朋友帶我上去看過,它是真的,但那也還是一出舞臺劇……”

百合絮絮說着甚麽,我睜大眼睛瞪着她,神情仿佛也很專心,但其實不是,我真的頭痛,頭痛得要死。

她在說甚麽?哦哦,她昨晚去看戲,那舞臺上有一盞很好的燈。

我覺得很倦,這不像百合,百合幾時開始研究這些東西?自然,是和卓越張在一起的時候,她喜歡逛那些漂亮的、華而不實的店鋪,可是有甚麽關系,他會有足夠的耐心、微笑着聽她評價這些水晶與玻璃看起來也沒有差別――當然,其實還是有的,至少價格不一樣……

我悚然而驚。金家樂,你在想甚麽!百合是你的朋友,卓越張也是,你應該為他們高興,而不是縱容自己躲在暗處露出一個冷漠嘲弄的笑意。

然後我聽見百合說,“……公司年內大約還有幾次人事調整,聽說你們R&D也會波及,唉,已經快一年了,高層地震的餘波還沒過去……”

“甚麽意思?”我問。

“你沒在聽嗎?”百合驚異地看我一眼,“據說卓越要被調職了。”

我沒聽明白,愣愣地看住她,半天才問出一個不相幹的問題,“你呢?你幾時走?”

百合忽然住嘴,潔白的臉頰慢慢透出一片粉紅,她期期艾艾地問,“嗯,你怎麽知道?我以為誰都不知道,而且我還沒有決定……”

“……很快就是聖誕節了,我們來個狂歡之夜好不好?家樂……”

好好好。

我坐在那裏傻乎乎地笑,一個勁兒點頭。

為甚麽不好呢?

可是身體某處一個角落有一陣一陣心悸傳來,一個念頭漸漸浮出水面。

他要走了。

百合和他要走了。

我咧開嘴笑。

可是為甚麽,我的心裏會這麽難過。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卓越張。

我知道發生了甚麽,這原本是我沒有預料到的,然而它居然真的發生在我身上。可惜太遲了,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上班的時候因為工作避無可避,但至少我可以在下班後拒絕同他一起出去。

“樂,怎麽了?我得罪你?”他在茶水間截住我。

我做一個詫異的手勢,“怎麽會?我是個頂大方的人。”

他凝視我,要命,為甚麽男人會長這麽漂亮一雙眼睛,“那麽明晚,我是說‘熊兔一窩’,你會去嗎?”

“當然,”我擡起下巴笑,“嘿,別忘記禮物!我希望明晚你會扮作一個聖誕老人。”

然後那天我走得很早,還沒有下班,我已經開溜,只有辛蒂看見我拎着我那只破背包出門,“樂,你再任性下去當心老板把你除名!”

我呲牙,“對對,我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寫字樓的一片灰塵,來吧,踏着金家樂的脊梁上天堂。”

“去你的!”她啐我。

我關掉手機在街上游蕩。爹媽不會擔心,我早就告訴他們今晚我有節目。百合也許會着急一下,可是不要緊,卓越張的聲音是最溫柔有效的藥劑。明慧,明慧的心裏住着一個影子,即使她離開了她的影子也一直在那兒。他們都有自己的重心。

街上很多的人,我知道許多老派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洋節日而已,為甚麽時下的年輕人這麽追捧?堕落啊,折堕啊,崇洋啊,媚俗啊……他們這樣鄙薄地搖頭。

可是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不完全是。

你知道寂寞?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取過聽筒不曉得可以撥甚麽號碼,握着遙控器換過所有的頻道不知道屏幕上在演甚麽,心口空空洞洞,不小心嘆口氣會被自己巨大的聲音吓得驚跳起來……這種時候該怎麽辦?

我會強迫自己盤腿踞坐在椅子上,對着顯示器一局一局開極品飛車,不喜歡單機版不要緊,可以玩在線版,我的對手來自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還有俄羅斯。

但不是每個人都似我這般,所以他們走出家門和朋友約會,把自己融入人群中,從一張張喜怒哀樂的面孔上尋找蛛絲馬跡,不一定真要找到同類,但至少那些濡濕唏嗅的氣息,那些溫暖柔軟的肢體,那些天南地北的話語,都可以安慰人心。

至少最寂寞的時候,你不會是一個人。

卓越張說得對,我真是個懦弱的人,只懂得逃避,寧願沉湎于往日的回憶也不肯面對現實。

這個狂歡的夜晚,我獨自逛到很晚才去赴約,沒關系,我對自己說,人人都在狂歡,我可以輕而易舉蹑足混進去,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其實我來晚了。

反正,我一開始就來晚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這個夜店的豐收之夜,“熊兔一窩”冷冷清清,它根本沒有開張,一塊“CLOSE”的牌子孤零零懸挂在門上,好像電影終場銀幕上打出的那個孤零零的“END”。

我不甘心,用力把臉貼到玻璃格子門上,鼻子被壓得扁扁也在所不惜。

我看見裏面恍惚有一朵小小的火苗,離我愈來愈近。

門開了,有人端着一支燭臺出現在我面前,“嗨,請問是找誰?”

我吃驚地站直身體,面前是一個年輕男子,高而挺拔,有一張溫柔帥氣的面孔,眼睛在鏡片後面閃出些微光華。

“很抱歉,今晚我們不營業,瞧,電閘壞了。你是?嗯,海地的朋友?”他溫和地問。

然後海地從他身後轉出來,“樂?”

我忙不疊地後退一步,“對不起,我也許弄錯了,本來和朋友約好在這裏碰頭……”

“樂,你知道,你總是受歡迎的。”海地微笑着說,“這是,熊。”

我看看海地,又看看她身後的男子,一式的慧黠笑容,心頭一片豁亮。

“是的,他穿過陸地和海洋找到了你,真好,海地,真好。”我真心實意地說。

他們鎖上店門攜手離去,那真是一雙美好的背影。

走出去幾步,海地忽然回過頭眨眨眼,“樂,你還認為老鼠愛上貓是個笑話麽?”

我怔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聖誕快樂,現在進入HAPPY HOUR,”有人說,“樂,你想要甚麽禮物?”

我的眼淚終于滑下來。

“我的禮物呢?”我沒有轉身,把臉在袖子上用力蹭一下,惡狠狠地問。

一只小小織錦盒子自身後遞過來,打開,一只玉镯靜置其中,溫潤質地泛起一層細密柔和的寶光,看着就有一股暖意悄然流淌至心中。

“老媽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哼,你們這些鬼子懂甚麽謙謙君子。”

“喂,假洋鬼子好不好。”

“好好,那也是鬼子。”

“金家樂,”卓越張氣得把我掰回頭,“告訴你我是香港土生兒,從小講廣東話,當然我英文很流利,可是我還會國語,選修過西班牙語,懂一點蹩腳日文,我甚至會講幾句洋泾浜上海話……”

他的老好耷拉眉豎起來,眼睛睜得溜圓,又生氣又委屈。

我忍住笑,“那麽調職是怎麽回事?還有百合,為甚麽她要跟你一起走?”

“傻女仔!”他伸手在我額頭打個爆栗,“明年我是會升職,但是我已經申請繼續留在本地,只不過辦公室從現在的三十九樓搬到四十樓而已。至于百合……”

他忽然神秘地笑了,“我想明慧在美國的建築事務所終于找到了女主人。呵呵,樂,是不是因為我,你才失去敏銳的觀察力變得這麽遲鈍?”

我的下巴跌落下來,半天作聲不得,好久才掙紮着說,“就,就這樣?那爹爹媽媽他們……”

卓越張只是笑吟吟看着我。

我恍然大悟。

原來,從頭到尾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爹媽知道,百合知道,明慧知道,同事們大約也知道,不排除卓越張背後做了甚麽手腳,總之整個事件中唯一的傻瓜就是我,金家樂。

不,我不能原諒他!

在我腦子飛轉如走馬燈時,卓越張又不知從哪裏端出一只大盒子,它非常大,以至于只能端端正正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樂,這是我送你的第二件禮物,如果你看完覺得喜歡,就答應我的請求好麽?”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蹲下來小心翼翼扯開外面松松包裹的緞帶和包裝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紙盒托着的寵物籠,一只蘇格蘭折耳貓楚楚可憐地蜷在裏面。

“這是明慧的貓,因為考慮到它也許聽不懂英文的電視節目而不得不留它在國內,現在它屬于我們了。”

我故意嘴硬,“只是一只普通的貓而已。”

“看看它的項圈。”

那是一枚小小的黃銅鎖片,和我遺失的金鎖非常相似,甚至它上面也镌刻了“金玉滿堂”四個字。

“明慧大約從來也沒告訴過你,它的名字叫做‘滿堂’,對他來說只是順手取了鎖片上的用字,可我知道它們對你的意義――老天,我當初真擔心你會因為這個愛上明慧。”

我終于忍不住笑了。

“樂,”他溫柔地喚我,“現在回答我,你願意麽?”

“願意甚麽?”

“陪我度過每一個生日,我要你每年生日都陪我許同一個願望,直到上帝聽到、答應為止。”

我還能說甚麽呢?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良辰美景莫虛設,金玉滿堂皆開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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