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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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不知道五哥身上發生了什麽,她只知道他現在是如此的脆弱和需要安慰。

六月将五哥的頭溫柔的擁在懷中,手輕輕的拍打這個男人寬厚卻又寂寞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他們就選擇這樣一個彼此慰藉的孤單姿勢度過了一整個夜晚。

多麽溫暖的擁抱啊!

五哥阖上雙目,深深呼吸着六月身上女性的柔美氣息,發絲中傳來的陣陣清香就像母親常用的那只香波,他覺得絞痛的心靈漸漸松弛下來。

五哥那麽大力的擁抱,幾乎要揉碎了六月全身的骨骼,但六月絲毫沒有掙紮,在這樣近乎疼痛的零距離接觸中,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和快活。

六月真切的感受到,五哥是真的需要自己。

原來被需要的感覺是這麽美好,六月嘆息着想。那種感覺就好像一直孤獨無依的走在一條黑暗通道中,彷徨的無所适從,忽然有人向你發出呼喚,一波又一波聲浪襲來,催開了內心密合已久的栅欄,滿滿一心田的蓮花就此盛放。

好美!這種需要與被需要的感覺真的好美!

無聲哭泣的五哥緊緊擁抱着六月,他忽然感覺到自己裸露的頸後皮膚上有溫暖的液體一滴滴落下,發出輕微的聲響,濺開後沿着頸項慢慢淌下,漸漸打濕的衣裳黏着在皮膚上形成小小的張力。

五哥覺得即使是那樣微小的張力卻也仿佛已經穿透肌膚直抵肺腑。唉,六月,小小的六月!一直知道六月對自己的愛慕,但自己早已失去嘗試愛的勇氣,甚至失去接受愛的勇氣。

五哥忽然想起六月那次從玻璃客座中蹒跚走出時的模樣,滿臉自暴自棄的戾氣,她看向自己的眼瞳中流露出的絕望與悲哀。

對不起,六月。我是那麽懦弱和自私,所以才會選擇這樣一種疏離冷漠的生活态度,因此才會吝于向任何人傳達感情,包括自己的母親。如果我願意早一點付出努力去開解去挽留,媽媽就不會這麽絕望的轉身離去吧?現在,對于你,我又該怎麽辦呢?

這樣一個悲傷的時刻,五哥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麽,他只能緊緊擁住臂彎中的柔軟身軀。

黑暗中,他們依偎着用淚水相互洗刷對方和自己一樣千瘡百孔的靈魂,以求獲得更多的溫暖和勇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六月慢慢離開五哥的懷抱,她的臉上猶自帶着淚光,卻已經展開了一個璨然的笑顏。

五哥,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

不等五哥說話,六月已經起身走向中央的領舞高臺,選了一張氤氲動人的唱片,打開頭頂的幾盞射燈,明亮的光柱在昏黯的環境中開辟出格外清晰的場地。

六月靜靜的站在舞臺的中央,緩緩伸展起手臂,微微垂首,一足斜開,一足繃直指尖抵地,擺出優美的起勢。

然後,六月跳出了她年輕的生命中至今為止最投入的一場舞蹈。

人的一生究竟要穿過多少次的磨難?要承擔多少磅的負重?要掙脫多少重的束縛?

人的心靈究竟有多堅強?才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挫敗、傷害下依舊保持強悍而不屈服?

我們的生命是那麽辛苦,最後能否得到想要的幸福?

付出了那麽多,真的只是為了有一瞬間的滿足麽?

都說青春最美麗,愛最崇高。為什麽最美的時候,我會那麽憤怒?那麽卑微的渴望愛,得到的卻總是傷害?仿佛一柄雙刃的利劍,割開自己的同時也撕裂他人。

明天的明天會怎樣?永遠的永遠有多遠?黑夜的盡頭是否依舊是黑夜?

要如何才敢推開面前緊閉的門扉?要怎麽才能擁抱灼熱的陽光?

為什麽,和你站的那麽近,還會覺得那麽冷?

音樂早已停止,六月猶自不停舞蹈,肢體柔軟靈動,靜若深海,疾似狂風。

太多的情緒宣洩其中,太多的委屈、悲傷、怨怼、憤怒、倦怠、祈求、希望、傾訴……

五哥默默的注視着光束中翩然起舞的優美身形,他居然看懂了六月的意思。

漸漸的,已經幹涸的眼眶中重新泛起淚光,五哥悄然起身上前,在六月不敢置信的脆弱眼光中,他溫柔的攬她入懷。

他們一起在燈下輕輕搖擺。

六月的呼吸聲略為急促,好像時時拍打海岸巨石的浪花,常常濺起了一叢叢白色的水花,落入洋面又激起無數泡沫,轉瞬又紛紛彙聚湮沒在新一輪的浪湧中。

五哥俯首細細咬噬親吻六月耳後的細膩肌膚,他聽到六月無奈的嘆息。

六月。他輕輕的呼喚。六月,六月。一疊連聲的呼喚着。每念出一次這個名字,六月就柔順的答應一次,五哥的心裏就湧起一分暖意。

六月,留在我身邊好嗎?好不好?

他覺察到了她的顫栗,好像微掀的波瀾,臂彎相觸的肌膚也似乎有微微的電流激過。六月停下了舞步,身體漸漸凝滞成雕像。

怎麽?不願意?五哥竟然緊張起來,心裏有無形的弦漸漸繃緊。

六月慢慢掙脫五哥的掌握,站直了身軀,她靜靜的凝視着面前這個一直令她千回百轉的男子,她看到他眼裏的無助和需要。

還要什麽語言和動作呢?六月伸手捧住五哥的臉頰,仰起臉深深的吻了過去,她聽到五哥寬慰的吸氣聲,然後作出了撥人心弦的回應。

六月阖起雙目,眼角的淚滴無聲淌下。

柏林靜靜的坐在林宅門前的臺階上已經兩個多鐘點,看着天邊最後一抹暗紫中泛起的透亮橘色消失在剪影似的樹影背後,他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去敲響那扇熟悉的幾乎刻入心扉的門庭。

迦藍。迦藍。

迦藍璨若暖陽的笑容,清脆飛揚的縱聲歡笑,纖細美好的身形,甜蜜芳香的親吻,和煦大方的言行,倔強堅持的神情,俏皮機靈的口齒。

還有,最後那一聲凄涼無奈的嘆息。

柏林緊緊的攥起雙拳,指節泛白,指尖用力抵住掌心,好像這樣就能夠緩解內心緊縮疼痛的感覺一樣。

可是,他還是覺得窒息。

滿懷的愧疚和不知所措都逼得柏林不得不張開嘴一下一下呼吸,才能将足夠的新鮮空氣送入肺腑。

我錯了!我錯了!原來迦藍在我生命中早已是不可分割的肢體。我不該這麽輕易接受誘惑。可是來自六月的那麽蠱惑玄媚的誘惑,要什麽人才能夠抵擋!

想起六月那張從來都帶着譏诮的挑釁笑顏,柏林又有一剎那的失神。

這時,馬路那頭傳來車輪摩擦地面的尖利聲響,一道燈柱打亮、接近、停歇在路邊。

光影中,柏林看到六月從車上下來,随後一名有着寬闊肩膀的男子也下了車陪同在六月的身側向自己走來。

幾乎是同時,柏林聽到身後的門庭開了,他下意識的起身退下臺階一轉頭,就看見了站立門口的迦藍。

迦藍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的眼神裏也不帶絲毫奇突情緒,站在哪裏,渾身沒有煙火氣,仿佛靜立時間之外的潔白雕像。

柏林覺得心頭一熱,幾欲上前擁抱那個纖細的身形,他忽然又站住了。

他看見迦藍的身後另外伫立了一名年輕男子,帥氣的臉孔上同樣沒有表情,漂亮的眉睫深處卻幾乎映出了漫天的星光。

中間隔着柏林,迦藍和六月遙遙相望。

兩個年輕秀美女子的目光撞擊在一起,都是一式安詳淡然的寧靜的表情,旁人卻分明感到空氣中有無形也無聲的波濤層層推進,又層層後退。

柏林看着身前身後這兩個都與自己一度那麽親密、但此刻又不約而同持有冷漠疏離态度的女子,大腦一時失去了應對指揮的能力,只能長久的、呆滞的保持無所遁形的尴尬姿勢。

下午的其餘時光,迦藍盤踞在書桌前完全埋首計算機中堆積的翻譯稿中,一串又一串德文的工業用語幾乎占去了她的全部心思。

把痛苦和困惑統統溺斃在工作中,她自嘲的想,至少比溺斃在美食中容易保持體型。失去了父母,模糊了記憶,愛人也背叛了,如果再丢了飯碗,或者因為超重而失去寄托大多數業餘時間的半生愛好,那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不不,怎麽可以縱容自己淪落到這樣凄慘的境地。迦藍搖搖頭,怔忡的笑了。

得到迦藍的許可,小葉并沒有離開,他安靜的坐在平時六月常坐的沙發一角翻閱畫冊雜志,偶爾會取過紙筆匆匆塗下一些線條。

屋子裏只有迦藍指下敲擊鍵盤的聲音,窗外的天色漸漸暗去,小葉起身開了燈,然後獨自走進廚房。

早已習慣獨立生活的小葉整治簡單的晚餐手勢也絲毫不輸打開保險箱時的純熟。檢閱冰箱,發現裏面幾乎空空如也,小葉會心的笑了,這個迦藍,和自己一樣,也過着簡單的近似簡陋的生活。

等迦藍從計算機中擡起頭來,小葉已經費盡心思做了一道水果雞蛋沙拉、兩份煎雞蛋和一個蛋花清湯。

“真要命,今天和雞蛋過不去。”小葉笑嘻嘻的說。

看着小葉燦爛的笑容,迦藍但覺溫暖,再沒胃口也得吃一點。

晚餐後,小葉幫忙收拾了餐具,看看神情安詳的迦藍,起身告辭。

“迦藍,”小葉溫和的喚道,“你知道,我總是在那裏的。”

迦藍明白小葉的意思,恬靜的笑笑,不做聲,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她送小葉出去,甫一打開門,就看見了柏林和從路邊趨近的六月,還有六月身邊鎮定泰然的五哥。

六月看到柏林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把目光投向門口的迦藍,迦藍一臉的平靜,她忽然覺得傷感。

自己怎麽會這樣糟蹋自己呢?完全沒有理智的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如果不是我的介入,迦藍還會是以前那個全身洋溢明媚氣質的陽光女孩吧?她會和柏林一直攜手走下去吧?當然,柏林也實在不是個好男人,可是,如果沒有外界的誘惑,他不好的那一面可能會永遠沉睡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會察覺吧?說到底,自己是有錯的。

這麽多年來,六月第一次真真切切嘗到歉疚的滋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想,我一定當柏林是空氣。

可是,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我要重新來過的事情又何止這一樁一件?六月悲哀的想着,沉痛的情緒已經漸漸爬上了眼角眉梢,仿佛潺潺的的溪水一樣靜靜流淌開去。

迦藍覺察到了六月眼底漸趨濃郁的悲傷。

真奇怪,我居然一點都不恨六月。迦藍想。為什麽要恨六月呢?僅僅因為她和柏林肌膚相親超越了友情的尺度麽?就算柏林是自己的男友,只要男未婚、女未嫁,誰又能綁住誰呢?道德?道德!呵呵,這個時代什麽都極大豐富,只有道德領域,早已被遺忘在了人們的視角之外,貧瘠幹涸的像最荒涼的沙漠。

再說,如果人連自己的意志行為都不能完全約束,又憑什麽要求別人去制約自己呢?迦藍的眼前閃過自己如中魔障般擲出銀叉時的那道冷冷的寒光,她痛苦的阖上了眼睛。

彼此有着默契而局促的聯系的三個人各懷心事,顧盼不語。不明所以的小葉和五哥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的暧昧張力,但都沒有作聲,只是各自站在自己關心的女子的身旁,希望能夠悄然傳遞給她安心的力量。

這樣的對峙令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包括另外一幢樓中,厚厚簾幕背後的路易。

看着迦藍淡漠中漸漸泛起痛楚的蒼白容顏,路易覺得心痛而又無能為力,幾乎要阖嚴窗簾不再關注。

注意到路易蹙起眉峰流露出無奈表情的面容,一直在研究一本心理學着的萊蒙好奇的放下書走了過來。

“怎麽,路易?我們的小姑娘遇到麻煩了?”萊蒙透過簾幕之間的罅隙看到了對面靜谧中透着尴尬的場景,他輕聲的笑起來,笑聲裏滿是調侃阖戲谑。

“哦,真有趣,路易,想起來了嗎?那年的那個晚上,伊麗莎白也是這樣不知所措的站在你和那個紅發小子的中間,你那時的臉上就是迦藍現在的這種表情。就是那一晚,我把你徹底拽進了我們的世界。”萊蒙幾乎是漫不經心的說,一邊優雅的彈了彈袖口的微塵。

路易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但轉瞬即逝,迅速平靜下來,冷淡的看不出一絲異樣。

萊蒙卻又笑起來,他完全清楚自己言語的殺傷力,“路易,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了做一個吸血鬼。”他愉快的攤開手掌滿不在乎的說,“至少我們都擁有永生不是嗎?”

可是,這樣痛苦的永生,我寧願不要。路易無聲的自語,不再理萊蒙,轉頭看向窗外,看到的情景卻又令他吃了一驚。

對于迦藍和六月的跷班,梁霄敏感的覺察到了一絲特別況味,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不可遏制的窺探欲念,和自己鬥争了半天,天使寬厚的一面終于頹然退場,惡魔狹隘的一面則竊笑着登場。

梁霄沒有通知小童,從團員資料中查到了迦藍的住址,她叫了部街車獨自前往。

梁霄并不知道過去以後見到迦藍該說些什麽,所以在臨走時順手抄起了整理在案的一卷“不夜城”資料,似乎這樣就有了夜訪團員的有力理由。

到達林宅時,梁霄看到了那一幕的暧昧與靜穆,憑借自己多年流連情場的經驗所賦予的直覺,她嗅出了其中的玄妙味道。

梁霄幾乎忍不住要惡意的譏笑出聲,但理智阻止了情感的真實流露,她裝出渾然不覺的恬淡表情,穿過六月、五哥和柏林,來到迦藍的面前。

“迦藍,你……”梁霄的話音突然梗塞在了咽喉深處,她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眼神犀利的聚焦到迦藍身後的那張臉龐上。

那一刻,迦藍和小葉清晰的看見,梁霄的瞳仁驟然收縮成了一個黑點,臉上漸漸發白失去所有的顏色,她微微張開嘴似乎想要呼喚什麽,但終于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凝滞成了一個怪異的表情。

“梁團長?”迦藍輕輕喊着,适才見到梁霄時心裏泛起的愧疚逐漸被擔憂所代替。

梁霄驀然轉身,趔趄着走開了幾步,猛地仰起臉,喃喃的、嘆息似的自語,“路易,真的是你麽?路易!”然後又突然轉回來,前行幾步,一手撐住了迦藍伸出的手,一手卻用力而又緩慢的探向迦藍身後的小葉,指尖不受控制的顫抖着。

小葉有點詫異的看着這個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不知道她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麽會這麽奇突,注意到梁霄不同尋常的探索姿勢,他禮貌的欠了欠身微微一笑。

看着這個假想了千百萬次、璨若星光的美好笑顏,梁霄覺得自己忍耐了這麽多年的、滿載痛苦的心髒終于不堪重負的掙紮着跳出日常的頻率,然後“噗”的一聲輕響碎裂開來。

在一片驚呼聲中,梁霄軟軟的倒在了迦藍身上。

來不及驚惶,小葉搶前一步在梁霄和迦藍一起倒地之前扶住了梁霄。六月和五哥已經跑了過來,大家對視了一下,小葉果斷的打橫抱起了梁霄,五哥幫忙托起梁霄的後腦,簇擁着上了五哥的車,發動車身直往醫院。

林宅的門口突然只剩下了一個柏林,滿臉錯愕之下依舊不知所措,看着空蕩蕩的四周,他忽然明白了一個現實,那就是根本已經沒有人關心他的存在。

站了許久許久,柏林才垂頭喪氣的離去,原本高大英挺的身形在昏黯的夜色中頹戚模糊成了一團暗影。

梁霄猛然仰起的、暴露在路燈下的茫然臉容清晰的映射進了路易的眼瞳,片刻的遲疑之後,他想起了當年那個年輕美麗的中國女舞者,是自己請她來指點迦藍,可後來她居然要求加入他們那個黑暗的領地。

路易記得那個荒謬的要求就那樣從那個姑娘的口中提出,他是那麽震驚和憤怒,立刻冷漠的将她逐出了自己和迦藍的生活。而如今,她又出現在迦藍的身邊。那樣大的反應,是因為看見了酷似自己的小葉吧?

這麽說,她從來不曾忘記自己。

那麽,她接近迦藍是否也是為了自己呢?那對迦藍又意味着什麽?

路易覺得疲倦萬分,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般的悲觀情緒悄然襲來,湮沒了全部的身心。

他顫栗着想,上帝啊,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可依舊無能為力。

我是多麽想給迦藍一個正常的、充滿陽光的人生。

可是,事情的發展往往無法預料也無從掌控,更不能随心所欲。

仁慈的天父,如果你非要迦藍看見醜陋的生活真相,那麽,就請你采取更溫和的方式來降低會給她造成的沖擊和傷害吧!

如果你只是為了炫耀神力昭示真理或者抵抗天庭以外的邪惡氣息,就讓我來承擔所有罪行的後果吧!

路易從來沒有這麽絕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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