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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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了做一個吸血鬼。

萊蒙嘲弄倨傲的聲音在路易的耳邊響起,他突然感到一種無法遏制的痛苦與憤怒。上帝啊,如果可以,我真的會殺了他!他幾乎是僵硬的強迫自己離開窗邊、坐到遠離萊蒙的書桌後面。

然而萊蒙還是沒有放過他,他小心翼翼的端詳着自己的指甲,雪白、光潔、修的整齊秀氣,他滿意的笑了,咧開的嘴唇邊緣微微露出尖利的獠牙齒端。

“有時候我真覺得奇怪,路易,我怎麽會這麽迷戀你。”萊蒙的臉上浮現一個深思的、近乎溫柔的表情,在柔和的光線下,皎潔的面容中透出了幾分天真。“唉,也許你是我一手創造的緣故?你知道,我等你長大等的幾乎失去了耐心,呵呵,不過這一切還是值得的不是嗎?”

路易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裏,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萊蒙的話語。

然而,一旁的伊凡細心的注意到,主人垂收在桌案後面的雙手已經緊緊的握到了一起,指節因為用力呈現一種奇特的力度形态,似乎要撐破皮膚節節粉碎才會松開。

主人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身世,伊凡想,那些回憶一定令他十分痛苦吧。

萊蒙了解路易漠然面具背後所掩藏的巨大痛苦,他愉快的笑了,“我可真佩服自己,會有那麽絕妙的主意!路易,那時候歐洲大陸上游蕩的吸血鬼可真不少,天吶,那些肮髒的、邋遢的、我的同類們,出沒在野地和暗巷中,吸食那些同樣肮髒邋遢的農夫和流浪漢的血,呃,這簡直讓人惡心。”他嘟囔着作了一個嫌惡的表情。

“我可真寂寞,但是那樣的夥伴,呸!我寧願孤獨的游蕩。”萊蒙有點傷感的眨眨眼睛。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路易?”萊蒙驚醒似的問,“我的祖上其實也是貴族後裔,呃,我祖母,是一位子爵的女兒,可是愛上了一個皮貨小商人的兒子,幾乎被逐出家族的族譜。唉,為什麽,美好的東西總是敗落的那麽快呢?”

“所以,我怎麽能與那些平凡低賤的吸血鬼為伍,我的夥伴也必須有着高貴的門庭和教養,而且要夠美貌。”萊蒙用一種近似眷戀的目光注視着路易,好像一名畫家在欣賞自己最傑出的畫作。“瞧路易,你是多麽完美,而這些都是因為我天才的念頭,哈!”

“夠了,別說了,你為什麽不去看看那些和你一起搬來的中國瓷器玉器?也許彈琴?這些也都能取悅你自己。”路易厭惡的打斷萊蒙的自我陶醉,他的目光落在面前萊蒙非要擺置出來的一具據說是中國元朝的玉海古玩上,眉峰微微蹙起。

“好吧好吧,我可以說的簡單些。我們的新夥伴大概還不清楚他主人的來歷是嗎?”萊蒙俏皮的揚起一條眉毛。

伊凡沒有作聲,事實上,他确實想知道更多關于路易和萊蒙的往事。

路易太了解萊蒙了,他知道萊蒙喜歡炫耀和賣弄,如果由他來敘述,所有扭曲的經歷都會被渲染成一幅創世紀般的、史詩似的無上美景。

“事實是,萊蒙迷上了東方傳入歐洲宮廷的青瓷玉器,進而迷戀上了神秘的東方文化,他是個瘋子。”路易制止萊蒙的敘述,用一種念書一樣的冷淡語調簡單的說。萊蒙戲谑的看着路易,作了一個鼓勵的表情袖手旁觀。

路易最恨萊蒙這種貓捉老鼠似的游戲态度,他幾乎要拂袖而去,但以自己對萊蒙的了解,他知道,萊蒙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他會在今後的日子裏一次又一次的撩撥自己的怒氣以作為閑暇時分的游戲。

那麽,就讓我自己一次講完你要講的無聊故事吧。路易無奈的想。

“萊蒙是貴族制度的狂熱擁護者,後來又迷戀上了東方文化。他獲得了永生,制造着罪惡,卻還不肯安守于寂寞。”路易諷刺的說,“他居然瘋狂到委托一個阿拉伯商隊特意從遙遠的文明古國,用非法的黑暗途徑竊取了一戶王候人家剛剛出世的男嬰,然後千山萬水帶到法國,暗授給一位久無子嗣的公爵作養子。”

萊蒙一臉的得意笑容,一旁的伊凡卻漸漸睜大了眼睛,這樣的想法和做法确實匪夷所思。

“那個男嬰受到整個家族的質疑,但礙于公爵的一力維護和疼愛,沒有人敢反對孩子加入族系的決定,而這個聰敏漂亮的東方男孩甚至得到了當時的法國皇帝的格外歡心。“

“男孩長大後,娶了來自巴伐利亞的美麗郡主,後來生了一個混血的男孩。”路易的臉上忽然起了一道波瀾,“此間,萊蒙就一直靜靜的守候在陰影中,直到那個混血男孩長大成人娶了一位美麗的英國貴族姑娘為妻,他一直等着他的獵物成為一名身心成熟的男子。”

路易忽然收了聲,伊凡注意到主人的嘴角微微跳動了一下,密合的房間中沒有風,但路易垂下的長長發稍卻微微顫動起來,似乎正在忍耐巨大的痛楚。

半晌,路易才冷冷的說,“然後,在我三十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宴會結束後,萊蒙就送了我一份獨一無二的華貴禮物。永生。”他幹巴巴的結束了敘述。

萊蒙對路易的敘述顯然很不滿意,但看到路易已經接近極限的忍耐表情,終于意猶未盡的嘆了口氣,“好吧,就是這樣。想想看,黑色發絲黑色眼瞳的東方少年,金色發絲栗色眼瞳的歐洲公主,那麽完美的結合,”他幾乎是神往的吹出一聲低低的口哨,“路易,你是那麽美好,這樣的風華怎麽可以為時間所折損呢?我要帶給你永生!我要你停留在最美的時刻!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室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萊蒙覺得頗為無聊,他抱怨起來,“見鬼,你們平時都這麽靜默麽?這裏簡直就像一個巨大的、華美的。卻令人窒息的棺材。或者我該去人群裏走走,也許能夠找到新的夥伴。”

路易沒有理會他,心裏卻想着,他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新的夥伴,也許才會離開我身邊。他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萊蒙應該還沒見過小葉吧?如果他看見另外一個自己出現在面前,而那個青年又有着比自己更生動的性格,或者他會選擇小葉作為自己新的獵物,而自己就可以從此擺脫他。

路易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不不,這太瘋狂了!我快要變得和萊蒙一樣瘋狂而沒有理性了!他用力搖搖頭,把這個可怕的念頭驅散開。

雖然路易的敘述簡潔而冷淡,伊凡仍然感到蕩氣回腸。他忽然覺得,萊蒙有他自己的堅持和邏輯,也許不是善良的、正直的,卻也是執着的、動人的。

在前往醫院的途中,梁霄恢複了意識,她睜眼看到小葉的瞬間又有一絲悸動和恍惚,但出于舞者的敏銳感覺,她終于發現小葉其實不是路易。

梁霄拒絕去醫院,而是要迦藍他們将自己送回了小紅樓。教室裏今晚沒有什麽人留下來加課,一進教室,梁霄就看見了小童。

小童一直靜靜的安坐在那架半舊鋼琴後面,看到梁霄面如紙色的從外面回來,身後跟的正是下午缺席的迦藍和六月,他覺得有些奇怪,迎上去扶着虛弱的梁霄沿牆慢慢坐下。

五哥和小葉已經先行離開,在梁霄的授意下,迦藍和六月默默的随她進了教室。

“小童,你先出去。”梁霄簡短的說,小童依言離開了教室。

空蕩蕩諾大的教室中,只剩下了她們三個人,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有人說話,氣氛顯得有些緊張。

梁霄若有所思的觀察着面前同樣盤腿坐着的兩個年輕女孩,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迦藍微微轉側了臉龐看着漆黑的窗外,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層晦澀的迷霧,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情緒,眼睛裏是一片完整的空白,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困頓不堪。

相形之下,六月要顯得有生氣的多,眼瞳中似乎有星光逸出,光彩閃爍,臉上帶了一抹缥缈神情,人有些蒼白,但兩頰又泛起微紅,雖然坐在那裏,身體卻不安份的輕輕搖擺,似乎靜止的身軀中有個正在跳舞的靈魂。

奇怪的比照,奇怪的表象。

梁霄不禁暗自揣度,聯想起剛才在林宅門口看到的情形,她略略猜出了幾分端倪,無他,必是感情糾葛。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迦藍現在的狀态顯然很糟。

不知道為什麽,梁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看着迦藍幾乎半透明的皎潔面容,她的心裏掠過一疊無聲的輕笑,但很快又覺得煩躁起來。

為什麽,她咬牙切齒的想,你這麽走運而我這麽背!梁霄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撲上去扼住迦藍纖細的頸項。幼年時獲得路易的全心呵護,後來他離開你了,現在卻又出現一個替身來繼續愛護你!

梁霄想起了小葉年輕帥氣的笑顏,心裏的刺痛一陣陣襲來,她又羨又妒的盯住迦藍。

不,正因為他不是路易所以我才更恨你!因為,他比路易更好!這個年輕人是個正常人,這樣你也就無須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享受完整的愛情!幸運的姑娘,那個年輕人愛慕你,難道你不知道麽?

幾乎花了全部的力氣,梁霄才能夠阻止自己作出失态的舉動,她終于吃力而又冷靜的開口,“好了,我累了,你們也回去吧,明天不要遲到,以後也不要缺課。小童!”

小童應聲進來,默契陪同梁霄離開了教室。

六月悄悄擡起頭來看了迦藍一眼,出乎她的意料,迦藍并沒有因為柏林與自己的事情而表現出或隐忍或震怒的情緒,她看起來疲倦而凄惶,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

今天晚上,六月本來是在五哥的陪同下去林宅整理行禮,準備搬到五哥那裏去住,沒想到會出現這麽戲劇化的場面。此刻,教室裏只餘下她們兩個人時,面對迦藍完全消極頹戚的态度,六月原先準備好的一套致歉告別的說辭也再難出口。

“迦藍,不管怎樣,我都該說聲對不起。”六月終于還是開了口,她的聲音不大,但驀然出聲,打破了諾大空間中維持已久的寂靜,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迦藍依舊望着窗外,好像外面濃濁的黑暗中開出了潔白的花朵一樣,一臉的專注與困惑。

六月摒息等待了好久,都不見迦藍有任何反應,她開始覺得不安,不清楚迦藍到底在想什麽,這樣的沉默究竟意味着鄙棄不理還是真的另有心事以至對其他的聲響都充耳不聞。

不知道過了多久,迦藍才慢慢的轉過臉朝着六月展開一個安靜的微笑,但不知為什麽,這個笑顏在六月看來是那麽的蒼涼孤苦,她覺得心裏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你有沒有發現,原來待在黑暗中反而覺得更安全,”迦藍呓語似的輕聲說,“什麽都看不見,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當它不存在。”

六月注意到迦藍用了一個第三人稱,言辭的表達也十分模糊、令人費解。

“它是什麽?柏林?還是誰?”六月小心翼翼的問,她看出迦藍此刻的情緒有點反常,生怕措辭不當可能會刺激到她。

迦藍居然也迷惑的蹙起了眉尖,苦苦思索了一會兒才搖搖頭,“不,我不知道。我,我也不想知道。”這個問題顯然令她不安,六月看到迦藍已經毫無血色的兩頰愈發浮現了一種幾近晶瑩透澈的清輝,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用奇特可以形容了,幾乎可以稱之為詭異。

“好了,好了,迦藍,我們回家去好嗎?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覺也許會感覺好過點。”六月感到深深的歉疚,于是态度越發的溫柔體貼。

迦藍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樣聽從六月的牽引安排,乖乖起身随六月一起回了家。

回到林宅一進門,六月就看到地上有一本整理好的“不夜城”文件,顯然是梁霄帶來遺落的。

安置好迦藍睡下後,六月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面一切維持原樣,包括淩亂搭在床頭的毛巾浴袍,音響臺上迦藍留下的蘋果西打。浴室裏垂在浴缸邊緣、沒有旋緊的花灑有水珠滴落,“啪嗒、啪嗒”打在瓷磚地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響,在這樣的深夜裏,聽起來有種格外寂寞凄清的韻律。

才不過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卻似乎已經遙遠的不可觸及,真正恍若隔世一般。

六月嘆息着跌坐在床頭,她順手拿起“不夜城”的整理稿,內容似乎并不完整,但整部舞劇的大體框架和基本情節及氣氛都已經勾勒分明。

看完腳本設定,六月覺得訝異非常,她完全沒有想到,所謂的“不夜城”架構的居然是這麽一個氣勢磅礴、角色詭谲、基調晦暗而且結局未明的神魔玄幻題材。

呵,不不,雖然涉及神祗人魔,六月還是強烈的感受到了梁霄暗喻的解構人性的濃郁意味。

是,雖然這是一個跨越三大結界的玄幻題材,其實它的主角仍然是人類和更近似人類的異化在神祗與惡魔中間的吸血鬼。

六月的心裏閃過一陣莫名的興奮,長久以來在黑夜中出沒徘徊所形成的感官知覺告訴自己,她喜歡這出舞劇。

就在那一瞬間,六月忽然明白了,選擇自己進入這個舞團,并非梁霄的一時興起。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屬于黑夜,屬于這個混沌不明的不夜之城。六月冷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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