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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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舞團的排演逐漸上了正軌,角色很快分配下來。
看過腳本後,其實大家已經猜到了幾分,果然,梁霄決定的主演人選名單中有迦藍和六月。
她們兩個在舞團中論舞藝和資歷都不是最拔尖的,但沒有人否認六月确實最适合出演徘徊在暗夜陰影中的吸血鬼。
而迦藍的角色命定就有些出乎大家的預料了,原本人人都以為,這麽明快單純的女生,似乎是出演有着光明心态的天庭神祗的最佳人選,但結果卻是扮演劇目中最為流離失所、彷徨失措的人類。
其他的神祗、惡魔、吸血鬼和人類角色也都一一派分到位。
嚴格的來說,在梁霄的這出劇目中,這四類角色分擔的出演份量其實基本均衡,但區別就在于尚未出爐的那一部分結局上,幾乎每個人都猜到了,不夜城的命運連同所有族群的歸屬發展,最終都将歸置在人類的态度上。
事實上,這出舞劇的核心還是為了昭示人性本位主義。
對于暧昧未明的結局,梁霄的态度也同樣的高深莫測,她只是簡單的說,“你們才是不夜之城的居民,不夜城的結局将由你們來決定。”
所有的團員都一頭霧水,除了迦藍和六月。
迦藍似乎已經完全漠然的置身事外,不關心,所以不在乎。
六月則是一早看透了梁霄的故弄玄虛。哼,那只是因為連你梁霄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她冷眼旁觀的得出這樣的結論。
無論如何,舞劇的排演正是開始了,在結局尚未決定、配樂也還空缺的情況下,一組一組的舞步卻已逐漸确認出臺,團員們開始分組練習。
諾大的教室忽然變得擁擠起來,大家小心翼翼的維系着各自的舞區,旋轉騰躍舒展肢體時盡量不要影響到別的團員。
紛擾了幾天,隔壁小教室也開放了,專門用于梁霄對各組團員的獨立指導,但練習還是在大教室中一起進行,為的是保持整體性,讓大家熟悉同僚之間所有的步法、區域、身形、段落。
迦藍和六月分成獨立的一組,她們有大量的雙人舞搭段。
對六月來說,這是個展現自己、與其他人尤其是迦藍互飙舞技的機會,所以顯得格外興奮和投入。
她最終還是沒有搬出林宅,自從那天隔日以後,她與迦藍達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兩人對于柏林絕口不提,似乎這世上從來也不曾有過這麽一個人一樣。
平時,六月加緊練舞,晚上有時會在家陪伴迦藍,有時則去五哥那裏,偶爾也會在五哥的住所過夜。比起以前,五哥的态度已經完全扭轉,他對六月十分愛護,簡直拱若珍寶。六月也多少知道一點五哥的事情,她明白,五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母親以及求得心靈上的救贖和釋放。
六月覺得自己流浪的心終于找到了可以安置停留的港灣,夜晚對她來說不再意味着堕落和邪惡,而是溫暖和寵溺。
她開始嘗到幸福的滋味,有時候會覺得不可置信,但視覺、味覺、嗅覺、觸覺,所有的知覺都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六月于是淚盈于睫,呵,她掙紮和盼望了那麽久,上帝終于注意到了塵世一角中的這個卑微靈魂。
六月決定,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珍惜,再也不許任何人奪走屬于我的幸福!
她的視線是那樣眷戀于美好的生活表象,無暇顧及別人的痛苦,也不願意看見晦澀的蛛絲馬跡。因此,六月忽視了同住的迦藍的變化,也不曾察覺五哥細密部署的行動和計劃。
迦藍的臉上則漸漸失去了笑容,原本清透澄澈的眼瞳也常常帶上了幾分怔忡和猶疑,變得少言寡語,練舞時全神貫注的似乎要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氣都投諸在舞步中,甚至不給自己分神多喘息呼吸一口空氣的機會。
在大家的眼中,迦藍和當初那個總是帶了和煦笑顏、仿佛向日葵一般的流麗女郎的印象已經出現了錯影。如果說那時的迦藍還只是一灣清澈的小溪,那麽現在的她已經蜿蜒着淌過最為平坦的淺灘,漸漸延展曲折的進入了遙遠深海。
團員們佩服梁霄的眼光,果然是國際級別的大師,才能看出迦藍身上潛藏的豐富資質。如今的迦藍看起來氣質沉靜、常常泛起迷霧中憧憧暗影似的神秘氣息,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了交戰中彷徨、崩潰中失措的人類脆弱猶疑的天性。
事實上,迦藍本身所具有的脆弱中又隐約流露出不甘屈服的柔韌和堅強,正是這一點使她扮演的角色也別具了幾分光彩,仿佛混沌昏黯世界中的一絲微光。
雖然微弱渺小,卻予人希望和期待。
除了梁霄,團員們包括六月在內,都為迦藍超越本身氣質的出色演繹而感到訝異。
梁霄知道,這其實只是出于迦藍的苦苦掙紮。
在清晰而又荒誕的現實和模糊卻也詭異的過去之間猶疑不定、左右籲衡。
她不打算幫助迦藍,甚至也不同情。她只是悄立袖手,不置一辭。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對于六月來說,這是她成年以來最充實愉快的一段時光,有事業、友情、也有愛情。
不過近來,五哥那邊似乎在張羅着什麽,六月也問過,五哥只是溫柔的回答,要把國內的事業料理收拾一下,也許将來會帶六月找個安寧美麗的歐洲小鎮去安享太平。
六月沒有異議,如果真的要她選擇,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放棄跳舞随着五哥浪跡天涯。既然早就有這樣的決定,五哥怎麽打算,她都沒意見。
迦藍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平靜,其實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
她幾乎失去了完整的睡眠,每天晚上入睡前的時間對她來說都是煎熬等待的時刻。她渴望一個沒有雜質的純粹的睡眠,不要做夢,哪怕美夢也不要。可是,每晚的噩夢還是準時前來報到。
夢的內容也不一而足,但奇怪的是,它們之間似乎都有某種聯系,比如一些相同的場景,相似的、支離破碎的情節,面目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同樣的人物角色。
迦藍吃不準自己都夢見了些什麽,但她肯定這些統統都無關幸福,它們令她緊張不安、精神恍惚。
可她又不敢主動探尋這些夢的根源,聯想到自己那些古怪的行為和更加古怪的經歷,迦藍簡直害怕把所有莫名其妙的線索拼接在一起去考慮,因為她不知道最後會拼出一個什麽怪異東西出來。
“真相”這個詞已經成為迦藍內心深處最不可碰觸的角落,一提到乃至一想到這兩個字,她就覺得心髒激烈跳動的頻率幾乎像要沖破胸膛才會罷休。
在她的潛意識中,好像有什麽怪獸正安靜的潛伏在深黑莫測的濃翳中沉睡,只要沒有人喚醒它,自己的世界就還是完整無恙的。可一旦它驚醒了,自己連同身周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迦藍于是愈發小心翼翼的極力維持現狀。
小葉并不清楚迦藍和柏林之間發生了什麽,在一定的尺度之內,他默默的關注着迦藍,看着這個年輕女子慢慢斂去了歡顏,人也越發的清瘦蒼白,而他卻是無能為力。
知道六月和迦藍同住,小葉很少去林宅,倒是常常盤踞在翡翠海岸,有時會給迦藍打電話叫她過來一起聽聽音樂、嘗嘗青越新進的咖啡或者黑牛新研制的調和酒。
迦藍有時候來,有時候則不來。
閑時和青越聊起迦藍,青越會打趣他為什麽喜歡迦藍卻又不追,小葉側頭想了想才一本正經的笑着說,“迦藍高興就好,我不在乎她和誰在一起。”
可是,迦藍并不高興。青越輕輕的說。
小葉沉默了,我也無能為力,如果迦藍不願意說,我不想逼她。我所能做的不過是遠遠的守望。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已經學會了獨自扛起生活的重擔,不祈求、也不指望有人能分擔或共享。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葉無奈的嘆了口氣。
“不夜城”的排演情況愈來愈多的見諸于報章,業內外人士都震懾于舞劇史詩般的內容和尖銳深刻的喻指,而對還沒揭曉的結局也都抱以極大的好奇和揣度。
踏足小紅樓采訪的媒體絡繹不絕,梁霄卻一概不見,只讓小童代為接待打發,倒是允許媒體們拍攝記錄團員排練的場景。
看着團員們揮汗如雨,文藝界熱鬧起哄,梁霄只覺得煩躁不堪。
結局!不夜城的結局!
她躲在自己窗簾密合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咖啡一杯接一杯的往胃裏灌下去,煙也開始不離手,黯黯的環境中,指間的那一顆暗紅透亮的火星格外刺目。
事實上,對于主演之一的六月,梁霄也開始不滿,本來這是最早定下人選的角色,她見到六月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認定了她是不夜城裏天生的居民,來演繹習慣黑暗、充滿壓抑沉郁情緒的吸血鬼是最合适不過。
可是,近來的六月,變化那麽大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已經不再是是那個忿怒的、暴戾的、抑郁的黑夜女郎。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六月的臉上開始常常挂着一個甜蜜的笑容,和團員交流溝通的時候态度溫文和煦。是,有時候,她靜坐一側休憩時還會流露觸一些感傷憂郁的情緒,但仿佛晴朗夏日午後、微風中的池塘,淺波蕩漾卻不掩安詳。
迦藍的表現倒是十分契合劇目的角色需要,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的,梁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還是會常常想起路易,還有那個酷似路易的年輕人,憑借第六感的提示,梁霄忽然很篤定的知道,自己有一天還會見到路易。
而那一天,一定不會太遠。
梁霄不知道自己見到路易以後又會怎樣,但十幾年來,因為無法擁有他、見到他而變得更加熾烈的心意好像熔爐一樣冶煉着她的身心,那樣堆積起來的、充滿絕望的渴望,直燒灼的她五內俱焚。
對梁霄而言,見到路易簡直已經成為某種無法言喻更不可取代的強烈信念。
路易,我對你的愛就好比信徒對信奉宗教的虔誠和執着一樣。梁霄默默的想着,胸腹之間又湧起了不可遏制的痛楚。
時間過的快慢程度,大概完全取決于個人的感受。
對于有的人來說,十數年光陰不過一瞬間;但對于還有一些人而言,一秒鐘大抵也可視若一光年。
但不管怎樣,時光的流逝完全不由人控制,時間大神可算天地之間最公正的律例執行者,只有在它的面前,世間萬物才真正做到了衆生平等。
不由得梁霄擔不擔憂,不管六月幸不幸福,也不論迦藍痛不痛苦,随着“不夜城”的加緊排演,兩個多月轉瞬即過。
一晃,已經時入清秋。
國慶的時候舞團沒有放假,梁霄語帶諷刺的說,“沒有時間概念的不夜城怎麽會有假期?”團員們一片嘩然,但看到梁霄冷淡犀利的目光,也都不敢再有異議。
他們不知道,梁霄正為“不夜城”結局的毫無頭緒而郁悶非常,而拖延未定的公演日期在上級劇團和資金管理委員會的催促下,已經初步定在元旦前夜。
梁霄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早已坐立不安。除了劇目的最終結局杳無蹤影,舞劇的配樂也因此無法完全落實,工作組一幹人員還不斷擾攘,更加讓她不勝其煩。
國慶?哼,如果“不夜城”坍塌砸鍋,你們以後的前途都會成問題!
梁霄惡狠狠的将指間尚未點燃的細長煙身折斷,手一揚,扭曲的香煙呈弧線狀準确的落入窗臺上的空置花瓶內。
對于取消的假期,六月覺得無所謂,反正之前也沒有什麽打算,五哥近來好像特別忙,也沒空陪自己,因此索性安心練舞倒也不錯。
聽着大家在抱怨着原本安排好的探親或出游計劃全部泡湯,六月轉頭看看身旁的迦藍,“迦藍,假期取消了,你不介意嗎?你不去探望父母嗎?”和迦藍同住這麽久,從來也沒聽迦藍提過她的父母家人,也許她和家人關系不好?六月有時候會好奇的猜測,但出于禮貌也不曾開口問過。
迦藍面無表情的拿捏着受過傷的右腳,聽到六月的問話,她的手頓了一頓,六月注意到她的眉尖微微一跳。過了一會兒,迦藍才慢吞吞的回答,“我十一歲時,爸媽已經去世了,因為意外,一次飛機失事。”她繼續按摩舊傷,臉上看不出憂傷的痕跡。
六月的心口好像被突然塞進了一塊巨石,噎的她透不過氣來,她一直以為迦藍是那種家境殷實、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所以才有資格和父母耍耍個性鬧鬧脾氣,扮演所謂獨立的現代女性,所幸本身脾性溫和善良,倒也讨人喜歡。
原來這個看似單純溫和的女孩,生命中已經有過痛徹心肺的遭遇歷練。
注視着迦藍平靜垂斂的容顏,六月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經有好久不曾見過迦藍的笑顏,她看起來比初識時清減愁損了許多。
六月才發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對迦藍的忽視,她不禁抱歉的笑笑,撫慰似的趨近過去用肩頭輕輕搡了搡迦藍,“我也是個孤兒,不過,有你這樣的姐妹,我一點都不孤單。”
迦藍擡起頭微微笑了,六月才略略放了心。她沒有看出來,迦藍的笑容裏蘊藏的蒼涼意味。
日子過的看似平穩而泰然,然而,再平靜的海面下也暗藏着無盡的洶湧波濤,終有一天會泛起潮汐打破寧谧析出水面。
一年中最惬意的金秋時節很快過去,深秋的寒意挾裹着凜冽蕭瑟的氣息撲面而來。
對于迦藍和六月而言,十月底陰雨綿綿的那個晚上,就好像這壓抑沉郁的天氣一樣,看似安詳的生活終于在剎那間轉過身來,峥嵘歲月的無常本相再次悄然揭開了面紗的一角。
說起來,迦藍和六月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人往往要到事情真的發生時,才會發現平時其實高估了自己應對無常的能力。
而這一次,迦藍和六月也不曾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