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中秋過後一直是秋高氣爽的豔陽天氣,溫暖和煦,令人身心舒泰。

然後,突然就變天了。

據說是北方南下的寒流與徘徊高空的暖濕氣流相遭遇,兩廂對峙之下,才有了這場連綿秋雨。秋天的雨下一場,氣溫就涼一層,不過相隔幾天的功夫,瑟瑟寒秋突如其來的就降臨了。

這幾天舞團的氣氛有點沉郁,就像梁霄陰霾遍布的臉孔一樣。

梁霄幾乎足不出戶的躲在自己昏黯的辦公室中,一天也露不了幾個面,每次出現在教室中也只停留匆匆片刻,臉上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動聲色,但斜飛入鬓的秀眉下,那雙妩媚犀利的鳳目中總隐隐閃現暴戾、不耐的神色,無論誰無意中擡頭與這樣一雙眼瞳視線相接,都會覺得不寒而栗。

所以每次梁霄進入教室時,團員們都噤聲虔心練習各自的舞步、熟記已定的舞區,沒人敢出言詢問那依舊不見蹤跡的“不夜城”結局,教室裏沒有音樂,只有舞者起落時發出的聲響和微微起伏的呼吸聲,愈發顯出近似陰恻的寂靜。

梁霄心裏也越發不愉,跳舞的機器!全是白癡機器!她暗暗咒罵,轉臉看向六月,六月神情安詳的翩然起舞;再看看迦藍,一臉漠然,好像根本置身時間的荒原一樣。

梁霄嘆息着扭頭離開,不夜城啊不夜城,我該給你一個怎樣的結局?毀滅?迷失?絕望?醒悟?掙紮?安寧?還是幸福?

她煩惱的想着,幾乎要狂躁的仰天長嘯,才能吐出胸口郁結已久的戾氣。

直到這天的晚間,一個陌生人的出現忽然打破了梁霄近期一直沉悶壓抑而又一成不變的生活狀态,她那種對于惡意有天生辨別力的直覺告訴自己,有什麽有趣的事情要發生了。

實際上,就在這個夜晚,奇特有趣的事情還不止一件。

可能是壞天氣的緣故,這兩天團員們練舞的情緒也明顯低落了不少,主要體現在傍晚的時候大家似有默契般集體散去,幾乎沒有人想到要留下來加課,而梁霄對此也不置一辭。這一天也不例外。

從早上開始就在下雨,雨勢不大,淅淅瀝瀝總也沒個頭的樣子,天空密布鉛灰色的濃雲,整個大環境的色調是灰的。大家一如既往的練舞,一切都按部就班,沒有意外更沒有驚喜,弄的人的心緒都仿若這灰色的天氣一般毫無生氣。

這樣冷清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傍晚練習結束,團員們三三兩兩的沖過澡換了衣裳離去,六月從沖淋房出來的時候看見迦藍已經收拾完畢在等自己。

迦藍濕漉漉的長發沒有編起來,就這麽散開披在肩頭,在慘淡的光線下顯得漆黑糾結,好像一把打濕了的黑色綢緞粘貼在身上,華麗而落拓。迦藍的臉龐因此看起來也格外淨白皎潔,秀麗的眼睫好像深不見底的淵潭,偶爾閃過一絲安谧的微光。

六月幾乎是迷戀的注視着迦藍。她今晚看上去是那麽美,六月不由自主的想,好像開至荼蘼的花朵一樣,有種格外滄桑倦怠而又驚心動魄的凄絕憂傷的美。

恰逢下班高峰時段,又是雨天,公車上擠滿了人,出租車也難叫,搭地鐵還要轉線路,迦藍和六月商量了一下決定幹脆步行回家。

途中經過常去的餐廳,兩人索性進去胡亂喝了碗粥權當晚餐。出來的時候還在下雨,六月吸吸鼻子罵了一句,然後和迦藍相視而笑,“鬼天氣,和梁霄的鬼臉一樣,跟咱們摒上了。”

不等迦藍說話,六月背包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來電顯示的號碼是小紅樓辦公室的電話,是梁霄有什麽事麽?六月邊想邊接通了電話。

線路的那頭是小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的樣子,要六月馬上回舞團,說是有人找。

誰啊?六月不耐煩的問,同時也覺得奇怪,除了五哥,應該沒有什麽熟人知道自己的行蹤,以前的舊同學舊相識早就斷了聯系,而五哥要找自己只需要打個電話,也不會貿然跑去教室,更不會讓別人來通知自己……

正胡亂猜測間,小童的聲音又響起,似乎有些猶豫,又好像身旁有人另外授意,“嗯,六月,他說他是你父親,嗯,繼父……”

六月舉着電話的手嗒然落下,一旁的迦藍分明看到,六月的臉色于一瞬間灰敗下來,好像一支潔白的百合突然傷了水變做一搭一搭蔫蔫的污穢皺紙一般。

“迦藍,你先回去,我有事去舞團,可能晚些回來。”六月說完,扭頭沖出兩人合撐的傘,很快消失在蒙蒙雨霧中。

迦藍怔怔的站了一會兒,才回身一個人獨自回家。一路上想着,會是什麽事呢?六月的神情看起來那麽怪異,就像被當頭棒喝了一下。

快到家的時候,遠遠的,迦藍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孤獨的徘徊在門口的雨地裏,她心裏一緊,然後又一松,好像有什麽東西悄然崩斷了一般,一種空虛疲憊的感覺席卷而來。

她看見,柏林站在那裏,滿臉溫柔痛楚的表情,靜靜的注視着自己。

六月跟着小童上了二樓,在一間空了很久的辦公室裏見到了久違了的繼父。

辦公室雖然空置了很久,裏面桌椅書櫥倒是一應俱全,事實上這間房間就在梁霄臨時住的套房隔壁,偶爾會充作她的書房使用,所以收拾的倒也幹淨整齊。

房間裏除了那個中年男子,梁霄也在,坐在靠牆的一張寫字臺後面,正翻閱着一疊資料,邊客氣的回答六月繼父偶爾的寒暄和搭讪。

六月一進門就看見了繼父,模樣沒怎麽變,只是添多了幾分憔悴,算算自己離去時給他留下的錢物,不過一年餘的時間應該夠他用度,不會吃什麽苦。但在六月的眼裏,繼父略帶羞澀的樣子透着格外的猥瑣和不堪,每次看見或想起他,她都有種想吐的感覺。

對于繼父的到來,六月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沒想到這麽快,也許時最近報章上對“不夜城”的集中報到,劇中演員的介紹也日益豐富的摻雜其中,這才讓他找到自己吧。

為什麽要這麽苦苦相逼呢!六月憤怒的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他幾乎毀了自己的一生,每次境況才略好些,他就會像驅之不散的冤魂一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眼角的餘光中,六月看到梁霄毫不掩飾的好奇眼光,嘴邊挂了一個揣測的、等待好戲上演似的微笑,這使她愈發覺得怒火中燒。

梁霄探究的盯住六月逐漸陰沉下來的臉容,适才見到那個自稱鄭粵生的中年男人時,她就有種奇特的感覺。

這個男人指着手上一份揉的皺巴巴雜志上一整幅“不夜城”報導中的一張照片說,“我找石晚,呃,我是她繼父。”臉上堆起卑微的、讨好的笑容。

繼父。繼女。多麽微妙的關系。梁霄的心裏浮起一個模糊的肮髒的念頭,這個念頭在看着六月進門後盯住鄭粵生的厭棄表情中顯得愈發确實起來。

看着六月和鄭粵生僵硬對峙的神色,梁霄幹巴巴的笑了,她起身離開座椅往門口走去,口中輕描淡寫的說,“六月,和你家人好好談談吧。”

出乎她的意料,六月很快冷冰冰的回答,“不,我沒有家人。”一旁也已經站立起來的鄭粵生滿臉的尴尬笑容立刻凝滞成一個不知所措的呆板表情。

梁霄咧嘴笑起來,她微微側着頭瞅着六月,似笑非笑的說,“那是你的問題。”

六月毫不示弱的盯着梁霄惡意閃爍的眼瞳,冷笑了一聲,“我以為你感興趣。”

對于六月的挑釁,梁霄顯的興趣盎然,沒錯,這個小女生很敏銳嘛,她對她是一直很感興趣的。“對,但也許你沒興趣告訴我。”她嘲弄的說。

果然,六月閉上了嘴。靜默了許久,就在梁霄輕輕笑着轉身要走時,她聽到六月一字一句的話語,她的笑容突然僵硬在了臉上,就像水滴突然遇上了急凍氣流凝結成了固體一樣。

“繼父,嗯?你不介意吧,如果我告訴別人你在我十九歲那年的六月某天強暴了我,你會不會覺得難堪?”

六月輕柔的聲音像一把薄薄的利刃,在暗夜中無聲的刺出,閃着微藍的寒光,只一下就刺穿了鄭粵生的心髒。

他痛的彎下腰去,阖起雙眼的一剎那,他看見六月的眼裏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顏色,空白的好像無邊無際的沙漠。

柏林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他渾身的衣裳都已經被雨水打濕了,短短的平頭濕了以後根根直立,平時看起來幹淨帥氣的腦袋就好像一個濕漉漉的仙人球一樣。

柏林站在風口,淋濕了的身子尤其禁不住寒風,但還勉力支撐着,又忍不住瑟瑟發抖,面青唇白卻還要用力展開一個笑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憐。

迦藍默默的伫立在庭院門口,她曾經那麽在意他。可是愛情是那麽脆弱,根本經不起任何考驗。也許只是他們自己太過脆弱。

生活的內容太龐雜繁複,而愛情又透明的容不得一點雜滓,一旦蒙塵就褪去了所有鮮豔的色彩,還來不及傷感,就被錯綜迷離的生活細節湮沒的無影無蹤了。

迦藍的心裏沒有怨怼,有的只是無限的憂傷,她用同樣溫柔憐憫的目光看着柏林,語氣平和的說,“柏林,你為什麽不回家去呢?都過去這麽久了。”

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迦藍靜靜的從柏林身邊走過,開門進去,然後回手緩緩的阖上了大門。

柏林愣愣的站在那裏,剛才的迦藍是那個單純、天真、熱情、善良的迦藍麽?她看自己的眼光就像看露宿街邊的流浪漢一樣,溫柔而陌生。她真的放棄自己了。

無盡的雨幕鋪天蓋地的落下,柏林拖着腳步慢慢了離開了林宅。

剛一照面,繼父就因為心急梗塞而倒下,在小童的幫助下,六月把鄭粵生送進了醫院,聽從醫生的吩咐辦理了手續留院觀察。

送走了小童,六月抄手站在危重加護病房的門口,看着裏面借助呼吸機茍延殘喘的繼父青紫色、頹敗的面容,心裏湧起的情緒說不出是厭惡還是同情。

這個男人,不得意了一輩子,也曾經那麽善待過一個并非己出的弱小女孩,卻又親手扼殺了女孩對生活的全部熱情,然後用盡了餘生的力量來追讨一個無謂的原諒。如今,他奄奄一息的躺在那裏,等待死神的随時召喚。

六月覺得異常疲憊,疲憊的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她格外強烈的想念起五哥來,她渴望五哥溫暖而有力的臂膀能擁抱住自己的身心,這樣,她才能汲取到足夠多的生命力和勇氣去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來不及撥電話給五哥,六月匆匆忙忙離開了醫院,攔了部街車去往碼頭五哥的俱樂部。但奇怪的是,俱樂部不曾營業,而且據說會歇業一陣子,還可能會轉手。五哥也不在,問餘下的幾個兄弟,也都不知道五哥去了哪裏。

六月又前往五哥的住所,其間給五哥撥手機,卻一直是關機狀态。到了五哥的住處,六月開門進去,裏面空蕩蕩冷清清的也沒有人,她頹然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無比失落起來。

小葉正打算給迦藍打電話時,聽到身後的黑牛微微哼了一聲,他一擡頭就看到了洛陽,以及和洛陽一起進來的五哥。

洛陽很少到翡翠海岸來,他自己創辦的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忙的分身乏術。以前的摘星三人組算起來幾乎有半年沒有聚在一起了,但偶爾通個電話聊聊近況,只需彼此一交談就能感覺到生死兄弟之間才有的不可言穿的親昵與默契,所以時間和空間的隔離并沒有真正疏遠他們三人的感情。

今天這樣一個潮濕陰冷的雨夜,忽然看見洛陽出現,小葉和黑牛都十分意外和高興。

但洛陽怎麽會和五哥一起來呢?高興之餘,小葉有些奇怪。對,大家都不是什麽光明路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打過交道,小葉和五哥關系還不錯,但他不知道洛陽什麽時候和五哥也走的這麽近,看起來兩人似乎很熟悉一樣。

等他們到了跟前,大家打過招呼,閑聊了幾句,礙着五哥也不便多說,居然就有些冷場。

一旁一直笑而不語的青越忽然開口,“洛陽,你是有事才來的吧?”語氣溫和而犀利。

洛陽不太自然的笑了笑,不等他說話,五哥驀然出聲,“是,是我請洛陽,嗯,請摘星幫個忙。對不起,這次沒有按行規來,不過,我會答應你們的任何條件。”

黑牛明顯是怔了一下,剛想說話,看見洛陽的眼色又把話語咽了下去,他默不作聲站在那裏等洛陽進來,然後兩人一起繞過後面那個頂天立地的藥櫃似的酒櫃,進了隐在後面的內堂。

小葉也想跟過去,卻被洛陽臨走時擡起的胳膊壓住,他停了下來,心裏隐約有些不快。

他擡眼看看五哥,五哥的臉上挂了一個淡淡的微笑,眼瞳中閃爍着微光,流露出奇特的、滿有把握的神氣。

大約十分鐘以後,洛陽和黑牛從內堂出來,小葉注意到兩人的臉上都帶着一種微妙的神情,看起來似乎有些激動還有些感傷,眼底卻都一般的無奈。

站在小葉面前,洛陽扭轉躲開了小葉詢問的眼光,黑牛清了清喉嚨終于低低的說,“呃,小葉,我們打算幫五哥這個忙,這是我和洛陽的事,你可以不參加。”停了停,又嘆了口氣,好像要向青越解釋什麽似的,“這次一定是最後一次。”

青越溫柔的看着黑牛,“我相信你,你的決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五哥并沒有顯出特別歡喜的神情,仿佛這一切根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微笑着致謝,和洛陽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起身離去。

小葉被他們弄的莫名其妙,有些不滿的問黑牛,“哎,搞什麽飛機嘛?不是說好退休了不幹了嗎?”

黑牛沒有回答,洛陽拍拍小葉,“你別管,這是我們欠下的舊帳,和你沒關系。”不等小葉說話,他也起身離開了酒吧。

看看黑牛沉着泰定的臉容,小葉知道怎麽問都沒有用了,但心裏不免有些郁悶,于是走到一邊給迦藍撥電話。

迦藍在家,沒說幾句,似乎有人按門鈴,“可能是六月,你等一下。”迦藍擱下聽筒去應門,小葉等了許久,聽到線路那頭有模糊的人聲,但好像不是六月,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他百無聊賴的等着,可迦藍始終沒有回來應答。

模糊不清的人聲音量似乎也在升級,好像發生了争執,小葉不安起來,大聲的叫迦藍的名字,那邊的聽筒忽然被提起,又被猝不及防的粗暴挂斷,中斷通話前小葉聽到了迦藍壓着怒氣的呵斥聲,然後便是一聲接一聲短促的挂斷音。

迦藍有麻煩!

小葉的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想都沒想,他像一支羽箭般沖了出去,口袋裏沒找到車匙也來不及回頭再找,直接攔了部街車直奔林宅。

到了目的地,小葉看見林家的大門直直敞開着,他飛身沖了進去,卻看到了一幕最為詭異的情形。

那一刻,小葉還以為自己置身夢境。

噩夢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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