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

迦藍反手關上大門,自己也無力的靠在門後,胸口發悶,有種缺氧似的感覺。

整整九年的感情呵!

柏林從自己生活中消失的這段日子,迦藍幾乎無暇去念及這個耳鬓厮磨了差不多整個青春記憶的親密戀人,也許是潛意識的刻意逃避,以免為足夠沉重的心靈再添多一份痛楚。

但不去觸及并不等同忘記,其實傷口一直都在那裏,等待合适的機會就會将那道被忽視的知覺傳遞到全身神經脈絡的末梢,讓你一下子痛徹心肺,痛的無所遁形、無法回避。

看着柏林被雨水打濕的瑟縮模樣,再也沒有往日的英姿勃發和自信滿滿,臉上原來常有的孩子氣的天真跋扈被不知所措的祈求痛悔所代替,那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柏林。

這麽多天來積壓了太多的委屈、困頓和恐懼一下子湧上了迦藍的心頭,整個人幾乎承載不住那樣噴薄而出的壓力,全身的皮膚都因為緊繃赍張而變得慘白的近似透明,血脈激蕩的更似要從每個毛孔中傾瀉而出。

迦藍就那樣用脊背用力抵住門好久,才漸漸平複了心情,好不容易可以伸手活動,一摸,已經是滿額的冷汗和一臉的淚。

怎麽可能會不在乎?最美的年華片刻之間就成了灰燼,握都握不住,一展指掌,就是灰飛煙滅,甚至連似水流年都不如。整個兒就是灰的,是濁的,是塵土和煙漳。根本無關美好。

迦藍虛脫似的挪到餐廳跌坐在硬木的座椅上,她甚至不敢窩進客廳的沙發中,怕那種柔軟的仿若情人臂彎般的觸感會就此扼殺了自己的意志力,然後沉溺進對于美好過往的回憶中不可自拔。

她像個散了架的木偶一樣趴在餐桌上,半個鐘點、一個鐘點、一個半鐘點……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保持這樣的姿勢多久了。

是小葉的電話。迦藍強打精神應對了幾句,忽然門鈴大作,也許是六月回來了,她匆匆和小葉說了一句,擱下聽筒先去開門,門口出乎意料站着的是去而複返的柏林。

柏林一手撐着門框,一手抹去滿臉的雨水,他的眼瞳滿是血絲,臉色發白,渾身都是酒氣。

迦藍憂傷而又堅定的輕聲說,“柏林,你不該這樣糟蹋自己,回去吧,我不認為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迦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柏林一把握住迦藍的肩膀,力氣大的似乎要緊緊握住迦藍身體裏面的靈魂一樣,他跌跌撞撞的擠進了門。

迦藍有些不悅,柏林總是這樣,一廂情願,自做主張,即使現在也完全無視自己立意分手的決定。

“夠了,柏林,我們都不是孩子,為什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你馬上出去。”她低聲而又嚴厲的說着,試圖掰開柏林的雙手。

不遠處邊桌上擱置的聽筒中小聲卻又清晰的傳來小葉呼喚迦藍名字的聲音,柏林惱羞成怒的扭頭看看迦藍,“你有約會嗎?所以才不願意理我?你這麽快就找到新人了?”他放開迦藍,沖過去提起聽筒,不顧迦藍的斥責“啪”的一下粗暴的砸了下去挂斷了電話。

“姜柏林!你實在太幼稚了。”迦藍忿怒而又疲憊的說,忽然覺得索然無味,面前這個蠻橫粗暴、失去理智的人居然是自己愛了九年的人,她覺得心裏原先的痛惜和不舍已經開始一點點塌陷和彌散。

“是!我幼稚!我無能!我沒用!迦藍,對不起,我讓你這麽失望。一次,好不好,只要你給我一次機會……”柏林絕望的向迦藍伸出雙臂,迦藍一閃身躲開了那個擁抱。

柏林踉跄着走到沙發前,一下子跪倒在放了一疊雜志畫冊的矮桌前,看着迦藍冷淡毅然的臉容,他狂怒的一把将書刊掃落在地,從書頁中散開灑落的幾頁紙張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幾張簡單潦草的速寫,一看便知畫的正是伏案工作的迦藍,線條寥寥,卻準确的抓住了迦藍專注認真的神态,而每一個筆觸都能看出畫者對于所繪對象的傾心和了解,那麽随意的幾筆卻勾勒的那麽美麗精妙。畫頁的右下側是畫者習慣性的落款,一個個漂亮灑脫的斜飛字跡。葉夕。

柏林立刻覺得妒火中燒,那麽激烈的情緒幾乎使他喪失思考的能力。葉夕!一定是他,那天看見的站在迦藍身後那個漂亮的年輕人!就是因為他,迦藍才不願意回到自己身邊!

血液裏的酒精似乎已經全部湧上了頭頂,心中的妒火則一下子點燃這些液體,柏林騰然起身,回過頭來死死的盯着迦藍,一步一步的逼近過去,他聽不見迦藍在說什麽,只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麽才能将迦藍重新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幾乎毫不猶豫的,柏林一把攬過了迦藍,不顧迦藍的反對和掙紮,俯首吻了下去,一手已經拽住迦藍的毛衣開衫和裏面襯衫的衣領用力撕扯下去。

看到柏林沖血的、狂躁的眼神,迦藍就知道今晚的局面看起來有些難以收拾了,但還是沒有想到柏林會失控到采取這樣毫無理智可言的荒唐行為。猝不及防間,迦藍被拽進了柏林的臂彎中幾乎跌倒。

慌亂中,迦藍用牙齒咬住了柏林緊緊相抵的雙唇,劇痛之下柏林松開了手臂,她乘機回身跑向門口。

打開大門剛剛沖下兩級臺階,迦藍覺得後腦一陣劇痛,柏林抓住了她的長發,從後面勒住她的頸項用力将她又拖回了客廳,來不及關門,柏林使勁一甩,幾乎将她掄起推倒在靠近餐廳的邊桌旁。迦藍一頭撞在牆上,痛的差點落下眼淚。

沒等她反應過來,柏林又撲了過來,将她推倒在地,邊桌上的果盤被打翻,裏面的水果刀具灑落了一地。

不顧迦藍的尖叫怒斥,柏林用膝蓋抵住迦藍的膝蓋下方,一手按住她一只胳膊,一手去拉她的衣襟,最上面一粒扣子已經繃落,領口微微敞開,隐約露出蒼白起伏的肌膚,近肩胛鎖骨處有一點殷紅格外惹眼,愈發激起柏林內心的欲望。他一低頭吻住了那顆搖搖欲墜如眼淚般的殷紅。

迦藍全身幾乎都被柏林制住,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動,劃動間她突然摸到了一把冰冷的金屬器具,一扭臉,她看見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跌落地面的水果刀,銀色的刀身在燈下閃出銳利的寒光。

完全未加思考,迦藍一刀揮去,聽到尖銳的風聲,柏林下意識的一閃,寒光貼着臉頰掠過,看清楚是一把刀,他驚懼的松開迦藍往後跌坐在地,一路後退到了牆邊。

迦藍的心裏滿是憤怒,她翻身站立起來。柏林看見,迦藍的臉色漸漸白的透明,在燈下,仿佛抛光的象牙泛起淡淡的清輝,黑色的長發無風自動,臉頰邊垂下的幾绺發絲微微揚起,迦藍的眉睫深處有銳芒射出,滿滿一束,幾乎充溢了整個空間,逼得柏林透不過氣來。

迦藍眼中的憤怒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冷酷所代替,她緩緩的擡起了握刀的手,就像那天在五哥的俱樂部時一樣,手中原本并不十分鋒利的水果刀因為角度的緩慢傾斜而逸出冷冷的白光。

眼前的迦藍看起來是那麽陌生,她的身上煥發出薄薄寒意,整個人看起來都像一個發光體,發出的是完全不帶感情的、仿佛來自暗夜洪荒中才有的寥落磷火。柏林突然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恐懼,恐懼的無法出聲也無法移動,只能死死的抵住牆根看着迦藍的手慢慢揚起,等待那一刀的激射而至。

刀子即将脫手的一剎那,迦藍的眼前驀然閃過那天射出銀叉的那道寒光和寒光之後漸漸滲出滴落的殷紅血跡,她的瞳仁陡然收縮了,但已經控制不住握刀揚起的手。

電光火石間,迦藍的另外一只手急急擡起,一把抓住了已然脫手的那縷寒光,随着手掌的用力,刀刃割開了掌心的肌膚,溫暖粘稠的液體一下子湧出,沿着緊緊密合的指縫滲出滲出,一滴一滴愈來愈快的濺落下來。

鮮豔的紅色液體很快在地面上濺出觸目驚心的混亂圖案,開始還滴滴分明,逐漸融合彙聚成逸散流淌的一汪蜿蜒。

路易就是在那個時候悄無聲息又疾似閃電的出現在門口,身後跟着的是萊蒙。

之前已經覺察到了迦藍今晚處境的尴尬,但路易一直都猶疑着不願意貿然介入迦藍的生活中去,就好像兩座住宅之間不算很寬的馬路是通往不歸路的橋梁,一旦逾越就再也無法回頭。路易忍受着萊蒙的譏诮嘲弄,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門庭跨出這一步。

直到迦藍舉止緊張的奪門而出,未幾又被行為更加乖張的柏林強行拽回,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依稀可見裏面混亂的情形,路易終于一下撩開簾幕、直接推開窗戶一躍而出,轉瞬間來到林宅穿過沒有阖上的大門進到客廳。

萊蒙也收起了适才一直未停的冷嘲熱諷,緊随路易其後跟進,伊凡則靜靜的伫立門外守候。

他們進到屋內,裏面已經是一片狼藉,柏林面如土色的縮在牆邊渾身戰栗着無法動彈,而迦藍則僵立在另外一側,靜止如雕像,整個人光華微現,一臉的漠然不覺,略略垂首呆呆的注視不斷從緊握指掌中滲落的殷紅血滴。

嗅到腥香甜蜜的鮮血氣息,路易無法遏制的全身都掀起陣陣波瀾似的震顫與渴望,他同時也清晰的聽到身後的萊蒙毫不掩飾的驚喜嘆息。

這一次再見到路易和萊蒙,迦藍的心裏連一絲一毫的驚訝情緒都沒有,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簡直理所當然。

完全覺察不到掌心被鈍鈍的刀鋒切開後跳動似的疼痛,迦藍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漸漸趨近的路易,世界仿佛失去了顏色,在她眼裏,周圍的一切都慘白的好像蒙上了雪亮的月光,一片蒼茫。

路易但覺得口幹舌燥,就像已經幹涸了千年的古井,突然被蜿蜒逼近的泉流漸漸沁濕,由此激發了埋藏已久的生命力一樣。

蜷縮一角的柏林驀然睜大了眼瞳,恍惚間,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景象只是夢境中才會有的绮麗畫面。

那天見到的迦藍身後的年輕人,應該就是小葉吧,但又似乎不是,臉龐皎潔澄澈,在燈下漸漸蕩漾出淡如星月的清輝,如劍般的濃眉下,微微凹陷的深邃眼瞳中有寶光流轉。

他輕輕執起迦藍受傷的左手,溫柔而又堅持的打開緊握的掌心,水果刀锵然落地,濺起地面的血點,而那個年輕人如中魔障般緊緊盯住益發急急湧出的血流,全身都似乎在顫抖,卻又沒有辦法再稍作移動。

後面緊随進來的另外一個年輕男子卻是一臉的歡愉和陶醉,他突然從夥伴的手中挽過了迦藍,一仰頭作了個深呼吸的表情,嘴角咧開展露一個璨然的笑容,然後一低頭就要俯向迦藍流血的掌心。

柏林驚恐的看見,那張漂亮的窄窄的俊秀容顏上,突然透出了幾分迫不及待的渴求神情,咧開的嘴角內側微微閃光的分明是兩顆齒端尖銳的雪白獠牙。

從剛才起就一直積壓心頭的恐懼終于借着聲音沖開決口,柏林嘶啞着嗓子狂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完全失去了控制,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己從夢魇般的情形中拔離出來,就可以重新回到陽光燦爛的明亮世界中。

小葉就是在柏林縱聲大叫的一霎那飛身沖進了林家敞開的大門,看到萊蒙背着身正要俯首,而在他掌握中的迦藍一副無動于衷的空白表情,就如同失去靈魂的軀殼全然放棄了行動的意志。

根本不及思考,小葉敏捷如黑豹般撲過去,重重一拳擊去,已經撞開了路易,打飛了萊蒙,挾裹着迦藍纖細的身體越過半幅餐廳,靠立在牆邊穩住了身形。

小葉滿懷戒備的擡頭看向對面形跡詭異的兩個人,目光灼灼,在與路易視線交接的瞬間幾乎要擦出了霹靂般的火花。看見路易臉容的那一刻,小葉的瞳仁如同遭遇強光一般,驀然緊縮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柏林愈發瘋狂的大叫起來,一定是噩夢!怎麽都無法醒來的噩夢!面前怎麽會出現兩個小葉,幾乎一般無二的面容身形,只是一個凄惶憂傷,另外一個銳利赍張。

但對于小葉和路易來說,柏林的嘶吼狂叫早已退至時空之外,他們靜靜對峙相望,路易的眼底是驚醒之後的無奈,小葉的臉上則流露出訝異之後、自我控制的冷靜和專注。

他們就這樣默然對視,好像荒原兩端豎起的時間鏡像,那麽相似,但又充滿了割裂時空之後的陌生感覺。

同樣驚訝的失去言語的萊蒙終于如發現了寶藏的海盜般,突然爆發出一陣恣意妄為的大笑聲,但很快又恢複了優雅自若的神情,他站在路易和小葉之間,好像站在一條湍急無比的河流中央,搞怪的作出失去平衡、前後颠仆的奇特姿勢,然後懶洋洋的說,“路易路易,真是太精彩了!上帝,我幾乎要跪下來吻你的腳背!”

這時,路易才猛然驚醒似的扭轉了視線,“萊蒙,你最好和我一起離開。馬上!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麽。”他的話語就好像是從齒間一個音節一個音節用力吐出來的,然後回身轉眼間消失在門口。

萊蒙做了個鬼臉,微微向迦藍和小葉的方向欠身致意,然後也迅速隐退在門外的濃重雨夜中。

迦藍完全喪失了行動和語言的能力,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小葉用找來藥箱的簡單處理傷口。

柏林也已經不叫了,确切的說,是叫不出聲了,他的喉嚨已經完全嘶啞,現在,他被小葉拎到沙發上,呆呆的蜷縮在一角盯着尚自敞開的大門,嘴裏無聲的念着什麽。

小葉滿心的疑問,但現在顯然不是詢問的最佳時刻,他且忙着幫迦藍處理傷口,傷口很深,只好先包紮一下,等會得去醫院縫針。

而比起掌心的刀傷,小葉更關心迦藍的精神狀态,她看起來糟透了,安靜乖巧不像真人,這樣的情形令小葉格外擔心。

當小葉終于馬馬虎虎為迦藍裹好了紗布,柔聲告訴迦藍要去醫院時,迦藍沒有生氣、仿若玻璃珠子似的眼瞳慢慢的轉了轉,她順從的點了點頭,随小葉起身走向門口。

小葉厭惡的看了縮在沙發上的柏林一眼,随他去吧,顧不上他了,他這樣想着邊扶着迦藍出去反手帶上了大門。

外面依舊飄着滢滢夜雨,一陣冷風掠過,迦藍微微哆嗦了一下,小葉馬上除下身上的外套為她披上,就在這時,他聽到迦藍喃喃的、嘆息似的低語。

不要。媽媽。太高了。不行啊。

迦藍的臉上浮現脆弱而又驚懼的表情,黑沉沉的眼瞳中漸漸有清波湧起,她緊緊依偎在小葉的臂彎,再也不肯前行一步。

就好像,面前淺淺的兩級臺階突然化作了萬丈深淵,只需再前行一步,就會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小葉一點都不敢放松自己的手臂,懷裏的迦藍全身抖的就像秋風中搖搖欲墜的葉子一樣,他覺得自己只要一放手,面前這個纖細柔軟的軀體就會委頓破碎,然後散滅在風雨中,被無邊無際的黑暗所吞噬。

在小葉年輕短暫的生命中,從來也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到恐懼。

這樣束手無策、毫無把握的害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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