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睡意朦胧中,六月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雙有力的臂膀輕輕抱了起來,五哥回來了,她想着但沒有睜開眼睛,由着五哥把她抱進了卧室安置在床榻上。

通常這種情況下,五哥會識破六月醒了卻又裝睡的把戲,然後用促狹的法子把六月喚起,接着兩人便會一起嬉鬧一場,最後在哈哈大笑中收場。

但今晚是個例外,對于兩人來說,都各懷心事,無心嬉戲。

五哥沒有留意到六月臉頰上殘餘的淚光,他為六月覆上毯子,然後起身走至露臺,看着外面淫雨霏霏的夜色,深深的長嘆一聲,低頭點起了一根煙用力吸了一口,好久,才又重重的将煙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很快撕扯逸散開。

五哥覺得心口略為舒服了些,好像剛才吐出的不是煙,而是長期郁結胸中的一口濁氣一樣。他怔怔的想,今晚的決定正确嗎?自己會不會又做錯了呢?我真的想要那樣的結局嗎?

五哥用力吸着煙,一根煙很快燃盡了,又點燃一根,又一根……身上最後一根煙也燃至盡頭時,他伸出兩根手指一下子就捏熄了指間那顆顫悠悠、暗紅發亮的火星,手指皮膚發出“嗤”一聲輕響,一陣劇痛伴随而來,他惡狠狠的擲出了煙頭。也正是這一刻,五哥确定自己沒有做錯,即便今晚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

悄無聲息的,兩條柔軟的手臂從身後穿過腋下環住五哥的身軀,滿載寒意的凄風冷雨中,他感覺到一片潋滟波光似的溫柔漸漸包圍了自己的身心,一回頭,便看見了六月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瞳。

只是,為什麽,在那一渦深情眷戀中,卻還蕩漾着無奈與哀傷。

面對六月的溫婉與沉默,五哥覺得自己再也無力抵抗。

這麽多天來他悄然部署着一個陰暗計劃,內心同時交織着矛盾、痛苦與決心,但還是免不了迷惘、猶豫和感傷。百般無奈之下,他只能獨自建築那一堵堅實卻也寂寞的高牆铠甲,縱使前途莫測,也只能咬牙挺進。

多少次,五哥都想告訴六月自己的計劃,但面對那張快活和依賴的笑顏,就再也開不了口。

他不願意,在六月以為身處出航幸福之旅的港口時,卻告訴她,不,我們的旅程已經結束,我就要離開你,踏上了無希望的黑暗末途。

六月,六月。六月。五哥一疊連聲的輕輕喚着這個名字,每一次都得到六月的低低回應。

再也忍不住,五哥一下子回身用力攬住面前纖柔的身軀,每一根神經的末梢都似乎在被剛剛那一顆火星所灼燒,燒的痛徹心肺,那樣滾燙而又冰冷的感覺,讓人仿佛同時置身于地獄的熔爐與寒窟之中。

五哥的眼淚無聲落下,一滴一滴,漸漸打濕了六月紛亂的發稍。

迦藍掌心的刀口縫了十一針,斜斜的一排針腳,像鬼祟爬行的蜈蚣足跡。

啧啧,現在的小姑娘,動不動就拿刀子割自己,也不想想父母的心情。為迦藍處理傷口的中年女醫生難掩心頭不快,語帶諷刺的輕輕責備。

迦藍沒有作聲,只是安靜的看着自己掌心糾纏生出的曲線漸漸被潔白的紗布層層裹起,眼神空洞的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雨意初歇,街頭人丁寥落。

“迦藍,送你回家好麽?”小葉低聲問,他甚至不敢大一點聲說話,迦藍的安靜和順從實在太令人不安了,那種無所不在的脆弱感覺讓他覺得整個空間都只是一個碩大無形的泡沫,略為用力便會破滅消逝。

“呵,”一直一言不發的迦藍終于開口了,先是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似的左右籲衡,然後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是,我記得了,我确實見過你。”

小葉沒聽明白,探詢的望着迦藍,迦藍卻輕輕掙脫了他的掌握,揚手截住一部街車,小葉只好随她一起上了車。

迦藍對司機說出一個地址,小葉不知道那正是小紅樓教室的地址。他只是默默的想,不管你去哪裏,我總是跟着便是。

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但小葉現在所能做的只是悄然守護。

小童已然睡着。年輕人,白天精力充沛,夜晚睡眠質量也高。梁霄披着大毛巾斜倚着床頭,一手輕輕撫摸俯身而睡的小童裸露在薄被之外光潔緊致的肩背。

我這麽快就老了麽?老了。再美的鮮花也會有開至荼蘼、頹然敗落的時候。梁霄微微的嘆息。然而,我是多麽不甘心啊。

路易,本來你可以讓我一直那樣美下去的,我們可以一起美至天荒地老、日月無光。她怨怼的想着,再也沒有一絲睡意,翻身起床,裹緊了身上的毛巾,推門來到陽臺上。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空氣中有種濕漉漉的泥土清香。梁霄無端端又想起那天自己絕望的靠在巴黎遠郊的那座古堡鐵花大門上,枝葉糾纏的藤蘿下面也隐約有這樣的泥土清香在彌散。

遠處昏黯的街燈在黑夜裏成為視覺中的主導映像,在潮濕沉重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迷蒙,就像适才六月說話時垂下的眼簾中的薄薄水汽。

六月。迦藍。咳,那兩個孩子。

梁霄忽然覺得後悔,自己先前一直都用一種怎樣惡毒和刻薄的态度在對待她們啊!那是兩個有着不同經歷,但又一樣有着傷痛過往的無辜孩子。

一個顯然一直背負着沉重的十字架踽踽而行,也許最近才擁有了一線陽光,可自己居然會因此而深感不滿。另外一個則失去了部分的記憶,也許有甜蜜,但一定是更深徹的苦痛,而自己也一直暗暗期待着那個被掩埋的傷口被驀然揭起的剎那時刻,對迦藍來說大概會是致命的打擊,這不正是自己所惡意窺探并獲取快感的黑暗欲念麽?

這樣一個看似平凡卻又隐隐流露出太多非凡氣息的潮濕夜晚,梁霄的心裏湧出的,是以往十數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和痛惜的情緒。

有一種全新的、也是模糊的概念在梁霄的腦中漸漸浮現,但還把握不住,她側頭苦苦思索着。

沒有阖嚴的小紅樓院門突然發出輕微卻又清晰的聲響,梁霄吓了一跳,不知道這麽晚了還會有誰會來。

循音望去,她看見迦藍雪白的臉孔出現在暗夜中,身後跟的正是酷似路易的小葉。

“我記得你,你教我跳舞。”迦藍輕聲說,眉尖蹙起,滿面于思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費勁模樣。

梁霄注意到迦藍身上的斑斑血跡和裹着層層紗布的左手,她看起來非常的疲倦和困惑,好像被魇住了一般,一旁的小葉全神貫注、小心翼翼的态度更是提醒告訴她,今晚一定發生過什麽奇特的事。

于是剛才只是限于思維的悔意立刻兌現為言行,梁霄語氣溫和的說,“迦藍,為什麽不好好睡一覺呢?你最近練舞太投入了,太累了。不,我們沒有見過。你記錯了。”如果那段消失了的記憶只會帶給迦藍痛苦和傷害,那麽就讓它永遠沉睡在荒原深處吧。她想,至少不要由我來喚醒它。

迦藍“哦”了一聲,不再追問,轉臉看向漆黑的窗外。

梁霄終于忍不住作了個手勢,小葉猶豫了一下,随着梁霄走到稍遠一些的牆邊,簡單的回答了一下梁霄的詢問。事實上,小葉也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始末,只能憑借推測邊想邊猜,柏林對于迦藍的逾禮似乎不難看出,但後面發生的事情,尤其那兩個形色詭谲的陌生男子,小葉就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了。

聽到小葉提及一個酷似自己的陌生男子時,梁霄的腦中一片轟響,是他!他果然一直都在!小葉驚訝的發現,梁霄的臉上漸漸失去血色,緊緊盯着自己的眼瞳中又出現上次初見時閃現的那種不可置信的神情。

梁霄強行定下心神,看了一眼安靜的倚牆而坐的迦藍,不由苦笑起來,“小葉?好好照顧迦藍,有些事情你确實不會明白。但願迦藍也不要明白才好。”到底沒能忍住,梁霄伸手輕輕撥開小葉眉睫前的一簇碎發,嘆了口氣回身離開了教室。

陪迦藍回到林宅時,柏林已經不見了,大概自覺無趣也就回家了。同住的六月沒有回來,樓下維持原樣,一片狼藉。

小葉先安頓迦藍休息,簡單收拾了一下客廳,想想不放心,幹脆也上樓到了迦藍的房間。一晚上的奇異經歷使得迦藍身心俱疲,她已經昏沉入睡。

小葉設好空調合衣倒靠在靠牆的軟椅上,身體一放松,精神上巨大的疲憊也頓時襲來,在空調換氣的輕微聲響中,他終于也睡着了。

小葉醒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身上披了一張毛毯,迦藍的床榻上沒有人。小葉一驚,驀然坐起,聽到樓下傳來細碎聲響,還隐約有咖啡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小葉出了房間,從樓梯上探身往下望,卻聽到迦藍輕快的聲音,“小葉?快點洗臉刷牙,吃午飯了。”

走進房內浴室,洗臉臺上是迦藍細心準備好的新毛巾杯刷,小葉不禁莞爾。

說是吃午飯,可小葉從餐廳到廚房甚至還有客廳轉了兩圈,倒是收拾幹淨了,卻沒看見有吃的,就是一壺咖啡煮的香濃,益發讓人覺得饑腸辘辘。

迦藍埋頭對着計算機猛K一堆法文原稿,看起來神色自如,就是臉色蒼白些,正略略皺着眉,敲擊鍵盤的時候扯到了掌心的傷口,時時咧嘴吸氣。

小葉找了兩圈沒看到吃的,看迦藍也沒空理他,就熟不拘禮的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給迦藍也續了一杯,沒找到奶精和方糖,只好苦了臉喝黑咖啡。

真苦!一口下去,小葉的五官縮成一團,忍不住哼出聲來。

迦藍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噗哧”一下也笑出來,伸手拿起案頭一個青花罐子遞給小葉,“當然苦,加了肉桂粉,真正含辛茹苦呢。喏,糖。”

小葉加了三塊方糖,灌下一大口,方才緩解了适才辛苦難言的口感,半晌才說,“迦藍,你這是喝咖啡麽?我怎麽覺得你是自虐啊?”

迦藍未及說話,門鈴響了,小葉按住剛要起身的迦藍自己去開了門,是披薩店的外賣小弟,送來了披薩、羅宋湯和芝士蛋糕,原來這就是迦藍說的午飯。

這頓午飯,小葉雖餓卻是食而無味,一想到昨夜看到的情形,還有後來迦藍不言不語、完全放棄的頹戚模樣,再看看此時此刻言語如常的迦藍,就更覺得現在的一切恰似暴風雨前夕的平靜,格外令人膽戰心驚。可又不便出言詢問,小葉只好悶頭大嚼,偶爾看一眼迦藍,猜測她此時的心思和情緒。

迦藍從頭到尾都顯得十分安詳泰定,端起簡易餐盒喝下最後一口湯,才取過餐巾胡亂擦拭嘴角,單手把垂落的發絲往後一挽,璨然一笑,“嗯,好了。”

小葉幾乎沒被一口披薩噎到,努力咽下長長吐出一口氣才問,“迦藍,呃,你還好吧?我是說……”

迦藍卻不容他說下去,打斷道,“我知道。你且吃完,也許願意聽我講個故事。”

等他們各自端了一杯咖啡剛剛在客廳坐下時,門鎖一響,六月回來了,身後跟着五哥。看到小葉,五哥愣了一下,六月看到迦藍手上的紗布也立刻出聲發問,都是熟人,大家索性人手一杯咖啡統統安坐沙發,靜候迦藍的解釋和敘說。

不同于前兩天的陰雨天氣,這天外面放了晴,午後陽光正好,透過大幅的玻璃映亮了整個客廳,但不知怎麽的,人人都感覺到了一絲蒼茫氣氛。

看着大家正襟危坐的端莊表情,迦藍不禁輕輕笑了,但只兩聲就又斂容,原本還很放松的笑顏漸漸浮起一層憂傷意味。

“嗯,六月知道,我是個孤兒。事實上,我父母也是一早失去家人,所以,我現在是真的沒有一個親人。真糟糕是不是?”迦藍盡量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但這樣開頭的陳詞任誰聽了都覺得凄苦滋味立現。

“所以,”迦藍微微一笑,停一停才略帶羞澀的說,“我覺得也許你們願意給我一點意見,嗯,有些事情我想不大通,可又沒人商量。”

小葉心裏一酸,幾乎要趨向前去将迦藍擁入懷中,可又不敢造次,只好鼓勵的看着迦藍點了點頭。

“十一歲以前我和大多數同齡的小女孩一樣,非常快活,呵不,也許更幸運些。”迦藍側首想了想,臉上出現一個溫柔的表情,顯然是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爸爸媽媽都是小有成就的建築師,經常受到邀請去國外參加一些交流會之類的活動,也許還有大宗方案的投标?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假期的時候經常跟着一起去到歐洲、北美,玩過不少地方。”

大家都靜靜的聽着,沒有作聲,迦藍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其實,我要說的也很簡單,就是十一歲那年的寒假,爸媽又帶我去了德國,我們先到慕尼黑,隔天他們要去巴黎參加一個會議,當天來回,所以就安排酒店照顧我,可是,他們回來的班機起飛不到五分鐘就發生機械故障墜毀了,我成了孤兒。”

“為什麽,我不在那架飛機上呢?”迦藍自語似的說,“據說是和父母很熟的朋友董律師飛來德國接我回家,上飛機前是注射了鎮靜劑,途中又服了片劑,一路睡了回來。”

“然後變成一個妖怪一樣的小孩,不說話、不去學校、不肯登高。董律師成為我的友情監護人,費心照顧,擔多心思,不計報酬,真正義薄雲天。”迦藍努力笑了笑,想要緩解室內漸漸沉郁的氣氛。“可還是束手無策,我終于進了療養院,接受心理治療,一直到十四歲。”

再也沒有人可以鎮定自若的坐在那裏保持安詳與釋懷,六月的臉上寫滿了震驚,五哥緊緊蹙起眉峰,小葉的眼底亦浮現傷戚表情。

迦藍試圖盡快結束敘述,很快的說道,“很幸運,我最終恢複心智,成為一個健康的小孩,然後一路念書升學,再無風浪。”

“問題可能就出在我十一歲到十四歲那段時間,我的記憶非常模糊,就記得日子非常單調乏味,不外是接受心理輔導。因為孤僻,不願意入學,醫生建議我學習語言,可以專注心神,就是那時候學的英文、法文和德文,後來也沒有放棄,現在藉此謀生。”

迦藍轉臉看向小葉,“可是,自從認識小葉,我的生活突然出現了缺口。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似曾相識,第二次是在電梯中重逢,記得麽?我幾乎可以确信我認識的一個人,和你幾乎一般無二,”她微微嘆息了一聲,“現在,我終于知道,原來那個人就是路易。”

“有些影像碎片,十分模糊,但我知道,原來不是噩夢,都是真的,路易,萊蒙,梁霄,他們都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只是我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昨晚我很害怕,一直在逃避的噩夢原來并非幻像,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沒有辦法躲開,不如幹脆自行揭蠱。”迦藍淡淡的一笑,擡起頭來,“小葉,你說過,青越會讀心術是麽?我想我需要一些幫助,我要找回屬于我的、失去了的記憶。”

迦藍的敘述一直都非常平靜,粗線條的交待了大概,完全輕描淡寫,但在一旁傾聽的三人的內心卻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都是心懷傷痛的人,背負着沉重的記憶辛苦前行,也因此或多或少的縱容自己擁有彌藏着暴戾和陰暗的心靈死角,一有機會就退縮進去,放心的沉溺于感傷和自憐。

要怎樣的努力,迦藍才可以抑制住心底彭湃的痛苦,而持有這樣積極樂觀的豁達态度?那樣纖細的身軀中,燃燒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命力?

沉默許久,六月問道,“嗯,那麽,路易和萊蒙又是什麽人?”

迦藍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半晌,才說出了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覺得驚訝錯愕的答案。

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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