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這一天,迦藍和六月再次跷班。

梁霄倒也沒覺得吃驚,昨晚她就已經猜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正準備練舞的團員看見梁霄出現在門口時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梁團長平時很少在這個時間來教室,大家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上的準備和動作,靜靜的等待梁霄的指示。

環視教室一圈,注意到這些年輕舞者美好困惑的面容,梁霄的臉上漸漸展開一個近似慈祥的和藹笑意,咳,這些孩子們,全身都洋溢着青春和無法收斂的精力。

“沒什麽事,這幾天大家自己練習舞步,不要太急躁,注意調節呼吸韻律。”梁霄溫和的笑笑,然後嘆息似的低語,“不夜城也該有個結局了。”她轉身離開了教室。

鄭粵生終于沒有等到六月的原諒,六月到達危重加護病房時,裏面的床鋪已經空了,她怔怔的站在門口,身旁的醫生數落着淩晨患者心力衰竭急救時找不到陪護家屬也打不通家屬留的手機諸如此類的話語,六月統統都聽不見,只是面色慘淡的聽從吩咐去太平間認領屍體,然後聯系辦理後事,足足忙了兩天才算料理結束。

這兩天六月一直是一個人默默奔忙,沒有知會任何人,包括五哥。而五哥也不曾聯絡過六月,他也正忙于安排布置愈來愈近的行動計劃。

直到抱了裝盛着繼父骨灰的陶罐雇船出海,把那些灰白色的細碎粉塵和着鮮花揚入大海波濤,最後連同那個褐紅色描着花紋的陶罐一起丢進了蒼茫海水中後,六月才拍拍手略有所思的擡眼望向天際。

她忽然覺得無比空虛,這個幾乎毀了自己一生,而自己也幾乎痛恨了一輩子的落魄男人就這樣死了,這下自己連自暴自棄的借口也憑空消失無蹤了,她再也沒有恨的目标,也沒有厭世的理由,她應該完全擺脫陰暗的過去走出來,走到光明中來了。

可是,為什麽,我還會覺得如此空虛和忿怒,空虛的無所寄托,忿怒的無以為繼卻還不肯放棄!

六月一點都哭不出來,海面上的疾風更甚陸地,似乎要把天地間所有的寒意都灌進她的身體中去。

五哥,你現在是在哪裏?在做甚麽?是在想念我嗎?六月想着,前所未有的渴望起那雙溫暖有力的臂膀起來。

在律師樓簽署完所有的文件,五哥輕輕擱下手中的水筆,“這樣就行了吧?”

“是的,只要其他的當事人來簽個字,這些文件就即刻生效了。”莫大誠律師看看五哥,後者的表情安詳,他有點吃不準的又問了一遍,“簡明,你想好了?你确信?”

五哥微微一笑,心裏一陣溫暖,面前須發斑白的莫大誠一直以來都像父親一樣照顧着自己和母親,此刻他睿智溫和的眼瞳中流露出的依舊是自己熟悉的關切神情。

媽媽,天下的好男人這麽多,你為什麽偏偏選擇了父親!而且,最後寧願用這麽激烈的方式離開人世也不願意從他的生活中走開!

五哥覺得心口有一絲絞痛,莫大誠看見他的神色一凜,然後堅定的點點頭說,“是,我決定了。”

莫大誠無奈的嘆了口氣,忽然間,他覺得非常疲倦,疲倦的不想多看周圍的卷宗一眼。我老了,也該退休了。他想着,對五哥颔首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決定。”

五哥起身致意後向門口走去,正要出去時聽到莫大誠輕聲道,“簡明,辦完你的事情我也要退休了,你,以後有空可以找我去釣魚。”

釣魚。是啊,小時候,莫律師經常帶着自己去釣魚,因為父親太忙了,所以委托他來照顧他們母子,印象中,從小到大,自己見莫律師的次數遠遠超過見父親的次數。從某種意義上說,莫律師遠比父親更親近。

五哥忽然回轉身看着莫大誠,多年來一直想問的一句話終于問出了口,“莫叔叔,其實,你一直喜歡我媽媽是吧?為什麽不帶她走呢?”

他看見,莫大誠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陡然間像老了十歲,他有些于心不忍,輕輕咳了一聲欠欠身離開了房間。

房門阖上的瞬間,五哥依稀聽到了莫大誠的低語,“我和她說過,可她說她愛的始終是他……”

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五哥終于掉頭離去。

對于迦藍來說,短短的兩天時間卻已經漫長的像一個世紀一樣,自從決定不再逃避而要追尋失去的過往記憶後,她随時随地都在苦苦回想着十一歲至十四歲之間那段模糊的歲月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但越是着急還越是毫無頭緒。

小葉一直陪伴在側,聽取迦藍的傾訴,分析其間的疑點,給出相關的建議,此外還要寬解和安慰緊張的迦藍。

他們在迦藍跷班那天的下午就去了翡翠海岸找到青越,青越聽迦藍敘述了前後始末,沉吟了片刻建議迦藍先試試看聯系以前一直照顧她、前兩年已經移民瑞士的董律師,詢問一下當年的具體情形,此外還可以去迦藍父母以前工作的建築設計院向過去的舊同事了解情況,如果可以,最好能夠再查詢一下當年失事飛機的相關資料報導。

青越的思路清晰缜密,溫和鎮定的神态和語氣極大的安慰了迦藍的心神,在小葉和青越的幫助下,迦藍開始探尋自己的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迦藍都沒有去舞團,打電話去告假時是小童接的電話,說梁霄也不見了,留了個條子讓大家自己練舞不要找她,團裏正着急呢。

挂斷電話,迦藍有些發楞,梁霄怎麽會也在這個時候失蹤呢?是因為自己那天半夜的造訪麽?還是只是為了躲起來編完那出一直沒有結局的‘不夜城’呢?

來不及考慮更多,迦藍先放下所有紛亂的思緒,循着青越指點的方向尋找線索。然而,兩天下來得到的結果卻是迦藍沒有想到的,因為它幾乎颠覆了迦藍之前存在的那段少年歲月的全部記憶。

迦藍不可置信的發現,原來人類的記憶是這麽不可靠,不知道是哪位置身暗處的神祗,竟然和自己開了一個這麽大的玩笑,完全篡改了自己的思維和意識!

董則之接到迦藍的電話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十數年,但真正撂攤子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臨走前就猶豫着要不要告訴迦藍,可到底還是沒說。

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如果迦藍恰恰一輩子都沒想起來呢?抱着這樣一絲僥幸念頭,董律師挽起長衫去了異國他鄉,心裏卻還是不能不惦記。

一晃兩年,潛意識中一直等待的電話果然就來了,董律師忽然惆悵,這件事早晚會揭穿,可沒想到會提早至此,小心翼翼經營維系,十數年的時間卻自覺已經過了幾輩子。催人老的不是歲月,是心事啊!

和董律師通完電話,迦藍的耳邊一片轟響,手上的聽筒還是由小葉摘下擱回電話機座。

對不起,迦藍,我是在你十四歲那年,從法國南部普落旺斯一座小鎮上把你接回國的,之前你的經歷,我也并不清楚。

你十一歲到十四歲之間的記憶那時候就已經存在了,見到你的時候你一直在沉睡,三個星期後才真正清醒過來,以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所有的安排設計,我只是照指示辦事,受雇于人,對方是誰我不清楚,錢款都是通過瑞士某家銀行直接轉過來的,查過,對方資料保密。

迦藍,其實我覺得,不管對方是誰,他似乎都是為了維護你周全。

包括你後來用于接受教育以及生活用度的所謂林氏基金,其實也都是對方撥款建立的,直到你完全可以自己工作謀生才托詞告罄。你戶頭裏後來彙進去的那筆餘款也是額外的,目的恐怕也是讓你留有餘地傍身。

不,我甚至不知道對方具體年齡相貌和性別,實在抱歉,幫不到你更多。

迦藍,你是個好孩子,我大概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不求甚解比較明智。

再見,祝福你,孩子。

“迦藍?”小葉輕輕喚了一聲,迦藍如夢初醒般轉過臉來。

“還想知道真相麽?”小葉溫和的問,“董律師說的也有道理,知道了又能怎樣?”

迦藍靜靜的回答,“既然掩埋我記憶的人如此愛護我,想必也不會介意告訴我真相。何況,沉睡的森林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

說完這句話,迦藍忽然愣了愣,好熟悉的話語,呵對,這句話是萊蒙說過的。

迦藍笑了,适才紛亂的心緒居然就安定下來。

沉睡的森林已經在蘇醒,神秘的探訪者出入徘徊,銳利明亮的光線即将照耀到最黑暗的所在,有什麽可怕的呢?不過是屬于自己的、已經過去的陳年舊事罷了。

有多久沒有看到迦藍展露這樣的笑顏了?仿佛重重陰霾中不期而至的一束流麗陽光,一下子雲破日出,漫天的璀璨光華。小葉被這個笑容感動了,不由伸手輕輕撥開迦藍頰畔的幾绺散發。

就是,有什麽了不得呢?總之,我會在一直陪伴在你身邊。小葉溫柔的笑了。

然後便是探訪父母的舊日同事,并沒有費太大周章,就得知了林氏夫婦去世的實情。

根本不是什麽飛機失事,具體經過也無人得曉,只知道林氏夫婦當年确實帶了迦藍去德國南部參加一個會議,為期一周,會議直到結束都很順利,最後一天是去往一項在建工程工地實地勘查,大廈因為資金問題擱置已久,正打算改變原先的酒店結構用作商住樓,涉及相關結構問題要聽取大家意見,結果當晚便出了事。

林氏夫婦不知為何于晚間又去了工地,也沒人看見他們怎麽上的樓頂,留守巡夜工人沒有注意到具體情況,聽到聲響時才發現兩人雙雙墜樓身亡,懷疑是樓頂安全網欄沒有固定,可能其中一人不小心失足時另外一人急于拉扯,導致兩人一同跌落,釀成慘劇。

舊日同事提及此事表情恻然,事出意外,不算因公傷亡,所以沒有額外的賠償和撫恤,林家的小女兒據說被林氏夫婦當地的朋友收留照顧,并在當地安排料理了後事。

二十八層的大廈啊!唉,迦藍,幸虧你不在現場。那位中年女子的眼裏閃現淚光,收了聲再也不肯多說。

迦藍努力保持平靜,道過謝後急急離去,臉孔早已一片煞白。

天吶,天吶,原來,爸媽死的這樣凄慘,比飛機失事全身即刻化為齑粉更為可怕凄慘!我怎麽早些就沒有想過來問他們的舊日同事。是,因為我太信任董律師了。可是,他也是為我好吧。

爸爸。媽媽。

從二十八層大廈頂樓墜落的剎那,他們會想些什麽?

從樓頂到地面的短暫過程中,他們又會想些什麽?

撞擊地面,全身骨骼碎裂、肢體折斷、血肉支離的瞬間,他們還會想些什麽?

漫無目的奔至馬路中央,直到小葉追上來抱住迦藍避開一輛機車、沖過紅燈在路邊站住,迦藍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滿臉的淚水。

迦藍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攥住小葉的指掌,就好像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樣,左手掌心的紗布漸漸被破裂傷口中滲出的鮮血所浸透。

小葉沒有作聲,即使這樣,迦藍也不會就此放棄,他從她的眼神中就已經看到她的決定。

無法分擔她的痛苦,他只能默默的、适時的給予她需要的東西。

比如一雙手、一副肩膀、一份耐心。

後來還是不辭辛苦的翻查了當年飛機失事的記錄,甚至打電話到德國、法國的幾家航空公司要求查詢飛行記錄,結果可說是在意料之中,當年根本沒有飛機失事的歷史記錄。

小葉還幫忙打聽到了當年林氏夫婦帶迦藍下榻的酒店,但經查證,那家酒店因資金問題已經轉手,無論員工還是舊年的客戶資料,幾經時光的清洗也已是不複可查。

所有的客觀線索到此為止已經山窮水盡,這兩天迦藍幾乎夜不能寐,稍一阖眼就會看到憧憧影像,但又破碎不堪、氤氲不明,小葉看着她才短短兩天時間,人就迅速憔悴下去,卻也無計可施。

還想繼續麽?小葉的眼裏全是這樣的信息。

迦藍鎮定的回望着他。我沒有辦法停下,飓風襲來的時候我卻還在路上,無處躲藏,只好正面迎上。

小葉看懂了迦藍的意思。

六月忙完了繼父的後事,才想到給團裏打電話補假,然後就知道了梁霄失蹤的事,小童在電話那頭沮喪的問,“六月,梁團長一直比較喜歡你和迦藍,她有沒有和你們聯系?”六月錯愕的否認,挂了電話不由發了一會兒呆。

忽然想起自己有兩天沒有見過五哥,他也一直沒有和自己聯絡過,六月急忙撥了五哥的手機,可聽筒裏傳來的只是提示對方未開機的電話錄音,打電話到俱樂部和五哥的住所,也都沒有人接聽。

六月緊張起來,這個世界是怎麽啦,才兩天而已,好像一下子換了模樣!給豆芽打電話,豆芽的回答更是令六月大吃一驚。

五哥把俱樂部賣了,其他幾個參股的娛樂生意也都撤出了,另外還有幾家貿易公司好像也早就轉手了。五哥好像把國內的事業全部都結束了。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五哥了,怎麽,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六月全身冰涼的站在那裏,幾乎失去了知覺。呵,他終于離開我了!他終究還是走了!

猝不及防間,電話機鈴聲大作,是五哥!六月一把拎起聽筒,“喂”,竟然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六月?石晚小姐?”很令六月失望,對方是一名年長男子,她機械的應了一聲,“我是簡明的律師莫大誠,昨天致電給你,但座機和手機都沒開。我這裏有份文件需要石小姐簽署,有空請過來一下,莫氏律師事務所,明珠大廈三十二樓A座。石小姐?你在聽麽?”

“是,我在。請問,是什麽文件?是簡明交待的嗎?”六月低聲問,渾身冰涼,心口卻好像有一團烈火在灼燒,燒的她喉嚨嘶啞,幾乎難以出聲。

“具體請來事務所面談好麽?”莫律師的聲音非常溫和,他知道這個年輕姑娘對簡明的重要性,也聽出了線路那頭六月激蕩不安的情緒,他不禁安慰她,“放心,簡明他很好,只是要我轉交些東西給你。”

“好的,知道了,謝謝。我明天上午十點左右到,再見。”

轉臉看向窗外正當明媚的晚秋陽光,不知為什麽,六月的心裏掠過重重的陰雲,冬天快到了,好冷呵!她微微顫栗的沿着邊桌滑坐下去,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兩天來一直壓抑着的眼淚終于淌了下來。

翡翠海岸這兩天都沒有營業,黑牛不在,小葉還沒顧上問上次洛陽和五哥過來究竟是什麽事。

店堂裏只開了牆角的幾盞燈,因為窗前都垂着低低的簾幕的緣故,即便是白天,裏面的光線十分昏黯,因為沒有客人,整個店堂顯得格外冷清。

“真的要開啓你的記憶麽?”青越的眼瞳就算在黯淡的環境中亦是那般清亮澄澈,目光轉側間,隐隐有寶光在流轉。她的語聲溫柔,嘴邊挂了一個和煦的淺笑,鎮定自若的模樣令迦藍心安。

迦藍輕輕點了點頭。

“好吧。”青越不再多問,臉色漸漸慎重,她帶着迦藍在靠近吧臺的一組沙發中坐下,讓她盡量選擇舒服放松的姿勢,然後起身進了吧臺繞至後堂。

小葉伸手握住迦藍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臉上卻猶自努力展開一個笑顏。

唉,迦藍。迦藍。

如果可以,我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夠伴随你一同探尋那段失落的記憶,無論那裏是歡喜、憂傷、驚懼、恐怖抑或絕望,都讓我一同來為你分擔。小葉想着。

小葉所不知道的是,迦藍失落的記憶中确實有他的影像存在,只不過,那不是他,是路易。

許多時候,最沉恸的真相上面往往有最美好的表像在掩飾。

如果可以預知未來,小葉一定會選擇永遠永遠的埋葬迦藍的記憶。

可是,他又如何能夠改寫已經存在的歲月和歷史呢?

迦藍阖起雙眼的瞬間,小葉看見,裏面流露出的巨大悲傷。

而他只覺得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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