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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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計劃,五哥頗費了點功夫弄到了所需的防盜警報系統的電路圖以及安全檢測系統必備的指紋樣本,雖然兜了不少圈子,總算也是有驚無險、萬事皆順。事實上,所有的計劃步驟進行的實在有些太順利了,順利的簡直讓五哥疑心是不是老頭子真的老糊塗了,才會對自己的行為絲毫不察。

傍晚時分,五哥準時來到翡翠海岸和黑牛及洛陽會合,三個人就目的地的環境和電路圖以及可能出現的突發情況作了最後的商讨和确認,臨走前,洛陽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阿五,你真的确定了?”

五哥微微一怔,眼中有一剎那的失神,但很快就恢複鎮定,“嗯,我明白我在做什麽。洛哥牛哥,我們走吧。”

洛陽和黑牛對望了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都從對方的眼瞳中看到了一種宿命似的悲哀,兩人點了點頭,取過各自準備好的工具行囊,和五哥一起走了出去。

一路上,三人都保持沉默,洛陽沉穩的駕着車,黑牛一言不發的注視着窗外,五哥則略略垂首時不時把玩着一枚銀色打火機。

五哥記得自己第一只打火機還是父親送的,男人都得學會抽煙,父親大笑着這樣說,一面遞給自己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兒子一枚特別定制的純銀鑲了一圈碎鑽的打火機。那只打火機從此不曾離身的陪伴五哥将近十二年,直到初識六月的那個夜晚,為了教訓那個借酒裝瘋的客人而不慎失落,六月天真的買了一枚普通的銀色打火機賠給他,而他也一笑收下,沒想到兩人最後居然會發展出這麽親密的關系。

六月,你還好嗎?對不起,我也是不得已,有一天你會明白。五哥細細摩娑着手中的打火機溫柔而無奈的想。

可是,我真的要這樣做嗎?五哥的眼前如播放電影般迅速掠過一幅幅畫面,父親或溫和或豪邁或慷慨的笑臉如燒紅的烙鐵烙痛了他的意志,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停車,不去了,我不去了”,可轉念間再想起這麽多年來母親一直郁郁寡歡的模樣,早些年好幾次被父親的元配夫人追上門來侮辱的羞憤難當,但凡病痛意外或者小簡明學校有事時永遠找不到父親,捱了三十餘年最終還是選擇了凄絕的自殺一途,若非實在傷透了心、絕了生念又豈能如此,“不,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他剛剛有些柔軟的心髒馬上又緊縮僵硬成一小塊鐵石。

車子最後停在城市東郊一個着名別墅群中靠湖區東南角處一幢獨立三層洋房的門口,這是簡默一最鐘愛的休憩居所,但只屬于他自己,平時處理繁忙瑣碎的公務累了或者不耐糾纏周旋于多處藏嬌金屋時,簡默一就會一個人來到這裏偷的浮生幾日閑。

簡默一實在是個聰明人,為人做事都極其低調,但又絕對不虧欠自己,抛卻所有的道德觀和例條規則,在自己可以行事的範圍內不擇手段的享受生活,從來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要可能,他簡默一就是自己事業及生活所及範疇內的國王。

而說他聰明,就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能夠得到就好,不求浮名,也舍得砸本錢,所以在外界看來簡默之也就是個頗有點地位的殷實商人,含蓄內斂。了解內幕的人卻曉得簡某人實際手眼通天、政商黑白通吃,私生活也精彩的很,可人家就是擺的平,開始還鬧了些緋聞,後來就風平浪靜,一晃幾十年,帶得出的子女居然一只手都數不過來,啧啧啧,教人不得不佩服。

站在小樓前的甬道,看着不遠處的湖面在月光下泛起細細鱗光,五哥冷冷的笑了,小樓黑漆漆的沒有亮燈,他一早打聽清楚,父親今天上午的飛機去北美談宗生意,要後天才回來,今晚這裏不會有人來,裏面有嚴密的防盜警報系統直接接駁警方線路,簡默一根本放心的很呢。

父親,哼!父子間偶爾溫情的畫面逐漸後退淡化,母親愁損抑郁的神情、小簡明孤獨不快的成長歷程、簡默一不為人知的陰暗行為……太多灰色的記憶和太過沉重的心情迅速占據了五哥的身心,想到自己那個自私了一輩子的所謂父親,五哥的眉峰緊緊蹙起,他最後看了一眼手上的打火機,随即收起,回頭示意洛陽和黑牛可以開始了。

窗外的天色逐漸黯淡,室內的水晶枝形吊燈沒有點亮,一種迤逦卻也憂傷的頹戚氣息悄然蔓延,置身華美舒适的環境,莫大誠卻覺得五內俱焚、如坐針氈,看了看書房另一頭的簡默一,那個老狐貍還是一貫的泰定自若和不動聲色,正把玩着案頭的一個古董陶瓷小醜人偶,圓形琺琅鏡框後面英俊靜穆的清癯臉龐掩映陰影中,看不出悲喜嗔怒。

“受驚恐的醜角人像,1740年德國邁森廠出品的,坎德勒制作。”簡默一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悅耳,透出幾分感傷,在這樣一個寂寞的秋冬黃昏,頗有一點蕩氣回腸的意味,“瞧,這個小醜人像,多麽像我們。每日強笑歡顏、如履薄冰,一有風吹草動就驚惶失措、魂飛魄散。”他輕輕笑了,笑聲裏卻毫無歡意。

莫大誠心裏一震,這話說的古怪,有弦外之音,是自己強自克制的焦慮不安的神情已經被這個老狐貍所察覺了麽?他勉力深呼吸一口,漸漸沉澱浮躁的心緒,才清一清喉嚨故作幽默的說,“默一,你要打趣我也不用兜圈子吧,我可不敢和你相提并論,呵呵……”

“哦?莫兄,你怎麽也妄自菲薄起來了,我可從來也不曾怠慢過你喲。”簡默一一邊說話一邊細細觀摩那尊身體傾側着呈S形的小醜人像,并沒有看向莫大誠,而他愈顯平靜那邊的莫大誠也就愈發不安。

還不等莫大誠想好措辭再次開口,簡默一卻又繼續說下去,“咱們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簡某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莫兄應該清楚的很吧。”他用指節輕輕扣擊桌面,微微轉側了臉孔看了莫大誠一眼,鏡片後犀利的目光猶如乍顯的波光,看的莫大誠不由自主斂容挺身坐直了身體。

然而簡默一并沒有就勢發揮下去,他忽然靜默下來,只是專注中略帶調侃的神情注視着莫大誠,莫大誠分明感覺到有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沉重況味,益發忐忑起來,卻又不不便出聲發問,只好摒息安坐一旁。

看起來這将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大抵與愉快無關。莫大誠暗自思量。是,認識這麽多年,你簡默一的為人我又豈能不知!他無聲的苦笑起來,一手不自覺的捋一捋鬓角的華發。但是,除了你自己,又有誰真正明白你的想法。都說人心似海,但你簡默一的心思更如無底深淵,實在教人琢磨不透。

不經意間,莫大誠的腦中靈光一現,迅速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簡默一已經知道了五哥的計劃,今晚是來探自己的口風?莫大誠心裏一驚,驀然擡頭看向簡默一,後者的臉容在愈趨昏黯的光線下看不真切表情,只有薄薄的鏡片表面不時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雖然幾經克制勉強保持了鎮定的态度,莫大誠此刻的胸口卻也如墜大石,額角慢慢滲出細密的汗珠,千百個念頭似羅盤轉動,他感覺到深深的乏力,原先一直存有的僥幸和自欺欺人的置身事外突然在眼前崩塌,他失神的阖上眼睛,肩膀微微的垮了下去。

對于莫大誠微妙的神情體态變化,簡默一盡收眼底,他暗自嘆息,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呵呵,我再也沒想到,風雲際會了一輩子,最後出賣自己的竟然會是最貼心的兒子和朋友!不過,莫大誠似乎也并不清楚具體計劃,否則又怎麽會答應在今晚到這裏來見我。簡明到底是我一手教導出來的孩子,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又過了好久,屋子裏的一切已經完全被黑暗所吞噬,借着窗外的星月清輝倒也不至于不可視物,莫大誠的忍耐也幾乎到達極限,只需簡默一一個暗示,他就會将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然而簡默一始終不曾給他這個機會。

“莫兄,”簡默一突然的語聲打破了沉寂,莫大誠心神一凜,“我們都老了,是該退休了,天下江山就讓年輕人去打拼吧。我們也該享享清福了是不是,嗯?”

簡默一的聲音聽起來傷感而疲倦,莫大誠有點吃不透其中的涵義,正猜疑間,簡默一已經起身從書桌後面繞了出來,他也立刻站起。

“這間屋子太清冷了,原先是怕吵怕鬧才會到這裏來避避,不過是貪其安靜。”簡默一環視着房間感慨道,“咳,如今來這裏卻常常覺得寂寞,只想找人一起坐坐說說話,不服老不行啊。”

莫大誠不知道該如何接口,猶豫間,卻見簡默一已經走到占去整幅牆面書櫥前,不知按了哪裏的機關,伸手一推,半幅書櫥無聲的打開,後面竟然別有洞天。

“來,莫兄,我們換個地方坐坐、喝點酒。”簡默一站在那裏,裏間內室中的水晶燈常明不熄,所有機關設計顯然非常精致巧妙,從外間看不出絲毫端倪,此刻的簡默一已經收起了适才流露的些許寂寥情緒,恢複了冷靜高深的常态,逆光而立仿佛掌控全局胸懷乾坤的神祗,莫大誠身不由己的随他進入內室。

莫大誠回頭看着身後的暗門緩緩阖上,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若置身夢境,不小心誤入神啓之門,從此隔絕人間。對于不可預測的前方,他的心裏百味雜陳毫無把握,他并不知道今晚自己将要面對什麽。

直到很久以後莫大誠多次回想起這個夜晚時依舊覺得無能為力,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自己只是那一只上帝之手中微不足道的卒子,早在他想到之前,生活的軌跡和結果已經是一幅不可更改的潑墨成品。

那麽狂亂無章卻又那麽邏輯井然。這樣的風格本不是他莫大誠該有的,只是命運之神随手的游戲之作而已!

由于事先準備充分,五哥一行三人非常順利的解除安全警報系統,來到三樓的主書房,站在那兩扇沉重的深色桃心木雕花大門前,五哥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才伸手握住紫銅門把輕輕擰開,門沒上鎖,随着五哥的手勢無聲的敞了開來。

書房裏沒有亮燈,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五哥他們的視線,都是習慣在黑暗中摸索做事的人,而入得小樓後一路上眼睛也已經适應了此刻的光線條件,尤其對于五哥而言,這裏的環境布置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以根本毫無障礙可言。

五哥直接走到書桌跟前,伸手探到桌底某處擰了一下,後面牆上一幅風景油畫發出嗒然輕響,五哥小心翼翼的撥動油畫一角,畫幅如一扇門般輕輕打開,露出了嵌至裏面的保險箱,在微光中顯得神秘而堅固。

五哥控制住自己略為緊張的情緒,回頭和洛陽及黑牛交換了下眼色,下面又該是他們的工作了。這次的計劃中,五哥自己主要擔任策劃和資料準備,具體切斷警報系統、解除密碼、開啓保險箱等工作則由洛陽和黑牛來負責,三人雖然是第一次合作,卻也一切順利,現在是最後一步了,也是今晚最關鍵的一步。

和前面的行動一樣,這最後一步也進行的非常順利,通過解碼器接駁到保險箱很快得出相關密碼,但這套安全系統上了雙保險,除了密碼,還要識別開鎖人指紋,五哥早已準備好指紋樣本,用貼模方式轉制成透明柔性膠片,毫不費力的就通過了光譜掃描識別系統。最後由黑牛來分辯鎖音,根據密碼輕輕撥動轉盤,一組數字逐一對上,一聲輕響,保險箱的門彈開了。

保險箱裏東西不多,沒有貴重珠寶或現金,主要是一些文件和光盤,經過一番快速而細致的檢閱,五哥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一張編碼為ZEUS(宙斯)的光盤。

宙斯!哼!五哥輕輕轉動手上這張光盤,嘴角浮現一絲冷笑。親愛的父親大人,你莫非真的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天之主神。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我能幫助你坐上神祗寶座,也能送你入烈火煉獄!

就在五哥持着“宙斯”光盤森然而笑的時候,洛陽卻撿出了一個獨立的文件夾,裏面是一疊紙張已經舊黃發暗的文件和照片,匆匆翻閱之下,他不禁擡頭看向黑牛,兩人眼神交彙、諸多感慨。

臨收起文件時,洛陽猶豫了一下,終于從其中抽出一張文件以及幾幅照片,小心的用打火機點燃,洛陽轉身從書桌上取過水晶煙缸時突然看到了那尊受驚恐的醜角人像,他的手驀然一松,煙缸直落下去,旁邊的黑牛伸手敏捷一把抄住。洛陽這才回過神來,默默的将即将燃至指尖的一束火苗投入煙缸中,待紙張俱成灰燼、火星完全隐滅後,取出一個小小紙袋将所有餘灰都裝妥除淨,手法幹淨利索,不落一絲痕跡。

“找到你們要的東西了?”進入小樓之後,五哥第一次開口說話,洛陽一轉臉,遇上他略帶譏诮的目光。“真順利不是嗎?瞧,我們各得其所。”

洛陽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收拾行囊,黑牛則細心的将保險箱裏的東西理好恢複原樣,重新上鎖扣回畫幅,使現場不露半點他們來過的行藏。

今晚的任務已經完成,洛陽與黑牛對視了一眼,然後一齊看向五哥,五哥緩緩點了點頭,三人舉步就要離開書房。

就在他們走到門前剛要伸手開門時,一側整幅的書櫥中的半幅門臉突然無聲的打開了,一束璨若流金的光華傾瀉而出,還沒等他們作出反應,一個五哥再熟悉也沒有的聲音怆然響起,“明兒,你以為你拿到了什麽?嗯?”

簡明的腳步立時停住,全身都僵硬起來,他的心裏沒有驚訝,更多的是怨恨,原來老頭子并沒老糊塗,這個老狐貍在這裏等着給自己下套呢!原來這間書房內裏別有乾坤,父親根本連兒子都不信任,還留着最後一手呢!轉念間,五哥又覺出幾分悲哀,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連父親都可以出賣的人,也非善類啊。我們,還真的是兩父子,作風如出一轍,呵呵……

念及于此,五哥雜亂的心緒即刻平靜下來,他沒有回頭,淡淡道,“我拿到了什麽你難道不清楚?”

簡默一輕聲笑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本來就是我今天下午親手放進去的東西,怎麽會不知道呢?”停了一停,他才又嘆息道,“你不打算回頭看看我手上的東西麽?”

五哥的眉峰微微一跳,面無表情的轉過身去,目光冷冷的掠過簡默一英俊清癯的面容落在他舉擡至胸前的左手上,赫然是一片輕薄的光盤,和五哥取走的那片一摸一樣,五哥的瞳仁陡然收縮。

簡默一語帶苦澀的說,“明兒,你真的那樣恨我麽?不惜與我同歸于盡?咱們畢竟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我平時待你也不薄……”

“住口!”五哥額角的青筋暴起,尖銳的語聲猶如利器割開了清冷的空氣,“是你!你逼死了媽媽!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做你的兒子!”

簡默一沉默下來,半晌,他一仰頭揚聲大笑起來,笑聲凄涼而滿是嘲諷,“哈哈哈,你不要做我的兒子!不做我的兒子!好好,好!”

“明兒,但願你不會因為自己說過的話而後悔!”簡默一的笑聲嘎然而止,他眯起眼睛看向五哥,臉上的表情奇特,“你以為,你母親換個男人就真的會幸福麽?你換個父親就真的生活圓滿再無遺憾了麽?”

五哥的心裏有一簇火苗逐漸舔噬開去,聽到簡默一古怪的語聲更覺不耐,“是!如果不是你,我和媽媽都會幸福的多!”

簡默一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鏡片後面的眼瞳中閃過一絲戲谑的微光,“唔,是這樣麽?”他慢慢展開一個笑顏,笑容溫和而沉靜,但不知為什麽,五哥突然覺得毛骨悚然,“明兒,你知道你母親為什麽選擇自殺麽?你知道這裏除了你我還有誰麽?猜猜看?”

五哥疑惑的看看洛陽和黑牛,簡默一微微搖了搖頭,他遲疑了一下,終于趨前一步,透過簡默一的肩頭看向燈光精璨的內室,他看見了臉容頹敗的莫大誠。“莫叔叔?”五哥訝異的低呼出聲。

“哈哈,莫叔叔?莫叔叔!”簡默一再次輕笑起來,“明兒,你真的以為他是你的莫叔叔麽?”

五哥看見,莫大誠的臉孔突然變得煞白,全身都禁不住瑟瑟顫栗,邁出的步子忽然僵在那裏,仿佛驀然暴露在水銀燈下的受驚的小醜,那樣的驚惶失措而又惹人發笑。

然而五哥卻笑不出來,他只覺得身體周圍的空氣似乎忽然凝結成了透明無色的冰晶,連自己的咽喉肺腑中都充滿了粗砺尖銳的冰涼棱角,每呼吸一口都痛徹心肺。

他費力的轉頭看向簡默一,視野裏卻只剩下空白,看不清楚簡默一的表情,只從對方的兩片鏡片中看到投射其中的自己錯愕忿怒的形影,雖然細小而有些變形,卻依舊可以看到另一個人平凡而又熟悉的細微特質。

為什麽,這麽多年,我從來都沒注意到,我的平凡和父親的英挺之間的差距!

五哥怔怔的站在那裏,世界在他的眼裏失去了所有的顏色,變得一片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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