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奉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穆府的偏門前停了輛驢車。
穆老爺子的三姨太邁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從宅子裏跑了出來。
她的皮靴沾了雪沫,玫紅色的旗袍下擺也濺滿了泥點子。
可她顧不上衣服,只盯着驢車瞧。
“三姨太。”趕驢車的夥計從車上跳了下來,“人,我找來了,包您滿意!”
“怎麽樣啊?”三姨太從袖籠裏掏出一塊大洋,丢給夥計,冷眼觑着驢車上被棉被裹着的人影,“別白忙活了,找個咱府上七少爺看得順眼的通房,才是正經事。”
“那是自然啊!”夥計連連作揖,“三姨太,您放一百個心,我給您找來的,不僅幹淨,模樣啊……”
他賣了個關子,翹起大拇指,嘿嘿直笑。
“得了,信你一回。”三姨太轉身招呼一聲,三個穿着軍綠色軍裝的兵從穆家跑出來,二話不說,趕着驢車就往偏門裏走。
夥計揣着手,樂呵呵地瞧着,等穆家門關了,才“啧”了一聲,晃晃悠悠地往街上去。
躲得遠遠的小販見狀,湊上來,圍着他問東問西。
夥計被問煩了:“邊兒去,穆家的事,你也敢問?”
“您就給透點消息呗?”
“成。”夥計猶豫片刻,點頭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穆家的七少爺十六了,穆老爺子的三姨太自作主張,給他張羅了個通房。”
“嗐,多大點事。”
“也對,多大點事。”夥計附和一聲,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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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趕着驢車進穆府的兵,穿過回廊和月門,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的院子裏。
“老七!”三姨太把手從手焐子裏掏出來,啪啪地拍着緊閉的房門,“我是你三媽媽,開開門啊!”
屋內無人應答。
三姨太又換了個說法:“老七,你爹托人從海參崴帶了塊熊皮回來,你出來瞅瞅?”
屋內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邪乎了。”三姨太把手揣回手焐子,轉身盯着面無表情的三個兵,“老七去哪兒了?”
三人齊聲答:“不知道!”
“罷了罷了,明早再說吧。”三姨太折騰了這一圈,也乏了,指揮着三個兵繼續趕驢車,“反正早晚是老七屋裏頭的人,就把她擱這兒吧。”
三個兵聽話地将板車卸了,扛着木板,将人擡進了卧房邊上的耳房裏。
冬天天冷,耳房裏燒着火盆,倒也不擔心人凍死。
三姨太回屋的時候想,反正老七屋裏的通房必定是被下過藥的,晚上也鬧不起來,随她去吧。
她又轉念一想,不會不是女人吧?
萬一是個能生的男人……
不,不會的。三姨太自我否定。
如今關外稀罕這些能生的男人,說是生育率高,價格賣得個頂個高,還給取了洋名,叫什麽歐米伽。
關內也有不少新派的家庭往家裏娶能生的男人,青樓更是到處搜羅,別說拍花子手裏有了,就算真能有,也沒有一個大洋就出手的道理。
可道理歸道理,連拍花子都沒想到,自己拐來的是個穿着旗袍,從小被當成女人養的歐米伽,他纖細的脖頸後有一塊小小的凸起。
回屋睡覺的三姨太更是沒想到,那個裹在棉被裏的人,大半夜就醒了。
昏暗的耳房裏先是響起一聲低咳,繼而灰撲撲的被子下,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蒼白得近乎透明,映襯得被子愈發灰暗發黃。
耳房的窗戶被狂風吹得哐當哐當響,手的主人似乎受到了驚吓,五指顫抖,在被子上茫然地滑動了兩下,才艱難地掀開了被角。
壓在棉被底下的郁聲急促地喘息,面上湧起病态的潮紅。
他眼前霧蒙蒙一片,房內橙黃色的油燈像一輪落日,過了會兒才逐漸凝聚成形。
幾只撲棱蛾子在燈罩裏撲騰,郁聲緩了緩神,費力地坐起,繼而逃也似地從被子裏鑽出來。
他嫌棉被髒。
撲棱蛾子撞累了,啪嗒一聲掉在棉被上,郁聲的心差點提到嗓子眼,一邊慶幸自己逃出被子逃得早,一邊顫抖着縮到門板邊。
數九隆冬,郁聲只穿了條單薄的旗袍,混着金線的綢緞堆疊在雪白的腿邊,裙擺上墜着的珍珠歪歪扭扭,早就不知道掉了多少顆。
一盆将熄的火盆無法抵禦嚴寒。
他強壓下恐懼,反身去棉被裏翻找,沒找到那條從家裏帶出來的狐皮坎肩,後知後覺,拍花子将狐皮昧了。
郁聲是申城郁家的小少爺。
他爹膝下唯有他一個兒子,可郁聲胎裏不足,從小大病小病沒斷過。
他娘聽了大師的建議,把他當丫頭養,大師說如此這般養過十八歲,日後才能繼續活。
反正像郁聲這樣,脖子後多一小塊肉的男人,打小都穿旗袍,郁家就沒反對。
不料,郁聲剛剛十七歲,他娘就走到了他前頭,他爹身邊也多了個女人——一個肚皮鼓起來的女人。
女人動了歪心思,等郁聲他娘頭七一過,就把他藥倒,塞進麻袋裏,倒了不知道多少個拍花子的手,硬是送到了奉天。
一路上,郁聲沒清醒多長時間,但他聽見了拍花子之間的聊天。
他們唏噓不已,說他後娘狠心。
郁聲心裏門兒清。
最狠心的不是後娘,是他爹。
如果他爹想找他,沿途怎麽會沒人跟着尋來呢?
怕不是因為他爹即将有一個健康的兒子,覺得他礙眼咯。
屋外傳來幾聲狗叫。
郁聲收回思緒,拍花子下的藥正在漸漸失去藥效,他又冷又餓,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蹙眉打量四周——灰蒙蒙的牆,黑漆漆的門,昏暗的燈在風中搖搖晃晃。
他到底被賣到了哪裏?
郁聲心裏沒底,踮着腳尖,偷偷摸摸地溜到門邊。
門沒鎖。
他的心怦怦跳起來,試探着一推,北風裹着冰渣子,差點把南方來的小少爺刮蒙。
郁聲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哭喪着臉跑回屋內,拎着棉被将自己裹起來,然後沖進了茫茫的白雪。
四下裏沒亮幾盞燈。
郁聲像只沒頭蒼蠅,左歪右扭地跑了幾步,沒留神,跌在地上,打了個滾,差點撞在月門上。
也正是這一跟頭,讓他瞧見了溫暖的光。
原來月門的背後,有屋亮着燈。
奉天的夜實在是太冷了,郁聲顧不上其他,拖着棉被,一口氣跑過去,撞開厚重的門簾,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
滿屋暖意。
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裹着棉被慘兮兮地仰起頭。
這屋子幹淨整潔,正對門的牆上挂着世界地圖。
郁聲沒心情研究地圖,他硬着頭皮爬起來,跑進裏屋,見炕上疊着四四方方的白棉被,手腳就開始發軟。
他想躺上去睡一覺。
郁聲咽了咽口水,做賊似的左顧右盼,沒瞧見人影,便壯着膽子湊上去,小手往炕上一貼,熱乎得差點喘出聲來。
“阿彌陀佛。”郁聲忍着肉痛,從旗袍的袍角揪下一顆珍珠,放在床邊,雙手合十,“我就睡一晚。”
然後再也繃不住,合衣倒在床上,蓋着幹淨的白棉被,幸福地閉上了雙眼。
窗外風雪更盛,不知哪裏吹來的風,刮滅了屋內的燈。
夜色纏綿,穆府外,遙遙傳來馬蹄聲。
寂靜的夜被一隊背着槍的兵挑破。
為首之人勒緊缰繩,胯下駿馬高高揚起了前蹄。
他的聲音染上了風雪的冷意:“雙喜,老七在家嗎?”
“四爺,家裏怕是不知道您回來呢。”雙喜騎馬趕到穆聞天身邊,擦去額角的碎雪,艱難地回答,“七少爺早前拍了電報,您不是給撕了嗎?”
穆聞天扶正軍帽,壓在帽檐下的眼睛透出半明半昧的光:“媽了個巴子,他叫我給他捎福壽膏回來,我沒崩了他就算好了!”
雙喜賠笑:“三夫人慣着他罷。”
“遲早慣出毛病。”穆聞天冷笑搖頭,馬鞭狠狠一甩,又沖進了風裏。
雙喜苦不堪言,轉身招呼道:“四爺喝了酒,這會兒正煩着呢,你們誰要是撞槍眼上,丢了小命,就是活該!”
穆聞天的确心煩。
穆老爺子一共就仨兒子。
穆老四,穆老六和穆老七。
穆老四是穆老爺子欽定的接班人,早早随了軍,常年在外奔波,一年裏,住在穆府的日子不超過十天。
穆老六愛讀書,沒成年就坐船留了洋,學醫開腸破肚,說是沒學成,誓死不回來。
唯有穆老七,游手好閑,在穆府待膩歪了,沾染了一身壞毛病,早年還只是尋花問柳,如今,竟然連福壽膏都敢碰了。
穆聞天能不心煩嗎?
老七雖不争氣,到底是他弟弟,如今這副混賬德行,再不管教,日後遲早出大事。
穆聞天憋着一口氣,騎馬沖到穆府門前。
昏昏欲睡的門房被馬蹄聲驚醒,只瞧見一個挺拔冷峻的背影,剛拎着煤油燈追上去,雙喜就氣喘籲籲地跳下了馬:“殷二叔,你可別惹四爺,他煩着呢!”
殷二叔眯起眼睛,待看清雙喜的臉,“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不得了,四爺回來了?”
“可不嘛?”雙喜搓着手湊過去,壓低聲音詢問,“七少爺在家嗎?”
“趕巧了,七少爺去玉春樓,說是樓裏多了個……關外叫什麽來着?歐米伽的?嗐,要我說,不就是味道好聞點,能生的小子嘛。”
雙喜聞言,兩眼一黑,差點直挺挺地暈倒。
玉春樓是奉天城有名的銷金窟,穆聞天正在氣頭上,若是聽了這話,怕是能拎着槍,把玉春樓的人都給崩了!
殷二叔也品出味兒了:“壞了,四爺這是……”
“還不是為着七少爺的事兒!”雙喜唉聲嘆氣,“也不知道七少爺是怎麽想的,要福壽膏,要到咱四爺頭上去了。”
“啊?這不是混賬嘛!”殷二爺倒吸一口涼氣,發了會兒呆,又急匆匆說,“不論如何,還是要勸勸啊,畢竟……畢竟那是七少爺!”
“是這麽個理兒。”雙喜嘴上應允,心裏卻犯嘀咕。
他們爺那個暴脾氣,沒喝酒的時候還能說上兩句,這喝了酒……怕是連房頂都能給掀飛咯!
在雙喜心中時時刻刻要掀房頂的穆聞天腳下生風,肩頭的披風在身後卷起墨色的浪。
他氣得腦仁兒疼,偏偏走到院兒前,還聽了兩個倒夜壺的家仆說閑話,說什麽“女人”,又說什麽“七少爺”,最後還提到了他的名字。
穆聞天粗略一思索,認定老七得了自己回家的消息,“急中生智”讓三夫人找了個女人,放在自己屋裏,意圖讨好,嘴角不由勾起冷笑。
“長本事了。”穆聞天攥緊拳頭,指骨咯吱咯吱響,腳下一轉,風風火火闖進卧房。
他不常在家住,家裏卻不敢空着他的卧房,暖爐和炕是一直燒着的。
穆聞天一進屋,就察覺到了生人的氣息。
他蹙眉擡腿,用軍靴踢了踢門前的髒棉被,暗自嘀咕了句“什麽玩意兒”,然後甩了軍帽,冷着臉在屋裏找人。
桌下沒有,櫃子裏沒有,連花架子後都沒有。
“難道是聽劈叉了?”穆聞天按了按眉心,酒勁兒漸漸翻湧上來。
他倚在門前煩躁地喊:“雙喜!”
“爺!”雙喜的聲音隔着白雪,模模糊糊地飄來,“爺,水給您燒着呢,再等等!”
穆聞天收了聲,放下門簾,轉身回到屋內,将披風取下,又脫了軍裝,最後坐在紅木椅上,跷起腿閉目養神。
不多時,雙喜拎着熱水走了進來。
他輕手輕腳地伺候穆聞天洗臉,然後苦着臉勸:“四爺哎,老爺子最喜歡三姨太,七少爺又是三姨太的心頭肉,您就算教訓七少爺,也別太過,要不然老爺子那兒,面子過不去。”
“我為難他?”穆聞天把沾水的帕子砸在水盆裏,猛地仰起頭,水珠順着他鋒利的下颚跌落,隐沒進古銅色的頸窩,“天地良心,我要不是為了他好,用得着冰天雪地裏趕回來?”
“……我他娘的就該買一箱福壽膏回來,抽不死他!”
雙喜聽了一腦門兒官司,知道這是勸不住了,端着盆就跑。
只不過他跑到門前,瞧見堆在牆角的棉被,還是停下了腳步:“爺,這又是折騰什麽呢?”
“拿走拿走。”穆聞天正煩着,“都是老七折騰出來的幺蛾子。”
“哎。”雙喜沒深究,彎腰将棉被搭在臂彎裏。
他身後丁零當啷一頓響,緊接着,橙黃色的燈在風雪中滅了。
雙喜松了口氣。
滅了好,四爺睡下,今晚家裏就消停了。
穆聞天吹熄油燈,摸黑走到床邊,蹬掉軍靴往炕上一倒,開始眯着眼睛撈被子。
他伸長胳膊撈了半天,啥也沒撈到,酒勁兒一下子消了。
穆聞天騰地起身,借着零星的月光,眯起眼前往炕尾一瞧——
好家夥,棉被全堆在炕尾!
“埋汰誰呢?”穆聞天以為自己屋裏的被子沒人收拾過,嫌棄地拎着被角往腰間扯,誰承想,被子沒扯來,倒是把一個熱乎乎的人扯進了懷裏。
“哎喲,操了!”穆聞天倏地想起剛剛在月門邊聽見的閑言碎語,“老七把女人塞我被窩裏了?”
話音未落,穿着淡藍色薄旗袍的人忽地高高撅起屁股,尋着熱源,拼命往他懷裏拱。
穆聞天怒氣攻心,擡手往那屁股蛋上“啪”地打了一巴掌:“娘的,還勾引人?”
郁聲就是被這一巴掌揍醒的。
他睡眼蒙眬地仰起頭,額頭磕在穆聞天冒出胡茬的下巴上,茫然地“啊”了一聲,以為自己在申城的家裏,嘀咕了句:“幾點了?”
“幾點了?”穆聞天怒極反笑,擡手還欲再打,郁聲忽而翻了個身,露出了光潔的下巴,以及……小巧的喉結。
穆聞天到嘴的謾罵瞬間咽了回去,酒勁兒徹底吓沒了。
男人把大手往被子裏一探,倉皇撩起裙擺,手指順着光潔滑膩的腿根一路向上,摸到那二兩肉後,“嗷”的一嗓子從床上蹦起來。
“媽了個巴子,老七給我塞了個帶把的?”
穆聞天有一瞬間的愣神。
多日未見,他還未成年的弟弟不僅抽起了福壽膏,還喜歡上了男人,實在是……媽了個巴子。
屋裏的燈早就熄了,窗外的雪地上流淌着濃稠的月色。
穿着旗袍的郁聲翻了個身,身體裏殘留的藥效讓他抱住被子哼哼兩聲,又睡着了。
穆聞天杵在床邊,半晌沒回神。
他想不明白,天天去花街柳巷的幼弟,怎麽就喜歡上了男人。
雖說這世道,男人和男人也能成婚,可能生的男人少,他不信自家弟弟舍得把能生的男人丢在自己床上。
再說了,就算關外管能生的男人叫歐啥玩意,上流社會的男人都樂意娶,可他們穆家遵循老傳統,只樂意把女人擡進門做太太。
怎麽老七就喜歡男人了呢?
難不成……是他與父親常年不在家,弟弟身邊沒有男人照顧的緣故?
穆聞天想來想去,想不出名堂,幹脆坐在床邊,捏着郁聲的下巴湊近了瞧。
他倒要看看,老七給他找的,是什麽貨色。
不過,想來也不會有多好看。
再說了,男人,哪裏比得上溫香軟玉,嬌滴滴的姑——
嚯,穆聞天的手忽而一抖。
月光蒙蒙,郁聲的臉仿佛鍍了層銀,鴉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顫抖,攪碎了一池清輝。
穆聞天的喉結緩緩地、緩緩地滾動起來,不那麽走心地想:老七……眼光不錯。
郁聲的母親是歌女出身,屁股後頭曾追着一群公子少爺,郁聲是他娘親生的兒子,模樣自然沒的說。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身子骨弱了。
美色當前,穆聞天生着薄繭的手指不自覺地搭上了郁聲紅豔豔的唇。
濕熱柔軟,像他第一次跟穆老爺子出征,半路打死的小貂。
“他娘的……”穆聞天輕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放軟了語氣,“老七上哪兒逮的小貂啊?”
“小貂”在穆聞天懷裏縮了縮,白得晃眼的腳藏進了棉被裏。
穆聞天忽地想起自己伸手摸過“小貂”的褲裆,當即漲紅了臉,甩手蹦下床,騰騰騰沖到院裏,把好不容易歇下,準備與周公約會的雙喜喊了起來。
“爺,爺哎!”雙喜扯着軍靴,連蹦帶跳地蹿進院兒裏,“什麽事啊?”
“去找三夫人!”穆聞天氣勢洶洶地裹着披風,“讓兄弟們抄家夥,我要把老七那個混賬玩意兒從床上拎起來!”
真是不得了,敢往哥哥床上塞人了!
雙喜聞言,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冒上來,當即不管不顧地抱住穆聞天的腿:“爺!不能去啊!”
“為什麽不能去?”穆聞天滿身戾氣,氣勢洶洶地低頭,“怎麽,你也要為老七求情,覺得抽大煙……”
“不是啊爺!”雙喜連連搖頭,七少爺在玉春樓的真話當然不敢說,但他還有別的借口,“七少爺就住在三夫人隔壁,如今三夫人肯定已經歇下了,您闖過去,算什麽事兒?”
此話倒是有理。穆聞天邁出去的步子又縮了回來。
三夫人是穆老爺子剛到奉天時納的妾,真算起來,也就比他大了五歲。
深更半夜跑到親爹姨太太的屋子裏鬧事,不是穆聞天能幹出來的事兒。
“得。”他只能收了槍,“明早讓老七滾到我屋裏來,聽到沒有?”
雙喜哭喪着臉應了。
穆聞天又氣咻咻地回到屋裏,見“小貂”蜷縮在炕上安睡,心中剛滅下去的火重新燒了起來。
他睡哪兒啊?!
郁聲還不知道自己跑錯了屋子。
他睡了被拍花子拍走以來,最好的一覺,還夢到了他娘。
他娘還是生前的模樣,摸着他的頭,用柔柔的吳侬軟語勸他:“等你長大就好了,小聲,只要過了十八歲,嫁了人,你就不用穿這些……”
只要過了十八歲,郁聲就不必再穿旗袍。
可他還沒到十八歲,就被家裏人下藥賣給了拍花子。
郁聲忽然驚醒,喘着粗氣從炕上坐起來。
明媚的陽光在棉被上流淌,窗外時不時刮過一陣卷着雪沫子的北風。
他睡前沒能好好打量這間屋子,此時按着眉心,費力轉身,見寬敞的屋裏沒有別人,暫時松了口氣。
他怕屋子的主人回來,怕……遇到壞人。
可從拍花子手裏買人的,又能是什麽正經人家?
郁聲嘴角的笑意有些發苦。他認命了。
能從拍花子手裏活下來,已經是運氣極好,眼前的院子又不像尋花問柳之所,屋中裝飾簡潔大方,卻又處處透着精心……大概是有錢人家吧?
郁聲想起在申城時,許多富貴人家會從拍花子手裏買人,塞進病入膏肓的人屋中“沖喜”。
會不會,他就是被買來沖喜的呢?
可屋裏沒有病氣啊。
郁聲蹙了蹙秀氣的眉,覺得自己猜錯了。
既然不是沖喜,家裏又有錢,那必定是家中主人身有隐疾,無法正常娶親,只能靠着拍花子手裏買來的人,僞裝出一份體面的婚姻。
郁聲念及此,眼前一亮。
他自是不願流落勾欄,也不願伏低做小,如今嫁個有隐疾的男人,倒免去好多麻煩。
這廂,郁聲美滋滋地幻想着未來,那邊剛起床的三姨太聽聞穆聞天回來了,失手打碎了手裏的茶碗。
“快……”三姨太被這個消息吓哭了,“把老七給我從玉春樓裏逮回來!”
服侍在三姨太身邊的小丫頭叫長樂,此刻也是兩股戰戰,歪在三姨太的炕邊哆嗦:“四爺身邊的雙喜說,要……要七少爺一早就去他屋裏呢。”
怎麽去啊?人都沒回家呢!
三姨太倒吸一口涼氣,歪在榻上按心口。
不怪三姨太害怕,實在是穆聞天深得穆老爺子真傳,手段狠戾,雷厲風行,穆家大大小小的事,一半他說了算。
穆聞天眼裏還容不得沙子。
七少爺犯的那些尋花問柳、抽大煙的破事,在尋常人家至多挨一頓板子,在穆家……怕是少不得挨槍子兒。
長樂着急忙慌地從榻前起身,又想到了什麽,撲到三姨太腳邊:“七少爺屋裏那個通房……”
“還管什麽通房啊?”三姨太塗得紅彤彤的指甲摳進了被褥,“老七要是挨了槍子兒,我……我,我怎麽和老爺交代?”
她話未說完,心就沉了下來。
穆老爺若是聽聞自己的幺兒抽起了福壽膏,怕是也要動槍的。
“你去找老七,不管他在幹什麽,都把他給我帶回家!”三姨太深吸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還有,記得和他說,他四哥在家。”
“……若是不想挨槍子兒,嘴巴就給我閉緊咯!”
長樂連連點頭,掀開門簾,眨眼間跑沒了影。
三姨太又喘了幾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恐懼,草草梳洗打扮,然後帶着人趕到了穆聞天的院子裏。
雙喜在院前站崗,瞧見三姨太的身影,立刻行了個禮:“三夫人好。”
“老四呢?”三姨太揪着手,臉上堆起笑,“這大冷天的,老四半夜回來也不叫人通知一聲,我……”
“三夫人。”雙喜硬着頭皮打斷三姨太的話,“我們爺一早就準備去玉春樓了。”
七少爺去玉春樓過夜的事,到底沒瞞住。
三姨太只覺眼前唰地劈下一道白光,整個人軟綿綿地癱倒,被雙喜和幾個兵扶住,再“嗷嗷”地哭起來:“你們怎麽不攔着?”
“三夫人,您知道咱們爺的脾氣,誰攔也沒用啊!”
“那你就讓他去崩了老七?!”三姨太氣得直抽抽。
雙喜連忙解釋:“三夫人,咱們爺最多就是崩七少爺的腿,怎麽可能要他的命呢?”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三夫人兩眼一翻,直接暈過去了!
窩在炕上的郁聲隐隐約約聽見院外有人吵鬧。
他手腳并用爬到窗邊,眯着眼睛往外瞧。
院子大,院外還有院子,隔着牆他什麽也看不到。
郁聲看了半天,被窗外的雪晃得眼睛疼,只好縮回脖子,重新窩在炕上發呆。
——咕嚕嚕。
他餓了。
郁聲扭頭,眼珠子滴溜溜轉,發現外面的八仙桌上有包子,不争氣地咽了口口水。
包子啊……
穆聞天叼着包子翻身上馬,看門的殷二叔賠笑站在一旁勸:“四爺,您吃了早飯再去,反正七少爺就在玉春樓,您什麽時候去,他都跑不掉。”
“您這話可真逗!”穆聞天三口兩口把包子吃了,蹬着馬镫,用鞭子指着殷二叔,大笑,“你當我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麽主意?我要是再耽擱,老七就要被你們從玉春樓揪回來了!到時候,他撒潑打诨說自個兒沒去快活,你們再一個個給他作保,我都沒有教訓他的由頭!”
“四爺,您……您這不是扯嗎?”
“扯?你說我扯?”穆聞天将缰繩勒在掌心,居高臨下睨着殷二叔,“我看你才是扯!我和我爹常年不在奉天,老四被你們慣成什麽樣兒了?”
“……尋花問柳就罷了,如今竟然連福壽膏這種東西都敢碰,他不要命,你們也不要命了嗎?!”
穆聞天的嗓音猛地提高,殷二叔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剛趕來的雙喜也差點沒站穩,扶正帽檐,吸了口冰冷的北風,勉勉強強尋回理智,焦急地喊:“四爺,三太太暈過去了!”
穆老爺子的三姨太暈過去了,穆府請來了十來個醫生。
穆聞天也黑着臉去了三姨太的院子,杵在門前問三姨太身邊的長樂:“怎麽就暈了呢?”
長樂按照三姨太的囑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咱們三夫人自從入冬以來,身子就不爽利,剛剛聽說四爺您要崩了七少爺,一時怒氣攻心……就暈過去了!”
穆聞天聽長樂哭哭啼啼聽得頭疼,又見她将錯處推在自己身上,知道今天老七注定逃過一劫,當即抿着唇,扭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長樂透過指縫窺見穆聞天的背影,心中一喜,跑進屋,捏了捏躺在床上的三姨太的手。
三姨太偷偷摸摸将眼睛睜開一條縫:“走了?”
“走了!”
“得,快去老七屋裏頭看看,要是讓老四知道我給他弟弟買通房,更是不得了啊!”
長樂得了話跑了,半晌白着臉回來:“三夫人,不好了,那個……那個通房……不見了……”
“不見了?!”三姨太猛地坐起身,然後在衆人的驚呼聲裏,再次暈了過去。
穆聞天黑着臉回到自己院兒裏,見雙喜抱着腦袋蹲在地上犯愁,擡腿就是一腳:“尋思什麽呢?”
雙喜“哎喲”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起先前殷二叔拉着自己說的什麽通房不通房的話,差點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怎麽着啊,踢壞了?”穆聞天見雙喜呆坐在地上,狐疑地蹲下身,“不會吧,我又沒用勁兒。”
“沒壞沒壞……”雙喜回過神,利索地從地上爬起來,見穆聞天大步往屋裏走,硬着頭皮追上去,“爺,還有一事……”
話音未落,穆聞天就炸了:“還有?!”
了不得,他就一年沒回家,老七就上天了!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雙喜低聲解釋,“別的大戶人家也有……咱七少爺不是十六了嗎?三夫人就給他找了個通房。”
穆聞天在聽見雙喜說“不是大事”的時候,心就沉了下來,等聽到“通房”二字時,只覺得胸口發悶,氣得直笑:“通房……通房個屁啊!”
“來,你跟我進來好好說道說道。”他邊說,邊踹開了卧房的門。
細碎的日光鋪灑在八仙桌上,被啃了一口的肉包子骨碌碌地滾到了穆聞天的腳邊。
長樂口中不見了的“通房”,正窩在八仙桌邊費力地啃包子。
這兒的包子和他在家裏吃的不一樣,大了好幾圈,面還硬。
郁聲張了好幾次嘴,無從下口,最後饑餓難耐,勉為其難地咬上了,身後的門卻被砰的一聲踹開。
他吓得手一抖,剛咬進嘴的包子就掉在了地上。
穆聞天也瞧見了郁聲。
他先是看見了郁聲露在旗袍外的白晃晃的大腿,繼而是細細的腰,最後是在陽光下泛紅的後頸,那上面有一個又小又圓潤的凸起。
他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弟弟給自己送了什麽人,然後一腳把尚未跟進門的雙喜踹了出去:“滾犢子!”
雙喜坐在地上,望着緊閉的房門,發出了一聲疑惑的氣音:“啊?”
門一關,屋裏就暗了下來。
郁聲看不清穆聞天的臉,只覺得他身形挺拔,人高馬大,延伸到自己腳下的影子像吃人的兇獸。
他咽了咽口水,決定先說點什麽。
說點什麽呢?
啊,對了,這肯定是那位身有隐疾的老爺!
郁聲眼前一亮,起身行禮:“我……”
“了不得啊。”誰料,他接下來的話尚未出口,穆聞天就走了過來。
男人充滿戾氣的眸子眯起,用兩根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陰陽怪氣道:“真會勾引人。”
郁聲:“?”
穆聞天念及郁聲半夜往自己懷裏拱的德行,認定這就是老七送來爬床的小妖精,怒火中燒:“故意在包子上印牙印兒……讓我吃是不是?”
郁聲:“??”
“呵,當我是老七?”穆聞天彎腰将包子從地上撿起來,怼到郁聲面前,“誰吃包子咬這麽小一口?他娘的,你連餡兒都咬不到!”
“給我……給我把衣服穿好,麻溜地滾出去!”
他吼的時候,眼底劃過一道驚詫。
老七為了讨好他,居然真的往他的被窩裏塞了個歐米伽。
這世道,能生的男人少,但,凡是能生的,肚皮都容易鼓,尤其是在汛期的時候被标記,基本百分百能下崽子。
物以稀為貴,歐米伽雖然上不得臺面,大戶人家卻喜歡往家門裏擡。
誰叫人人都樂意家裏香火繁盛呢?
穆家是大戶人家,也是傳統的大戶人家,只往家裏擡女人。別看穆老爺子生了一溜邊能标記人的人中龍鳳,可到底也沒想過要他們娶男人。
下崽子這種事,不是越多越好,何必娶個嬌滴滴的男人回家硌硬自己?
不過,穆老爺子不樂意兒子娶這樣的人,不代表他不想要個這樣的兒子。
……他快被家裏一溜邊皮糙肉厚的死小子煩死了。
穆老爺子的煩惱和穆老四無關。
他剛反應過來,昨晚被他摸了褲裆的男人能下崽子,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可惜能生的男人只有在汛期前後才冒香味兒,他現在聞,什麽都聞不到。
穆聞天隐隐有些失落,繼而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羞惱不已:“我知道你是我弟弟找來的,但是今兒個我把話擱在這兒——”
他氣勢洶洶地撐着桌子,觑着郁聲白花花的頸窩,義正詞言:“甭管他是怎麽給你保證的,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穆聞天不要通房!”
“……現在不要,以後也不會要!”
“……我們穆家就沒有人想要通房!”穆聞天對上郁聲濕漉漉的眼睛,語氣微妙一頓,氣勢不知不覺弱了幾分,“行了,聽明白了就拿着包子走吧,別想着怎麽勾引我,你沒可能。”
郁聲被穆聞天吼蒙了。
他甚至沒聽明白男人話裏的意思。
什麽弟弟?什麽通房?
穆聞天說完,等了會兒,見郁聲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