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團在桌前,以為他不想走,心裏剛湧起的憐惜又被煩躁取代:“想要什麽?”
總歸是老七惹出來的禍事,穆聞天不好意思說得太難聽。
不就是想要錢或是名分?
前者還好說,後者……做夢!
穆聞天問完,怒氣沖沖地垂下眼簾,見郁聲的眸子裏湧起霧氣,心裏咯噔一聲,平白一陣慌亂。
他長這麽大,沒見過幾個嬌滴滴的少爺,更沒遇到像郁聲這樣,長得這麽好看的少爺。
他心裏又煩又惱,好似有萬般怒罵湧到嘴邊,見了郁聲白瓷般的臉蛋,都卡在牙縫裏,什麽字也吐不出來。
穆聞天甚至稀裏糊塗将肩頭大氅扯下:“就算真要勾引我,也沒必要穿成這樣!”
能生的男人,穆聞天不是沒見過。
可他見到的那些,旗袍底下都藏着褲子,腳上更是蹬着小皮靴,凍誰都凍不着自個兒。
也就“小貂”實誠,穿着絲綢旗袍就來了。
讓人大冬天穿成這樣……老七太不是個東西!
穆聞天心裏不是個滋味,把大氅給了郁聲還覺得不夠,又俯身,催着他擡腿。
郁聲慌裏慌張地捂住裙角:“幹嗎啊……”
“磨叽什麽?”穆聞天見他不擡腿,直接伸了手。
郁聲的腳踝跟玉似的,觸感溫涼,穆聞天的手指不過在上面擦了一下,皮膚就泛起了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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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我去。”
他愣了愣,着急忙慌地替郁聲将鞋穿上。
那雙鞋是穆聞天的,郁聲嫌大,但是裏頭棉絮足,暖和得不得了。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該道謝,可穆聞天已經起身走了,臨了關門的時候,還好死不死地回頭,板着臉對他說了聲:“好自為之。”
郁聲心裏剛冒出來的感謝,随着這四個字,煙消雲散。
什麽好自為之?
他什麽都沒搞明白呢!
“雙喜,把人送走。”
杵在院子裏發呆的雙喜習慣性地“哎”了一聲,繼而被屋裏探出頭的郁聲吓得跌坐在地。
“爺……爺……”雙喜像是見了鬼。
穆聞天十六歲的時候,家裏雖沒人自作主張地給他找通房,但少不得一番運作,往他被窩裏塞了個女人。
大戶人家的少爺嘛,身邊沒人可不行。
但誰也沒想到,穆聞天進屋片刻的工夫,被窩裏的女人就吓得跑了出來,寧願光着身子蹲在冰天雪地裏,也不肯靠近他半步。
女人哭着喊着說四爺吓人,說四爺要拿槍崩了她。
說得那叫一個激動,說到最後雙腳一蹬,暈死了過去。
這事兒鬧得大,一傳十十傳百,全奉天都知道穆老四在床上吓人。
穆家人也吓着了,從此再也不敢打穆老四被窩的主意。
可憐穆老四頂着“兇名”,一直到二十七歲,身邊還沒人。
雙喜以為他爺要打一輩子光棍,結果這會兒,他爺卧房裏頭居然多了個男人。
還是個頂頂漂亮,瞧着賊金貴的小少爺。
小少爺披着他爺的大氅,蹬着他爺的靴子,氣咻咻地跑出來,又被北風吹得差點倒退回屋裏。
“磨蹭什麽?”雙喜盯着郁聲的臉發愣的工夫,屁股就挨了踹。
穆聞天滿心都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弟,磨着牙笑。
以為回了家就能逃過一劫?
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雙喜揉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望着被一陣風刮走似的穆聞天,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他也不敢怠慢了郁聲,便賠着笑問:“小少爺打哪兒來啊?”
郁聲緊緊裹着肩頭的大氅,遮住後頸上的凸起,顫顫巍巍道:“申城。”
“喲,申城可是好地方。”雙喜心裏有了計較,樂呵呵地引着郁聲往外走,“我也去過好多次申城呢!……冒昧問一句,您是……”
“郁家,郁聲。”他悶悶地回答。
雙喜眼裏閃過一道茫然,顯然沒聽過郁家的名聲,但他還是笑着點頭:“大戶人家!大戶人家!”
郁聲知道這是奉承,有氣無力地勾了勾唇角。
他随着雙喜往外走,方知自己才是來到了大戶人家。
穆家在奉天的宅子置辦得體面,足足十三進的院子。
郁聲跟着雙喜走得雙腿發軟,好不容易走到了頭,撩起眼皮,發現前頭還有個舊時候的衙門。
鴉青色的磚牆一溜邊排開,阻隔了街市上的喧鬧聲。
“郁小少爺,四爺那兒還有事,我只能送您到這兒了。”雙喜在衙門前停下腳步,猶猶豫豫地望了眼在門房裏打盹的殷二叔,壓下心底的疑惑,對郁聲拱手,“您慢些走。”
郁聲仰起頭,迎着光,費力地看頭頂的牌匾,待看清“穆府”二字,心底湧起驚濤駭浪的同時,讷讷答:“有勞。”
奉天城的穆家,那可是東三省最有名的人家。
就是不知道給他大氅,還對他發脾氣的,是穆家的哪位爺。
難不成,就是這位爺不行?
因為怕他知道自己身患隐疾,才将他趕出來?
哼,諱疾忌醫。
郁家再小,郁聲也算是個小少爺,從來只有他給別人臉色看,他還從未被甩過臉呢!
所以郁聲就算隐隐約約猜到了穆聞天的身份,依舊昂首挺胸地離開了穆府。
目送他遠去的雙喜繞回門房前,推醒了打盹的殷二叔:“昨晚四爺回來前,還有什麽人進了咱們穆家?”
殷二叔猛地一個激靈,瞧見推醒自己的人是雙喜,松了口氣:“哪有什麽人敢半夜來咱穆府啊?”
“真沒有?”雙喜皺着眉追問。
他們爺剛一到奉天,床上就有了人……多邪乎啊!
“沒有,真沒有。”殷二叔擺着手打哈欠,嫌雙喜攪了美夢,不耐煩地嘟囔,“就偏門那兒來了輛驢車,拉來三姨太給七少爺找的通房,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怎麽還問!”
三姨太給七少爺找通房的事兒,雙喜的确知道,但他生怕殷二叔半夜打瞌睡,看漏人,锲而不舍地問:“真的就沒有旁人了?”
殷二叔揣着手,踢起一捧雪,笑罵:“當然沒有!在四爺面前當值閑得慌是不是?還有閑情逸致來我這兒唠。”
雙喜賠笑搖頭,道了幾句“得罪”,憂心忡忡地走了。
雙喜在門口耽誤了一些工夫,差點錯過穆宅裏上演的大戲。
從玉春樓狼狽地溜回來的穆老七,一從三姨太屋裏走出來,就撞上了拎着槍的穆老四。
穆老七穆博天,今年剛十六,長相随了早逝的親娘,眉宇間滿是文弱書生的秀氣。
他被他哥吓了個踉跄。
“四……四哥,四哥哥!”穆老七狼狽地扣着西裝扣子,讪讪地笑,“什麽風把您給吹回來了?”
他邊說,邊心驚膽戰地往穆聞天身後瞅:“咱爹呢,咱爹有沒有跟你一塊兒回來?”
穆聞天哪裏不知道穆博天打的什麽主意?
他揪着弟弟的耳朵,冷笑:“咱爹沒回來,就我一個,別看了。”
穆博天暗暗放下心,讨好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哥,抽一根。”
穆聞天的額角瞬間暴起了青筋。
穆博天死到臨頭,尚不自知,殷勤地将煙往他哥嘴裏塞:“這是我孝敬……嗷!”
穆老七話音未落,捂着屁股從地上彈起來,顧不上讨好他哥,叽裏呱啦地喊:“三媽媽,三媽媽!我哥打我!”
被人掐人中硬生生掐醒的三姨太,拖着病體從床上爬起來,有氣無力地跟着嚷嚷:“老四,你……你弟弟還小……”
“小?”憤怒到極致,穆聞天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靠着牆,面無表情地打量滿院的雞飛狗跳:“我十六歲的時候,會殺人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讓院子裏徹底安靜下來。
北風呼嘯,穆老七的眼睛被雪糊上了,他想揉,又不敢動,恍惚間聽見了沉穩的腳步聲。
他哥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把眼前的雪沫子拂去:“老七,你也該長大了。”
穆博天鼻子一酸,想起四哥這些年的奔波,打心眼裏覺得愧疚,然後再不做他想,紅着眼眶認錯:“哥,我知道錯了。”
穆聞天低頭拿着帕子擦槍,沒應聲。
“哥,我不該碰福壽膏,我也不該去玉春樓過夜……”穆老七抽抽噎噎,痛心疾首,“我更不該讓三媽媽給我買通房!”
站在一旁的三姨太聞言,捂着心口“啊”的一聲,又暈了。
穆聞天擦槍的手頓了頓,不鹹不淡地問:“還有呢?”
穆老七哭喪着臉:“還有啊?”
他……他說完了啊!
可當穆老七擡眼,對上穆聞天刀子似的目光,立刻縮起脖子,顫顫巍巍地将一年來做過的混賬事全說了一遍,連摸了小丫頭片子的臉,都沒放過。
偏偏穆聞天越聽越氣,非但沒放過他,還擡腿,作勢要繼續踢他的屁股。
穆博天沒轍了,再次撲到他哥身邊:“真的沒了……真的沒了啊!”
“混賬東西。”穆聞天磨着後槽牙,想起自己被窩裏的“小貂”,揪着穆博天的衣領,壓低的聲音裏藏着濃濃的愠怒,“學會往你哥被窩裏塞人了?”
“啊?”穆老七一時沒反應過來,“哥,之前家裏往你被窩裏塞人,你不是把人吓哭了嗎?”
“……你出去打聽打聽,現在奉天城裏,還有誰願意鑽你的被窩啊?”
穆博天的實話把穆聞天氣了個半死。
對,他是名聲不好,就因為板起臉來兇了那姑娘一回,外頭就說他有特殊癖好,上了他的床,就等于上了閻王爺的名單。
可他也沒怎麽着啊?
外頭胡說八道也就算了,怎麽連親弟弟也跟着湊熱鬧?
穆博天觑着他哥的神情,自知說錯了話,連忙賠笑:“哥,你想,昨晚我在玉春樓呢,壓根不知道你回家……我上哪兒找人往你被窩裏塞?”
穆老七前面說的都是廢話,唯有這一句,說在了點子上。
言罷,他還遺憾地感慨:“就連我那嬌滴滴的通房,我都一眼沒瞅過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穆聞天的眉心突地一跳。
“你沒見過?”
“這不是一回來,沒和三媽媽說上幾句話,四哥就來了嘛。”穆老七心虛地移開視線,“三媽媽說,把人塞耳房裏了。還說是個漂亮姑娘,穿了身藍旗袍,具體的……”
穆博天每說一句話,穆聞天的心就沉一分。
他忽而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個在他被窩裏的“小貂”,很可能是三夫人找給老七的通房。
至于為什麽從女變成了男,又為什麽跑進了他的被窩……
“走,帶我去看看。”穆聞天揪着随時準備腳底抹油的弟弟,陰沉着臉往院外走。
“四哥,看什麽啊?”
“你那個通房!”
“哎……哎,好!”
穆老七搞不明白,他哥為什麽忽然對自己的通房産生了興趣,但他也好奇三媽媽到底找來了什麽樣的女人。
是不是比玉春樓的歐米伽更好看呢?
穆老七從沒懷疑過三媽媽的眼光。一來,三媽媽本來就是個美人;二來,三媽媽疼他。
而事實上呢?
三姨太的确疼老七,可人是她深更半夜,偷偷從拍花子手裏買的。
她匆匆掃了一眼,覺得拍花子沒欺騙穆府的膽子,加上對通房的輕視,壓根沒掀開棉被仔細看裏頭的人。
于是陰差陽錯間,三姨太和穆老七都不知道,被板車送進穆府的,其實是個能生的男人。
“四哥,你慢點走。”穆博天被穆聞天拽着跑了一路,上氣不接下氣,“不就是個通房嗎?”
他摸索着推開耳房的門:“肯定跑不掉……咦?”
耳房裏空無一人,唯有幾只蛾子在髒兮兮的門板上垂死掙紮。
“人呢?!”穆老七茫然回頭,望着跟着來的幾個兵,“我問你們,人呢?”
他的情緒過于激動,邁着步子在耳房裏打轉,靴子免不了蹭到門板。
只聽一聲脆響,水潤的珍珠骨碌碌地滾出來,一直滾到穆聞天的腳下,輕輕地磕在漆黑的軍靴上。
穆老四的瞳孔猛地一縮,想起“小貂”身上的旗袍,面色徹徹底底僵住了。
如果穆聞天沒記錯,那個從他被窩裏爬出來的“小貂”,身上穿的就是淡藍色的絲綢旗袍,上頭還墜着珍珠。
“來個人啊。”穆老七趴在門邊招呼站崗的兵,“快,府裏丢了個姑娘……”
“你怎麽知道丢的是姑娘?”穆聞天抓住弟弟的衣袖,漆黑的瞳孔裏映出了穆老七茫然的面龐。
穆老七喃喃:“三媽媽告訴我的……四哥、四哥你去哪兒?”
穆聞天走得幹脆,只留給穆博天一個鋒利又孤獨的背影。
穆老七摸着鼻子,嘟囔了幾句有的沒的,繼而指揮着屋外的兵,繼續在院兒裏找自己面都沒見上的通房。
太陽從雲層後冒出頭,雪短暫地停了會兒。
穆聞天走進三夫人的院子時,長樂正按照醫生的指點,蹲在門前煎藥。
腳步聲驚動了她。
“四爺?”長樂瞧着穆聞天腰間的槍,哆哆嗦嗦地攔在門前,“您……您消消氣,三夫人不是故意……”
她說話間,耳畔嗡嗡地響起外頭的流言蜚語——穆四爺不僅在床上有特殊癖好,平時還以折磨人為樂——長樂以前聽見這些瞎話,從未當過真,但當她直面穆聞天,恐懼瞬間占據了全部心神。
長樂想:完了。
四爺肯定要崩了我。
她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眼淚唰地淌了下來。
穆聞天的腳步硬生生被長樂的眼淚攔下來。
他莫名其妙:“我只是有點事要問三媽媽,你哭什麽?”
“我怕……我怕你崩了……崩了……”
“你這不是扯淡嗎?”穆聞天耐着性子将她推開,“裏頭是我的長輩,我崩誰也不能崩她啊!”
長樂聞言,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也不能崩七少爺!”
“不崩不崩。”穆聞天撂下一句“我崩我自己成不”,甩手走進了屋。
屋內,躺在炕上的三姨太已經醒了,兩個醫生圍着她把脈。
穆聞天長腿一邁,在床邊站定。
他挺拔的身形壓迫感十足,三姨太靠着靠墊,驚得連連咳嗽。
穆聞天打了個手勢,将醫生“請”了出去。
“三媽媽。”他問,“你給老七折騰的那個通房,打哪兒找來的?”
三姨太自知事情敗露,不敢隐瞞:“老四,我也不跟你打馬虎眼……府裏的丫頭小子,哪個不是買來的?”
“……老七也大了,我尋思着,是時候給他找個通房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沒驚動你和老爺。”
“……你放心,那個丫頭幹淨着呢,拍花子說是‘好貨’,大戶人家出身,家道中落才被賣了。”
“……你想,咱們把她買回來,好吃好喝地供着,不等于救了她的命嗎?”
三姨太說着說着,眼前一亮:“老四,咱們這是行善積德呢!”
穆聞天差點被三夫人的歪理氣笑。
他随手拖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炕邊:“三媽媽,你把人買回來以後,有沒有看一眼?”
“看什麽?”三姨太理直氣壯地反問,“昨夜裏,黑燈瞎火,就是真叫我看,我也看不清哪!”
穆聞天忍不住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他算是搞明白了,敢情三媽媽也好,老七也罷,誰都沒看清“通房”的面容,把一個男人當姑娘家,擡進了門。
“你可知道,那不是個姑娘?”
三姨太嗤了一聲:“不是姑娘,還能是個小子?”
穆聞天抿了抿唇,沒應聲。
三姨太愣了愣,面色一點一點凝重起來:“不會真是個小子吧?”
這年月,小子也能嫁人,就是能嫁人的少,尋常大戶人家若是有能嫁人的兒子,就會好好養到十六七歲,再把他們當聯姻的工具嫁出去。
嫁出去前呢,會在他們身邊安好些人看着,免得他們被不長眼的“豬”拱了。
要知道,能嫁人的小子一被标記,就嫁不出去咯!
至于拍花子手裏能生的小子……價格當然高得離奇,斷不可能簡簡單單就被三姨太買來,給老七當個沒名沒分的通房。
“壞菜了。”三姨太緊張地揪着帕子,“哪家的少爺被拐了?”
她扒拉着手指,如數家珍:“谌家的少爺?不對,已經嫁人了,我也見過;沈家的少爺?不對,年前訂的婚,要是被拐走,我肯定能得到消息……”
三姨太想來想去,熟悉的人家居然沒有一個符合條件。
她的神情非但沒有輕松,反而愈發凝重:“不會是……從省外拐來的吧?”
也只有這個猜測說得通。
省外的少爺被拐了,家裏再怎麽着急,出了省找,也無異于大海撈針,沒有特殊情況,肯定找不着。
“老四,你快去把人叫來問問!”
穆聞天見三媽媽終于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冷笑道:“若是能找到他,我也不會來打擾三媽媽了。”
“什麽?!”三姨太聽出穆聞天話裏的意思,一口氣再次噎在胸腔裏,眼前陣陣發黑,“他,他不會是凍死了吧?!”
穆府不是沒死過人,可一個來路不明,從拍花子手裏買來,很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少爺的通房真要被凍死,那就是大事兒了。
三姨太等不及聽穆聞天的解釋,捂着心口,軟綿綿地歪在床上,像是又要暈。
穆聞天趕忙把醫生叫進來。
候在屋外的醫生匆匆進來,又是灌熱水,又是掐人中,總算把三姨太的神志喚了回來。
“老四,你說……你說我這不是作孽嗎?”三姨太悔不當初,拽住穆老四的胳膊,淚眼婆娑地忏悔,“這條人命鐵定要算在我頭上了!”
“三媽媽,人沒死。”穆聞天生怕他爹的三姨太有個三長兩短,低聲安慰,“但他走錯了院子,我當他是……”
他頓了頓,沒将心中曾經的想法說出來,含混道:“我當他是哪裏來的小賊,給了衣服,打發到府外去了。”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三姨太豎着耳朵聽穆聞天解釋完,癱倒在靠墊上,長舒一口氣,半晌,又掙紮着坐起來,“不成!我一想到他是好人家的小子,心裏就過意不去……老四,你去把人找回來,我們好好問問,若是他真是哪家的少爺,咱們就把他送回去,若不是……就讓他住在咱們府上,也算是彌補咱們的過錯。”
穆聞天正有此意。
他起身和三媽媽告別,眼前晃過郁聲白晃晃的頸窩,喉嚨沒由來一緊。
原來是好人家能嫁人的小子,也不知來沒來過汛期。
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在穆聞天腦海中一晃而過。
他前腳出了院子,後腳就把雙喜喊到了跟前。
“爺?”
“讓兄弟們都抄家夥,找一個穿着我的大氅和靴子的人。”穆聞天想了想,“罷了,給我備馬,我和你們一起去找。”
雙喜忙不疊地應下,一邊喊人,一邊往馬廄跑。
穆聞天站在院子裏,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天,眉心微蹙。
這麽冷,小貂會往哪裏鑽?
郁聲沒地方鑽。
他身無分文,只有裙擺上的珍珠能當錢用。
他一邊往掌心哈氣,一邊找客棧,想喝上一碗熱湯,住上一晚,再為日後做打算。
申城是回不去了。他爹默許了他的失蹤,他再回家,不是給一家人添堵嗎?
郁聲念及此,鼻子發酸,等到了客棧門前,才想起來數裙擺上還有多少顆珍珠。
呼嘯的北風卷起了大氅,雪花像是沙礫,打得他的小腿生疼。
郁聲低低地咳嗽着,凍得神志模糊,顫抖着揪住裙擺上的珍珠,用了好半天的力都沒能把珍珠扯下來。最後,他只得硬着頭皮走進客棧,把手放在爐子上烤了會兒,待手指恢複知覺,才勉強扯下一顆,攥在掌心裏,小步小步地往櫃臺前挪。
他知道自己應該找個當鋪把珍珠當了換錢來用,但他太冷太累,實在走不動了。
客棧裏的夥計見郁聲凍得面色發青,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盛了碗羊肉湯:“哎喲,怎麽凍成這樣?”
郁聲紅着眼眶道謝,猴急地喝了一口,結果熱湯剛入口,就被燙得悶哼一聲,繼而咳了個昏天黑地。
夥計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見多了南方喝不慣羊肉湯的客人,哄着郁聲坐下:“咱家的湯嗆是嗆了點,可夠勁兒!受凍就該喝咱家的湯!”
一旁裹着皮大衣的客人聞言,跟着起哄:“可不嗎?再冷的天,只要喝了一碗羊肉湯,就能燙到心裏去!”
郁聲聽了這話,揉去眼角的淚,再次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将一碗羊肉湯抿完,四肢果然恢複了些力氣。
他擦了擦嘴:“多少錢?”
“一碗湯要什麽錢?”夥計把空碗收走,又遞給他一個剛出籠的肉包,“就當是哥請你的。”
“這怎麽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夥計渾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掌心下油光水亮的大氅上,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這皮子……只有富貴人家用得起。
不過他并沒有将心底的猜測宣之于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唇紅齒白的小家夥,指不定是哪家離家出走的少爺呢!
夥計收走了另外兩桌喝空的湯碗,順嘴勸郁聲:“聽哥的,不論去哪兒,都等雪停了再上路,今晚就住下吧。”
郁聲乖乖地應了,繼而攤開掌心:“用這個當房費成嗎?”
“好家夥!”夥計被他掌心裏的珍珠晃了一眼,哭笑不得,“小少爺欸,財不外露,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郁聲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他也不想露財,可他全身上下只有裙擺上的珍珠能當錢花。
“明天我幫你找個當鋪,把珍珠當了。”夥計嘆了口氣。
“謝謝大哥。”
“有什麽好謝的?”夥計搖着頭将郁聲帶到後院,推開一扇破舊的門,“屋裏的炕都是燒得熱乎的,進去歇着吧。”
郁聲跌跌撞撞地走進去,見屋裏不僅有炕,還有一壺剛燒開的熱水,心下微松:“多謝。”
并沒有人回應他的道謝。
郁聲擡起頭,發現帶他來卧房的夥計早走了。
與此同時,一隊穿着軍裝的兵騎馬從客棧前呼嘯而過。
“他娘的,哪兒出事了?”夥計剛回到店前,就被馬蹄子掀了一臉雪。
“還能是誰?咱奉天城除了穆家的幾位爺,誰能有這陣仗?”坐在門前喝羊肉湯的大漢打了個嗝,聲音震天響。
夥計見他是個知道內情的,連忙問:“怎麽個說法?”
“昨晚穆四爺回來了,許是穆老爺子有了新的指示。”大漢嘿嘿一笑,“又或者,是去玉春樓逮他家老七呢!”
夥計愣了片刻,也跟着嘿嘿笑:“穆老七又歇在玉春樓了?”
“可不嘛,聽說他的味道可招姑娘喜歡了,你說,他身邊那麽多莺莺燕燕,怎麽不給他哥尋摸一個?”
“別介,人穆老四在床上兇着呢!”
…………
客棧裏的笑鬧郁聲一概沒聽見,他坐在熱乎乎的炕上,伸手揪了揪床單,開始懷念穆家雪白的被褥。
罷了罷了,不凍死就成。
郁聲捧起包子,費力地咬上一口,熱滾滾的肉湯淌到舌尖上,香得掉舌頭。
他一口沒咽下去,就又迫不及待地咬了好幾口,鼓着腮幫子,艱難地吞咽。
郁聲已經記不清上回認真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他窩在炕上吃完包子,又倒了杯熱水,然後裹着被子,恍恍惚惚地閉上了眼睛。
夢裏,他娘回到了他身邊,輕輕揉着他的頭:“小聲快些長大,長大了就不用受這些苦。”
郁聲在夢裏掉了幾滴眼淚,全然不知自己已經燒成了炭球,客棧的夥計正哐哐敲着門,想要把當掉珍珠換的錢給他。
而騎馬搜遍奉天大街小巷,始終一無所獲的穆聞天,已經臨近爆發的邊緣。
他把那只主動鑽自己被窩的小貂弄丢了。
這頭郁聲尚未有音訊,三姨太先病倒了。
她原先已經暈了兩回,這下是真的爬不起來了。
她既懊悔于自己鬼迷心竅,從拍花子手裏買了人,又覺得身上背負人命,造了大孽,一時間,連藥都吃不下去,只知道抓着佛珠,歪在榻上,病恹恹地哭。
相比三姨太,穆老四的心情更是糟糕。
人是他親手趕出穆府的,如今沒了蹤影,十有八九已經遭遇了不測。
可是他在奉天城裏轉悠了幾圈,沒聞到任何特別的味道。
但天這麽冷,風這麽大,誰能保證“小貂”沒到汛期呢?
穆聞天越想越暴躁,渾身上下散發着逼人的氣勢,偏偏還有人想不開,往他的槍口上撞。
在寒風中奔波了一天的穆聞天翻身下馬,餘光裏閃過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老七。”他的長靴撩起一片沾了泥污的雪,成功将穆博天吓愣在原地。
穆老七哆嗦着站定:“四……四哥啊。”
“你去哪兒了?”穆聞天的聲音被寒風一攪,陰森森的,像勾魂的惡鬼。
穆老七“哇”地大叫一聲,險些吓哭:“四哥,我在玉春樓的相好快到汛期了,我……我……我想……”
“你想幹什麽?!”
“我想……”穆老七還能想幹什麽?
他想标記人家啊!
穆聞天大步走過去,拎起弟弟的衣領:“标記?你娶人家了嗎,就想标記?”
穆老七瞬間蔫巴,耷拉着腦袋,哼哼:“可想标記他的人很多,我……我……”
“怎麽,奉天城還有人敢和你穆老七搶?”
穆博天縮了縮脖子,将到嘴的辯解全咽了回去。
他哪裏是想娶人家?
他只貪圖一時的快活。
穆老四一聲冷笑,知道自家弟弟是個什麽德行,手上用力,直接将穆老四丢進了院子:“我勸你老實一點,爹快回來了。”
恐懼争前恐後地從穆博天的眼裏冒出來,他連滾帶爬地撲到院前:“四哥,爹真的要回來了?”
穆聞天懶得解釋,将院門一鎖,轉身出門,繼續找那只不知道跑去哪裏的“小貂”。
郁聲被敲門聲驚醒,費力地從炕上坐起來,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打了個哈欠。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後頸,指尖在小小的凸起上一帶而過,酥酥麻麻的觸感立刻從脖頸間擴散開來。
郁聲迅速清醒。
他緊張地摸着額頭,确認溫度過高後,驚恐地裹緊了被子。
郁聲從未經歷過汛期。
像他這樣的人,大多十六歲來第一次汛期。郁聲身子弱,十六歲時,沒等來汛期,也沒在意,只記住了娘說過的話:汛期來時,體溫會頻繁升高,還會控制不住自己,哪怕在後頸上抹了藥膏,還是會想被标記。
郁聲被拐到奉天之前,每日都會往後頸上塗膏藥。
今時不同往日,沒了膏藥,他的汛期終是姍姍來遲。
“小少爺,您沒事吧?”房門外的夥計又敲了敲門。
郁聲連忙從床上爬起來,準備開門的剎那,猶豫了。他怕自己身上散發出汛期的氣息。
“沒事,我剛睡醒,還沒起來。”郁聲緩緩收回了手。
夥計不疑有他:“成,我幫你把珍珠當了,這錢……”
他搶着回答:“放門口吧,我換身衣服就出來拿。”
“得嘞。”
腳步聲遠去,郁聲暗自松了口氣。
寒風順着門縫吹進來,纏着他的腳踝打轉。他哆嗦着跑回床邊,重新鑽進了被窩。
炕熱熱地燒着,郁聲的體溫持續上升,後來連他自己都聞到了淡淡的桂花香。
原來……是這個味道呀。
郁聲迷迷糊糊地想:以前他娘的屋前也種着桂花樹。
到了汛期的歐米伽很脆弱,他想起去世的親人,眼裏蒙上了薄薄的水霧。
他還有爹。
只是……
郁聲喃喃自語:“爹不要我了……”
一滴淚順着他的面頰滑落,滾進了白皙的頸窩。
——哐哐哐!
敲門聲又起。
郁聲吓了一跳,臉頰的淚珠撲簌簌地落下。
他想起自己還未将門前的錢拿回來,懊悔不已。
會被人拾走嗎?
萬一……萬一門外的人聞出他是歐米伽怎麽辦?
“有人嗎?”
敲門的人嗓音粗粝,郁聲無端想起了在客棧裏看見的喝羊肉湯的客人。他在申城時,甚少見到膀大腰圓的漢子,不由心生膽怯,不敢答話,在還在震天響的敲門聲裏,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生怕甜甜的桂花香飄出去。
“沒人啊……”門外的人又嘟囔了一句,他拾起地上的銀票,往客棧裏去,“夥計,你說怪不怪,居然有人把錢往門前丢!”
“錢?”端着羊肉湯的夥計擦了擦額角的汗,循聲望過來,看清大漢手裏的布包,哭笑不得,“嗐,是我放的!”
“……那屋裏的客人昨晚讓我幫忙當東西,我今天一早就去了當鋪,換了錢票緊趕慢趕地回來,生怕他着急,結果倒好,我都出去一趟了,他還沒睡醒!”
“……天寒地凍的,我總不能站在門前等啊,就用布包了錢票,擱在他房前,想着他開門就能拾起來。你倒好,又給我拿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客人知道鬧了誤會,懊悔不已。
夥計嘆了口氣:“無妨,我待會兒幫你還回去就是。”
“有勞!”
錢票一來一回,實屬烏龍,卻把屋內的郁聲吓得魂不附體。
他聽說,尋常人聞不到歐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