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郁聲沒被憋死,他奇跡般清醒了幾分鐘,昏昏沉沉地将腦袋探出棉被,像一只費力探出殼的小蝸牛,在呼嘯的北風裏,和穆老四打了個照面。

郁聲眨眨被淚水蒙住的眼睛。

穆老四緩緩動了動僵住的眼珠。

“嗚……”郁聲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哭着縮回了棉被裏,再次暈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好倒黴,做夢都要夢到兇巴巴的穆家人。

而穆老四被探頭探腦的郁聲吓得在馬背上正襟危坐,腦袋嗡嗡,裏面全是風聲。

他還硬着呢!

穆聞天忘了,自己與郁聲之間隔着厚厚的棉被,他的老二再怎麽精神,也沒辦法穿透被子,頂到進入汛期的郁聲。

穆老四純粹是自己吓自己,吓完了,餘光瞥見目瞪口呆的雙喜,立刻板起臉,正經道:“這就是我要找的人。”

雙喜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郁聲從棉被中探出頭時,他也瞧見了。

這位小少爺還是他親自送出穆府的呢!

可雙喜沒有将府裏要找的人和三媽媽給穆老七買的通房聯系在一起,他只知道郁聲鑽進了穆聞天的被窩,于是擠眉弄眼:“四爺,您要找的,是郁小少爺啊?”

穆老四沒聽清:“什麽小少爺?”

“郁小少爺,”雙喜比比畫畫,“郁聲……就是棉被裏那個。不是您讓我把他送出穆府的嗎?”

穆老四驟然回首,不可思議道:“你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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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喜理所當然地點頭:“知道啊!”

穆老四眼前一黑,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都不知道“小貂”的名字,雙喜居然知道?!

穆老四咬牙切齒地将“郁聲”兩個字放在舌尖上滾了滾,不是滋味地想,“小貂”連名字都嬌氣,怪不得一出穆府就生病。

棉被在風中簌簌作響,戰馬亦在寒風中嘶鳴。

穆老四壓下滿心的苦澀,嘆氣道:“走吧,人病着呢。”

倘若穆聞天再冷靜些,就應該想到,桂花味久久不散的原因。

只可惜,他的心被郁聲吊得七上八下,理智又被香氣蹂躏拉扯,直到回到穆府門前,還昏乎乎的,滿腦子都是郁聲白花花的脖子。

穆府前,停着幾輛剛熄火的小汽車。

三兩個軍官站在路燈下,一邊說話,一邊吸煙。

淡白色的霧氣在昏黃的燈火裏升騰,寂靜的夜裏突然多了幾絲人氣。

他們聽見馬蹄聲,循聲望來:“巧了啊四爺,老爺子剛回家沒一會兒!”

穆聞天抱着郁聲翻身下馬,見說話的人是他爹身邊的副官,便停下了腳步:“我爹回來了?”

“可不嘛。”副官壓低聲音,鼓起腮幫子,用手拍了拍臉頰,做了個抽福壽膏的動作,“沒瞞住,老爺子還是知道了,氣得又坐車又騎馬,連夜趕回來,說是要抽死七少爺!”

跟在穆聞天身後的雙喜,倒吸一口涼氣。

老爺子生氣和穆四爺生氣,完全是兩個概念。

穆聞天再怎麽氣,最多罵七少爺兩句,再把人關在家裏,死死地看着。

穆老爺子就不同了,這位爺氣起來,真能開槍打斷七少爺的腿。

“四爺,快去看看吧。”雙喜額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千萬別讓穆老爺子動槍啊!”

穆聞天低低地“嗯”了一聲,轉身快步向穆府裏走。

副官這時才想起來問:“四爺咋整的,大半夜抱着棉被騎馬?”

“別胡說。”雙喜滿腦子穆老七,順嘴道,“棉被裏是咱們四爺屋裏頭的人。”

副官大吃一驚:“啊?”

“……四爺大半夜,用棉被裹着媳婦兒騎馬?”

“不是那麽回事兒。”雙喜回過神,敷衍道,“跟你說不清……走了走了。”

再說穆老四,進了家門,自然不可能抱着郁聲見親爹。

他将郁聲帶回自己的卧房,小心翼翼地擱在床上。

小小一團棉被随着郁聲的呼吸淺淺地起伏。

穆聞天不好意思掀開被子。

這可是歐米伽。

大戶人家的歐米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阿爾法碰碰手指頭,都要喊非禮的。

穆老四用腳指頭也能想象得出來,郁聲若是知道自己被裹在棉被裏,橫跨了半個奉天城,怕是要氣死。

所以他尴尬地杵在床邊,一動不敢動,直到聽見郁聲壓抑的咳嗽聲,才想起來喊醫生。

醫生就在三姨太的院子裏,來得很快。

原本并不寬敞的卧房突然湧入四五個醫生,房間裏連站腳的地方都沒了。

穆聞天攏着衣領,晃到了院子裏。

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穿過雲層,穆老四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銀灰色的紗。

他呼出一口帶着熱潮的氣,憂郁地望着朦胧的月亮,琢磨郁聲會是什麽味道。

怎麽就不是桂花味呢?

穆聞天抱着胳膊,眼前突然跳出大漢的臉,立時清醒了。

不。

不能将郁聲當成桂花味的歐米伽的替身。

“四爺,您怎麽還在這兒?”

穆聞天被雙喜的驚呼拉回現實,不耐煩地嘀咕:“我不在這兒,還能上哪兒,你要我上天啊?”

雙喜哭喪着臉催促:“四爺,您不是回來救七少爺的嗎?”

得,把弟弟給忘了。

穆聞天搓了搓凍僵的臉,輕咳着反駁:“廢話!……這不就去了嗎?”

去是一回事,能不能救下來,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穆聞天覺得,老七碰福壽膏,定然要罰。這不是小事,現在不罰,日後成瘾,必定拖累整個穆家。

甭說是打斷一條腿,就算直接打殘廢了,也比敗光家底好。

但到底是自己的弟弟,穆老四不能坐視不管。

穆聞天趕到北邊的正房時,穆老爺子已經發完一通脾氣,正坐在太師椅裏,呼哧呼哧地喘氣。

穆老爺子今年六十又五,在外頭跺一跺腳,能震得奉天城跟着抖三抖,現下卻被幺兒氣得說不出話來,拎着一把匣子槍,擡起又放下,最後實在忍不住,拽下身上的貂皮大襖,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地灰。

至于将他氣成這樣的穆老七,已經哭過一輪,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身邊還歪着快哭斷氣的三姨太。

穆聞天拿眼睛往屋裏一掃,太陽穴開始一突一突地跳。

這個節骨眼上,誰往穆老爺子面前湊,就是拱火。

偏偏他還不得不去拱這個火。

誰叫他是穆家的老四呢?

穆聞天冷着一張臉,走進了正房。

穆老爺子聽見腳步聲,擡起了頭,待看清來人是穆聞天後,山羊胡微抖:“老四,來瞧瞧你弟弟,瞧瞧他現在是個什麽德行!”

穆老七适時地哀號起來。

只不過他先前號過一輪,嗓子啞了,如今當着四哥的面號,就沒了先前的氣勢,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雞崽子。

“爹,我已經罰過他了。”穆聞天往穆博天身邊一站,象征性地求情。

誰料,話音未落,穆老爺子再次哆嗦起來,手中的匣子槍對上了他的腦門:“媽了個巴子,深更半夜,你上哪兒沾了一身的甜味兒?”

“我……”

“跪下!”

“爹,我沒……”

“好啊,都要造反是不是?”穆老爺子并不給穆聞天解釋的機會,手指直接搭在扳機上,在三姨太的驚叫聲裏,用槍口頂住他的腦門,“老四,你他娘的也和老七學?大半夜上玉春樓快活?”

“你快活……我讓你快活!”穆老爺子火冒三丈,猛地彎腰,将槍對準穆聞天的褲裆,“看你沒鳥了還怎麽快活!”

穆聞天的頭皮瞬間炸了起來,危機感促使他就地一滾,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過後,子彈擦過了他的褲管,在不遠處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淺坑。

三姨太“嗷”地叫起來,兩眼一翻,禁不住刺激,直挺挺地癱在了地上。

其實那顆子彈并沒有打向穆聞天的褲裆。

穆老爺子給穆老四留了面子,開槍時瞄準的是他的腳,但穆老四的眼皮還是狂跳了起來。

“爹……爹!”穆老七被這顆子彈驚回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一撲,抱住了穆老爺子的腿,“爹,四哥不可能去玉春樓啊!”

“您忘了?全奉天沒人肯鑽他的被窩!”

“您要是把他的鳥打廢了,我哥就更娶不到媳婦兒了啊!”

穆老爺子被穆博天生生撲回太師椅,又被他的胡言亂語氣得眼冒金星,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站在院外的雙喜趁機端着熱茶走進來,看了看面色鐵青的穆老四,又瞧了瞧哭號不止的穆老七,最後堅定地站在了穆聞天身邊,把三姨太給七少爺買通房的事,抖了出來。

尋常大戶人家給少爺找通房,多是從貧寒人家,或是家裏的下人裏挑,挑完,還要遵循對方的意見,就算挑中之人不肯,也斷沒有直接從拍花子手裏買通房的道理。

誰不知道拍花子手裏全是拐來的人?

穆老爺子自诩治家嚴謹,卻不料自己心愛的三姨太做出了如此卑劣之事,陰沉着臉,将桌子拍得震天響。

穆老七哭聲微頓,睨着雙喜,氣得要暈死過去。

抽福壽膏已是大錯,現在再加上通房之事,錯上加錯,今日鐵定要斷腿了!

“爹,人我找回來了。”穆聞天見他爹的手指再次搭上扳機,蹙眉道,“是個歐米伽,身板兒太弱,病暈過去了,正讓醫生治呢。”

穆老爺子“啊”了一聲,溝壑遍布的臉上擠出幾分迷茫:“歐米伽……身板兒弱?”

是了,歐米伽又嬌氣又脆弱,到了汛期,身上還會冒亂七八糟的味道。

穆家的小子是清一色的阿爾法。

穆老爺子更是老當益壯,六十五了還能聞出穆聞天衣服上的甜味,所以他壓根不理解,什麽叫“身板兒弱”。

跪在地上的穆老七察覺到話題轉移到歐米伽身上,立刻哼哧哼哧地吸鼻子。可惜他哭得呼吸不暢,聞到頭暈腦漲,也沒能聞出來他哥身上的甜味兒。

穆博天追悔莫及。

早知道三媽媽給他找了個歐米伽,他說什麽,也要待在家裏看看啊!

“找回來就好。”穆老爺子琢磨了會兒,一錘定音,“從拍花子手裏買人,是我們穆府的不是。那孩子要是醒來,記得家在哪兒,咱們就把人送回去;要是不記得,我穆家不缺一雙筷子。”

“老四,既然人是你找回來的,就由你照顧吧。”

穆聞天一愣,撩起眼皮,借着燈火打量他爹的神情。

穆老爺子疲憊地揉着眉心,察覺到他的目光,眼睛再次瞪起來:“怎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老四,這是咱們穆家造的孽,你得給我用一輩子去贖!”

“你要是敢對他不好,老子真的崩了你的鳥!”

穆老爺子的話在穆老四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從未想過,他爹會把郁聲交給他照顧……一輩子。

标記,撕咬,親吻,成結……

穆聞天腦子裏嘩啦啦蹿過一連串畫面,最後不受控制地開始給郁聲和自己的孩子取名字。

他們這一輩是“天”字輩,再往下,該由穆老爺子定。

不管叫什麽,都成。

等孩子長大了,還得念書。世道再怎麽亂,教育不能少,得給孩子請最好的先生,打好基礎,再送進學堂。

對了,必須找個刻苦讀書的伴讀,和他的孩子互相督促,共同進步。

穆家絕不能再來一個穆老七。

穆家丢得起這個臉,穆老四也不能讓郁聲丢這個臉。

穆聞天幻想得過于激動,面上反而沒了旁的情緒,等穆老爺子的眼神掃過來,他立刻板着一張臉,堅定而鄭重地承諾:“爹,我會一輩子對他好。”

“這就對了。”穆老爺子總算聽到句人話,擺手催促,“去吧,看看人醒沒醒……老七的事你就別插手了。他是我的種,虎毒還不食子呢!”

穆老爺子說到最後,陰恻恻地笑了。

豎起耳朵偷聽的穆老七一噎,縮起脖子,眼巴巴地目送四哥融入夜色:“爹,你偏心!”

“老子就是偏心你哥,”穆老爺子不為所動,晃着匣子槍,“不服?不服就跟你哥學學,一輩子別去玉春樓!”

一輩子不去玉春樓,穆博天辦不到。

他歪歪扭扭地跪在地上:“可那是三媽媽給我買的……”

“混賬玩意兒!”穆老爺子聽他還敢提“通房”,大聲怒斥,“就你這德行,我敢讓那孩子叫你一聲‘哥’?”

“哥……?”

“老子是你爹!”

“爹。”穆博天硬着頭皮湊到穆老爺子腿邊,納悶道,“您剛剛不是讓我哥照顧他一輩子嗎?”

“怎麽,有錯嗎?”穆老爺将穆老七一巴掌扇開,“穆家不缺他一雙筷子,老子收他做義子,他可不就是你弟弟嗎?”

“你身為哥哥,不該照顧他一輩子嗎?”

穆博天捧着臉,一時語塞。

原來是這樣。

他四哥……沒聽劈叉吧?

穆老四不僅聽劈叉了,還會錯了穆老爺子的意。

他哼着小曲,心潮澎湃地回了屋,見醫生都在院裏竊竊私語,不由納悶道:“杵在這裏做什麽?”

醫生見穆聞天回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亂哄哄地圍上來。

“不得了,四爺,屋裏那人汛期到了啊!”

“四爺,您考慮考慮,是直接……還是用保險一點的方法,給他打一針,延一延汛期?”

“我看要打!他病得不輕,還汛期呢,不打針就在床上等死吧!”

…………

穆老四聽了半天,差點沒聽暈過去。

這算什麽事兒?

他爹剛給他找的媳婦兒,汛期到了,他不僅沒辦法啃着媳婦兒幸幸福福地滾上炕,還要替媳婦兒決定,要不要打針延汛期。

“我去……”穆老四掀起帽子,暴躁地揉着頭發。

在性命面前,汛期算得了什麽?

穆老四打斷醫生的争吵,一錘定音:“打針!”

他說的,是一種用來延緩汛期的藥劑,每打一針,能将汛期推遲一個月到兩個月不等,歐米伽一輩子只能打三針,以後打,就再也沒用了。

穆老四不知道郁聲以前打沒打過,現在情況緊急,也只能硬着頭皮試試。

醫生們得了準話,鬧哄哄地湧回卧房。

穆聞天靠在門前,焦躁不安地等待。雪花在他肩頭落了薄薄一層,他也并不在意,只豎起耳朵聽屋裏的聲音。

在脖子後頭打針,想想就難受,也不知道小貂怕不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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