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郁聲自然怕疼。

他小時候身體不好,吃的藥多,打的針也多,每每哭鬧起來,別人都不信他是歐米伽。

好在現在的他意識不清醒,挨了一針,眼角冒了些淚花,哭倒是沒哭。

醫生們緊張地圍着炕,目光全凝聚在郁聲的面上。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

郁聲不再痛苦地蹙眉,身上也不再散發出甜絲絲的桂花香,醫生們齊齊松了一口氣。

“四爺,打完了。”

叼着煙的穆老四聞言,渾身一個激靈,兀地轉身,肩膀上的雪撲簌簌地往下落:“汛期穩住了?”

“穩住了,但至多延遲兩個月,兩個月後再發作起來,怕是更嚴重。”

穆老四不以為意。

兩個月,小貂肯定不燒了,再吃點好的補補……到時候,炕一鑽,脖子一咬,齊活!

穆聞天美滋滋地杵在門前,抽完了煙,又細致地将衣擺上的雪沫子撣幹淨,這才推門,回到自己的卧房,打量蜷縮在床上的郁聲。

南方來的小少爺就是不一樣,臉蛋有紅似白,眉眼精致漂亮,比那個五大三粗,渾身桂花味的彪形大漢,合穆老四的口味多了。

就是不知道,他汛期時散發的味道,是什麽樣兒的。

穆老四憂愁地嘆了口氣。

他進屋的時候,醫生已經給郁聲打了針,屋裏的味道也差不多散盡,他只能聞到那絲陰魂不散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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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小貂的味道也不會很沖。

大概率是那種淡淡的,聞起來很清新的味道。

要不然,他抱着人回來的路上,怎麽會什麽都沒聞到呢?

穆老四想出一腦門汗,再一低頭,發現郁聲半個腦袋縮進被褥裏,像是怕冷。

穆聞天心裏一緊,當即脫了衣服,蹬了鞋,激動地爬上床,把郁聲連人帶被,擁進懷裏。

昏昏沉沉的郁聲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被一條長長的蛇纏住,怎麽都掙脫不開,滑膩的蛇身還不斷地收緊,要把他的腰勒斷了。

“啊!”郁聲冷汗涔涔地驚醒。

窗外飄着幾點燈火。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色棉被,軟綿綿的,很暖和。

郁聲費力地起身,納悶地望向四周。

他不在客棧裏了,好像……又回到了穆家。

“你醒啦?”

郁聲還沒回神,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門外晃進來一個文文弱弱的青年。

他笑嘻嘻地湊到了炕前:“你可把我吓死了。”

“……我是穆家的老七,穆博天。”

穆老七點亮了炕前的燈,郁聲也就看清了他的臉——和先前趕他出穆家的那位爺有些像,只是棱角更稚嫩柔和些,像個讀書人。

穆老七坐在炕頭,稀奇地瞧郁聲。

郁聲抱着被子,不由自主向牆角縮。

“別怕。”穆博天察覺出他的畏懼,笑眯眯地揣起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這話本該我四哥問,但是他臨時有事,連夜離開奉天了,所以我爹就把我踹過來問你……”

穆老七難為情地抓了抓頭發:“你在被拍花子拐賣以前,家裏可還剩什麽人?”

“……我三媽媽就是太……嗐,總之,我們穆家對不起你,若你想回家,我爹明天就派人護送你回家。”

“回家?”郁聲愣愣地重複着這個詞,“家”這個字從舌尖上蹦出來時,自嘲地笑笑,“我沒有家。”

“沒有家?”穆老七猛地一拍大腿,喜氣洋洋地感慨,“那敢情好啊!”

郁聲:“……?”

“我不是那個意思。”穆博天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連忙解釋,“我爹是誰,你該知道吧?他聽說我和三媽媽把你當通房買進家門,氣了個半死,差點拿槍崩了我!還說,你若是不想回家,就留在穆家,當我們哥幾個的弟弟。”

“……你放心,有我們在,沒人敢欺負你。”

穆老七沒有說大話。

整個東三省,就沒有敢和穆老爺子叫板的人。

他若要認郁聲為義子,那麽,誰也不敢說郁聲不是穆家人。

“我……”郁聲咬住了下唇。

他不在乎穆家的權勢,也不在乎穆老七許下的什麽“沒人敢欺負你”的承諾。

他只是想起了不久前,他娘還活着的時候,也是有人将他當家人來看待的。

“哎喲我去,你怎麽哭了?”穆老七說了一通,耐着性子等他回答時,撩起眼皮随意往炕上掃了一眼,忽見昏黃的燭火下,郁聲臉頰上滾下兩行清淚,登時慌了神,“我沒欺負你啊……你、你不願回家就留下,我們穆家真不差你這雙筷子!”

可惜,郁聲的眼淚是為了去世的母親而流,穆老七怎麽安慰都沒用,還把病歪歪的三姨太也吸引了過來。

“老七,你要死啊!”三姨太一進門,就拍着心口沖到炕邊,把郁聲摟在懷裏,“要不說你沒老四靠譜呢?好好一個人,一睡醒就被你弄哭……就你這個德行,還天天去玉春樓?”

穆博天一個頭有兩個大,總算體會到方才四哥在穆老爺子面前百口莫辯的感覺了:“我真沒欺負他……三媽媽,我沒事欺負他做什麽啊?”

“那他……”

“他沒欺負我。”眼見穆老七要和三姨太吵起來,郁聲吸着鼻子,含淚開口,“我……我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穆老七松了口氣。

三姨太聞言,又坐回炕上:“哎喲,好孩子,小小年紀有什麽傷心事呢?在穆家住下吧,等老四回來,我們辦個宴,熱鬧熱鬧,讓奉天城的人都瞧瞧,我們穆家又添新人了。”

“是啊,等四哥回來就辦宴席。”穆博天站在一旁附和,“我早想有個弟弟了。”

尤其是歐米伽弟弟。

他可以保護他呀!

當了十多年老幺的穆博天心情激動,招呼下人給郁聲騰院子。

一來二去,不等郁聲點頭,穆老爺子認他做義子之事,竟就這麽定下了。

空的院子沒那麽容易騰,加上穆老四不在家,三姨太就自作主張,讓郁聲繼續睡在穆聞天的屋子裏。

穆老七天天來找他,說些家裏的事,話裏話外,都離不開自己兇巴巴的四哥。

“你知道我四哥有多狠嗎?”穆博天啧啧稱奇,“都說他是最像我爹的兒子。”

“!”

“我爹你也知道吧?兇死了,年輕的時候,曾經單槍匹馬崩過一整個匪窩呢!”

“!!”

“我四哥和他差不多,那詩怎麽說的……十步殺一人啥的!”

“!!!”

三姨太還沒進屋,就被穆老七的話逗得前仰後合,邁出去的腿也收了回來。

其實,十六七歲的歐米伽和阿爾法不能過長時間地單獨相處。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啊!

郁聲剛打完針,推遲了汛期,穆博天又稀奇新得的弟弟,成日編瞎話講故事,連玉春樓都不去了,三姨太才不樂意打擾他們呢。

如今的郁聲已經知道,趕自己出穆家的,是穆家的四爺。

他坐在炕上,一邊喝藥,一邊提心吊膽地聽穆老七講故事。

穆老七把四哥的光輝事跡說了個遍,剝着炒花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郁聲,你知道我四哥在奉天城還有個外號嗎?”

“什麽?”郁聲上了鈎,好奇地問。

“炕見愁。”穆老七憋着笑,把剝好的花生米塞進郁聲的掌心,“誰在炕上見了他,都犯愁!”

穆博天說完,先笑了個天昏地暗。

郁聲捏着花生米,一顆一顆慢吞吞地吃,等穆老七笑完,才問:“為什麽會犯愁?”

“來。”穆老七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手,等郁聲從炕上爬下來,又跑去窗邊四處張望,确認沒人能聽見自己即将說出的話,才湊到郁聲耳邊,悄聲道,“當然是因為我哥在炕上……讓人犯愁啊!”

話音剛落,穆老七再次笑倒。

郁聲卻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剛被擡進穆家時的猜測——買通房的人家,不是有特殊愛好,就是那裏不行,買個通房,在外頭撐場面。

沒想到……穆家的四爺,瞧着高大健碩,竟是第二種情況!

郁聲的目光落在笑得前仰後合的穆老七身上,心中湧出一絲對穆四爺的同情。

穆四爺固然很兇,且不分青紅皂白把他趕出了穆家,可也給了他大氅和靴子。

沒有這些保暖的東西,他挨不到客棧就會凍死。

“啊。”郁聲念及此,急急忙忙地叫住穆博天,“七哥,客棧裏還有四……四哥給我的東西呢。”

他同意留在穆家,便改了口,管穆家的幾個兄弟叫哥哥。

“四哥給你的東西?”穆博天擦着眼淚擡起頭,不以為意,“讓下人去拿便是,不是什麽大事……郁聲,你不覺得好笑嗎?哈哈哈,全奉天沒人願意鑽他的被窩,所以他二十七了還沒讨到媳婦兒!”

郁聲勉強勾了勾唇角,愈發覺得穆家的四爺慘。

……不行的事兒,全奉天都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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