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穆老四在炕上坐着緩了會兒,等胸口的窮奇文身消下去,才拾起郁聲留下的帕子,披上衣服出了門。

前一日的酒席,排場極大,穆聞天出門的時候,家裏的下人們還在收拾殘局。

他從懷裏摸出煙,輕輕嘆了口氣。

這婚成得聲勢浩大,洞房卻入得雷聲大雨點小。

穆聞天想想都覺得憋悶。

他暗覺無趣,擡腿回屋時,無意中瞥見,穆老七鬼鬼祟祟地挨着院牆角,像是要往家門外溜。

穆聞天當即沉聲喊道:“老七!”

穆博天腳下一個趔趄,觍着笑臉回頭:“四哥,你怎麽不在屋裏好好歇着,出來吹風啊?”

“你上哪兒去?”穆聞天沒接茬,三兩步走過去,拎着穆老七的衣領子,冷笑道,“好了傷疤忘了疼,爹剛教訓完你沒兩天,皮就癢了?”

穆博天當着哥哥的面,也沒什麽好隐瞞的,雙手一攤,說了實話:“哥,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在玉春樓有個相好的,你應該也聽說了……他這兩天剛好到了汛期,我左思右想,不放心。”

“要不就把人娶回來标記,要不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穆聞天不為所動,“否則你現在去,沒名沒分。去了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四哥,我這不是想辦法嗎!”

“想什麽辦法?……換我是你,真喜歡,就娶回家放在身邊。”穆聞天鋒利的眉眼中沁出淡淡的柔情,想到郁聲,語氣都溫和不少,“你若猶豫,就是想做那占了便宜還不負責任的混賬事。”

穆老七連忙伸手指天,大聲發誓:“天地良心,哥,我不會做那等子混賬事的!”

“那你就是想娶了?”

穆老七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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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聞天最恨他這副拿不定主意的混賬樣,心下火起,拽着穆博天的衣領,拖着往院外走。

穆博天立時不樂意了:“四哥你這是要做什麽啊?”

“帶你去玉春樓。”穆聞天扭頭望着弟弟,笑得痞氣,“你不是想見相好的嗎?四哥帶你去。”

穆博天臉上的不滿土崩瓦解,看起來快要被吓哭了:“四哥,你去了玉春樓,還有人敢出來嗎?”

他哥在奉天城的名聲,那可是響當當的臭,別說玉春樓了,就是正經人家的歐米伽,見了都要跑。

穆老七怕他哥把他的相好吓跑!

穆聞天才不管弟弟在想什麽。

他拽着穆博天出門,翻身上馬,趕鴨子上架似的,硬是要将穆博天趕去玉春樓。

穆老七哭喪着臉抗拒,一屁股坐在雪地裏,死活不肯爬起來。

正鬧着,穆老爺子的身影出現在了院門前。

穆博天一個激靈從地上蹦起來,翻身上馬:“爹,四哥教我騎馬呢。”

“你不是生下來就會騎馬嗎?”穆老爺子心裏揣着事,沒心思搭理穆老七,将懷裏的信封遞給穆聞天,“老四,這是我和你三媽媽整理出來的名單,你和老七先看,替郁聲拿拿主意。”

“名單?”穆聞天接過信封,沒聽明白穆老爺子話裏的意思,“什麽……”

“哎呀哥,就是阿爾法的名單啊!”穆老七怕他爹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抓緊缰繩,低喝一聲“駕”,“郁聲要到汛期了,不适合出門,咱們替他看看,不是正常的嗎?”

穆聞天越聽越是糊塗,踢着馬腹,追上去:“老七,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而站在原地的穆老爺子終于意識到不對勁兒:“媽了個巴子,老七,你是不是又要出去鬼混?……你給我回來!”

風卷散了穆老爺子的怒吼,穆家的兩個兄弟一前一後離開了穆府。

穆老七從小養尊處優,騎術比不上穆老四,離開穆老爺子的視野後,速度自然而然地慢了下來。

他勒緊缰繩,扭頭一瞧,發現穆聞天牽着馬站在街角,和一個商隊領頭模樣的人說話。

穆聞天面前站着的,正是那個桂花味的大漢。

他原本一心一意想追上弟弟,問一問信封裏的名單,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結果剛出家門,就撞上了讓他三番五次失态的大漢。

“四爺,您最近安好啊?”大漢脖子上挂着毛巾,渾身散發着騰騰的熱氣。

穆聞天嘴角抽了抽:“挺好的。”

“上回托您救的那個人,身體可好些了?”大漢剛回奉天,并不知道郁聲已經成了穆老爺子的義子。

“好多了,還要多謝你。”穆聞天想到被裹在棉被裏的郁聲,真心實意地道謝,“我穆老四欠你一個人情。”

“四爺說這話,就是見外了。”大漢連連擺手,拽了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我遇上了,自然要救,難不成看着他死嗎?”

穆聞天又寒暄了幾句,生怕大漢身上再冒出桂花味兒,轉身就走。

可就在他翻身上馬的剎那,看見了大漢黝黑光潔的後頸。

穆老四腳下一滑,又從馬背上翻下來:“等等!”

大漢狐疑轉身:“四爺,還有事兒嗎?”

穆聞天心跳如擂鼓,緊張得手指都開始發顫:“你……你不是歐米伽?”

“啥玩意兒?”大漢愣住一瞬,繼而哈哈大笑,“四爺,您可真愛開玩笑!我怎麽可能是歐米伽呢?我這樣的,要是,也只能是阿爾法啊!”

穆聞天的心髒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手心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既然大漢不是桂花味兒,那麽……那麽就是郁聲。

阿爾法胸口的文身,又開始火燒火燎地作祟。

他吸進胸腔好幾口冰涼的空氣,才壓抑住內心的激動。

穆聞天想掉轉馬頭,沖回院兒裏,抱着郁聲好生親一親。

他身上的文身因為郁聲而顯現,他的感覺也為郁聲而來。

郁聲就該着是他穆老四的人。

但穆聞天想到不靠譜的老七,還是忍住了回家的心,心情頗好地帶着穆博天來到了玉春樓。

玉春樓是奉天城最大的銷金窟,穆老七更是熟客中的熟客。

只是此時此刻,他恨不能縮進地縫裏。

因為這一回,穆博天是被哥哥拽着衣袖,拖進玉春樓的。

樓裏的酒客起先還在笑鬧,等看清穆聞天的臉,登時驚慌如鳥獸散,連陪酒的歐米伽們都躲了起來。

穆博天見狀,忍不住咂嘴:“四哥,你瞧,人人都怕你。”

穆聞天并不在乎:“管你哥的事做什麽?”

“四哥,你這樣,以後怎麽辦啊?”已經到了玉春樓,穆老七便不掙紮了,他尋了壺酒,坐在地上,邊喝邊搖頭,“四哥,你這樣,我以後怕是沒有嫂子了。”

穆老四一怔:“說什麽胡話,郁聲就是你……”

他的話未說完,玉春樓上忽然噔噔噔跑下來一個穿旗袍的歐米伽,瞧見他們,又噔噔噔地跑了回去。

穆博天“嘿”了一聲:“小柳,你跑什麽?”

謝小柳腳步微頓:“七爺,您叫我啊?”

“這不廢話嗎?”穆博天翻了個白眼,“這兒就我們三個人,我不叫你,還叫我四哥嗎?”

謝小柳笑嘻嘻地回頭,眼珠子轉了轉:“這位就是穆四爺?”

穆聞天循聲望去,瞧見了弟弟的相好,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謝小柳和郁聲一樣,是典型的歐米伽,身形纖細,面容姣好,但是他臉上糊着厚厚的粉,遠沒有郁聲瞧着純淨,穿得也比郁聲露骨,身上的旗袍跟薄紗似的,風一吹,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大腿。

穆老四心裏一突,暗道一聲“壞了”。

他來玉春樓,為的是讓弟弟不做糊塗事兒,可要是傳到郁聲耳朵裏,怕是會變味兒。

這廂,穆聞天心中擔憂,思前想後,恨不能生出翅膀,直接飛回家。

那廂,穆博天已經拉住了謝小柳的手,笑嘻嘻地說:“你汛期到了沒啊?”

謝小柳不着痕跡地将手從穆老七手中抽走:“哎呀,在你哥面前提這個,實在是難為情……對了,你們穆家的家宴,辦得真熱鬧!”

他轉移話題轉得巧妙,穆老七絲毫不覺,順着話就說了下去:“嗐,能不熱鬧嗎?我爹想要個歐米伽兒子,全奉天城都曉得……這不,能請的人都請去了。”

“老爺子怕是有別的心思吧?”

“就你能耐,這都猜得到?”穆老七“啧”了聲,湊到謝小柳身邊,嗅他身上的味兒,“跟你一樣,我弟快到汛期了,老爺子急着給他找阿爾法,昨晚一宿都沒合眼。”

“老爺子可真上心。”

“可不嗎?”穆老七猛地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四哥,爹剛剛給你的名單,也給我瞧瞧。爹的意思,是讓咱們先挑幾個合适的,約出來,見見面。若我們覺得行,再介紹給郁聲,若是不合适……四哥,你去哪兒啊?”

回答他的,是震天響的摔門聲。

穆老七連忙追出去:“四哥!”

他四哥早就化為視線盡頭處的一個墨點,眨眼間消失不見了。

穆老七莫名其妙地抓着頭發:“四哥這麽急着回家,幹嗎啊?”

當然了,穆博天只犯了一會兒愁。

他的心思在謝小柳身上,很快就溜達回去,繼續快活了。

而縱馬狂奔到穆府門前的穆聞天,捂着受傷的肩膀,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他的心還因為方才弟弟和謝小柳的話,狂跳不已。

什麽認為義子,什麽認親宴,還有那什麽阿爾法……

一切的一切都讓穆聞天恍然大悟,又滿心茫然。

他那顆剛因為确定了大漢不是歐米伽而雀躍的心,重重地跌落。

穆聞天狼狽地翻下馬背,攥着缰繩,吸了兩口冰涼的雪沫子,再次咳嗽起來。

看門的殷二叔聽到聲音,奔出來瞧:“四爺,您怎麽出門了啊?”

穆府上下,都知道穆聞天受了傷,卻沒想到穆聞天會出門。

殷二叔跑過來扶穆老四的胳膊,心疼得直叫喚:“四爺哎,您小心着點,別讓肩頭的傷口又崩了!”

穆老四一聲不吭地走進穆府,忽地抓住殷二叔的手腕:“郁聲……”

郁聲真的是他“弟弟”嗎?

穆聞天寄希望于殷二叔能否認他的話,可惜,殷二叔樂呵呵地望了眼門房裏溫着的酒,輕聲感嘆:“您說郁聲小少爺?嗐,昨晚認親宴上的酒,我到現在都沒喝完呢!”

“認……認親宴?”穆聞天的瞳孔狠狠一縮。

“可不嗎?”殷二叔将穆聞天扶到院中,悄聲嘆息,“老爺子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個歐米伽兒子。四爺,您知道的呀!”

穆聞天的薄唇抿成了一條鋒利的線。

他自然知道他爹的心意,他只是沒想到……沒想到郁聲……

穆聞天心裏兀地燒起一團火,一團将他五髒六腑裹住的火。

“我要去找我爹。”穆聞天甩開殷二叔的手,自顧自地喃喃,“他不是我的弟弟。”

殷二叔大吃一驚:“四爺,這話說不得!老爺子喜歡郁聲小少爺,您昨個兒也喝了認親酒,現下忽然說他不是你弟弟,這……這實在是……”

“不,你不懂。”穆聞天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不是我弟弟,他不能是我弟弟!”

穆老四平生,從未遇到如此棘手,又如此滑稽的境遇。

他想笑,心裏卻滿是酸意。

郁聲怎麽會是他的弟弟?

郁聲怎麽能是他的弟弟?

遠遠的,風裏忽然飄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四哥?”

穆聞天就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忽而不動了。

遠處,穿着淡藍色旗袍的郁聲,正急急地跑來。

“哎喲,小少爺。”殷二叔見了他,長舒一口氣,“小少爺,您來得正好。”

“怎麽了?”

殷二叔為難地搓手:“四爺受傷了還亂跑,怕是傷口……”

郁聲一聽就明白了,着急忙慌地扶着穆聞天的胳膊:“四……”

可誰也沒想到,穆聞天居然如避蛇蠍似的,将他的手拂開了。

郁聲的胳膊僵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縮:“四哥?”

旗袍袍角在風中翻飛,穆聞天的目光落在裙擺的珍珠上,忽而覺得有些刺目。

“四哥,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郁聲說着話,手又伸了過來。

穆聞天的喉結微微一滾,沒忍住,握住了晃到眼前的五指。

郁聲慌亂片刻,想到握着自己手的,是四哥,便冷靜下來,只睫毛在風中不斷地顫抖,像半透明的蟬翼。

他又輕輕掙紮,發覺穆聞天沒有松手的意思,就乖乖站在原處,“唔”了一聲。

穆聞天目光灼灼地盯着郁聲,啞着嗓子問:“郁聲,我……你當我是誰?”

郁聲猛地擡起頭,清澈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旖旎。

他納悶地望着穆聞天,甚至還湊近,皺着鼻子嗅嗅:“四哥,你大白天就喝酒了?”

穆聞天嘴角瞬間溢出一絲苦笑,胸腔裏沸騰的心緒,被冷水徹底澆滅了。

郁聲……也只當他是哥哥。

“四哥,你受了傷,別往外面跑。”郁聲全然不知穆聞天心中已然翻天覆地,只當四哥站不穩,才要拉着自己的手,細聲細氣地勸,“要不然,傷口崩了,我還得為你擦身子。”

話未說完,郁聲先紅了臉。

他垂下眼簾,瞧着鞋尖上粘着的雪,支支吾吾:“四哥,我扶你回去歇着吧,老爺子若是知道你白天喝酒,肯定要發脾氣。”

穆聞天失魂落魄地說了聲“好”,喉嚨裏像含着一團火,吐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含着灼人的熱意。

但他只是說了“好”。

直到回了屋,郁聲踮起腳尖,替他将大氅挂在衣架上,他才從懷裏掏出雪白的帕子:“還你。”

“謝謝四哥。”郁聲臉色緋紅,拿走帕子,慌亂塞進懷中。

穆聞天定定地注視着他的臉。

郁聲逐漸難為情起來,抿唇笑出了兩個梨窩。

穆老四的目光瞬間陷進去,再也拔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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