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郁家被搬了個底兒掉時,郁聲也被穆聞天抱下了火車。
穆老爺子和三姨太早早候在了車站,急了一輪又一輪,本想着郁聲一回家,全家人就能團團圓圓地吃頓好的,結果他們誰也沒想到,郁聲居然是被穆聞天從車上抱下來的。
他們見到失去意識的郁聲時,差點雙雙暈過去。
三姨太哭着撲上來:“老四啊,聲怎麽了?”
穆老四着急忙慌地解釋:“聲發燒了,人都糊塗了!”
“那還愣着做什麽?”三姨太甩着帕子,一把拽住穆老四的衣袖,“快帶聲去醫院啊!”
她說完,又去催促滿臉疼惜的穆枯山:“老爺,您快想想辦法!”
穩重如穆老爺子見到昏迷的郁聲,居然也愣住了:“辦……辦法……”
穆聞天沒心思與穆枯山解釋,抱着郁聲拼命往車站外跑。
他先将郁聲送進了醫院,又親自将郁聲母親的牌位請回了家,而在醫院的醫生也得出了結論——郁聲身子骨弱,病氣在大喜大悲的刺激下再次席卷而來,不斷摧殘着他瘦弱的身軀,不住院都不行了。
“怎麽就病成這樣了?”三姨太聽了醫生的話,歪在穆老爺子的懷裏抹眼淚,“聲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去了一趟申城,人都燒糊塗了。老爺……老爺你要為他做主啊!”
“老四還沒哭,你哭什麽?”穆老爺子心裏的氣不比三姨太少,嘴上和兒子一樣急出了燎泡,“不過,你說的沒錯,咱們聲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就病倒了,定是被那些郁家人氣的……好啊,當真是好啊!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欺負我穆枯山的兒子了,我現在就去申城,讓他們知道得罪穆家的下場!”
穆老爺子是個行動派,嘴上說要教訓郁家人,人也從病床前起了身,瞧模樣,是連家都不準備回了,直接就要沖到申城去。
姍姍來遲的穆老七一進病房的門,撞見的就是這麽一幕:“爹,您這是要去哪兒……聲啊,七哥來看你了!”
“嚷嚷什麽?”三姨太一巴掌将穆博天扇出病房,瞪着通紅的眼睛,氣惱地抱怨,“沒見聲睡着呢嗎?……你也是,多大的人了,你弟弟被欺負成這樣,也不知道替他出氣,我讓你跟着去申城,是讓你去玩兒的嗎?!”
穆老七被冤枉,也不生氣,老老實實地掏出自個兒寫的禮單:“三媽媽,我幫郁聲把郁家的家産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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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太怔住,接過禮單瞅了瞅,倒吸一口涼氣:“好孩子,是三媽媽錯怪你了。”
“沒事兒,也是我不好,就該直接把東西一搶,然後帶聲回奉天。”
“哪兒有那麽容易?”三姨太搖着頭嘆氣,“聲回申城,圖的不是家産,是他母親的牌位……可若要将他母親的牌位帶回來,勢必要見郁家人,遲早也是要遭罪的。”
穆老七深以為然地點頭,繼而猛地一拍腦門:“三媽媽,你猜我在申城遇上了誰?……我六哥啊!”
“你……六哥?”三姨太狐疑地撩起眼皮,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六哥是說過要回國,可怎麽會被你遇上?”
“三媽媽哎,六哥坐船先到了申城,準備坐火車回奉天前,剛好遇上了我。”
三姨太聽了解釋,臉上這才湧起淡淡的喜意:“他人呢?”
“郁家的家産多是他幫着打理的,現在還在車站忙着呢!”
“哎喲,好孩子。”三姨太伸手拭去眼角的淚,心酸地喃喃,“若是聲沒病倒,咱們這一家子團聚,多高興哪!”
穆老七聞言,咬住下唇,不敢再看躺在病床上的郁聲,強堆起笑臉,安慰道:“其實聲一口氣将身體裏的病氣都發出來也好,這次把身子養回來,日後就不會再病了。”
“你又不是醫生,胡說八道些什麽?”三姨太抱怨了兩句,神情卻不由自主地放松了。
她轉身望着蜷縮在雪白被褥裏的歐米伽,自言自語:“不過,我也盼着聲大病一場,能讓他把心裏的郁結都發出來,別憋壞了才好。”
躺在病床上的郁聲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奉天。
他自打發起熱,人就糊塗了,整個人陷入了過去的回憶,孤零零地在郁府裏奔跑。
府裏的下人有說有笑,唯有他滿臉是淚,邊跑邊喚“娘”。
他娘病重,前幾日已經不能起身了,今日他不過是去熬了一碗湯藥的工夫,居然就有人傳話到他耳邊,說他娘不行了。
“娘……娘!”
“可憐的孩子。”三姨太拿帕子替郁聲擦去額角的冷汗,扭頭見穆老四風塵仆仆地沖過來,立刻蹙起眉,“你瞧瞧你,像什麽樣子?”
穆老四不管不顧地奔到病床前,硬是在郁聲的唇角親了親,才依着三姨太的話,脫下大氅,扯開了外套。
“我來。”穆老四将郁聲抱到懷裏,用力地摟着,“三媽媽,您去歇歇吧。”
“我不累,倒是聲……”三姨太緊張地盯着穆聞天懷裏的歐米伽,見他逐漸松開皺起的眉頭,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魇着了。”
這幾日郁聲頻頻陷入夢魇,穆老四也是知道的。
不過三姨太對郁聲的情況束手無策,穆聞天則不然。
穆老四等三姨太離開病房後,鎖上了門,又拉上了所有的窗簾,确認沒有人能打擾到自己以後,翻身上床,将郁聲冰涼的小手按在了胸膛上。
滿臉是淚的郁聲捏了捏阿爾法并不柔軟的乳粒,又撓了撓指印尚未完全消退的胸膛,哭聲微頓。
夢裏的郁聲已經來到了母親的房間門前。
他跑了許久,站了許久,依舊像條瀕死的魚,張着嘴,艱難而痛苦地喘息。
“娘……”郁聲扶着門,緩緩跌跪在地上,“娘!”
他悲痛欲絕,不僅僅為了一門之隔病危的母親,更為了離開郁家的自己——
“娘,我……我不做郁家人了。”
“娘,您會不會怪我?”
“娘,娘我來接您……接您走。”
郁聲垂下頭,淚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冰涼的淚宛若奉天的雪,在他的視野裏逐漸融化,最後居然變成了腥臭的血。
“娘……啊!”郁聲驚慌失措地瞪大雙眼,再擡頭,身邊的一切化為泡影。
他置身于無邊的血海,舉步維艱。
“不……娘,您在哪裏?娘!”郁聲發了瘋一般在血海中艱難地邁着步。
他的腳像是被劃破了,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可是他不敢停下來。
他不能沒有娘。
他要把他娘也從郁家帶出來。
郁聲不知道的是,他身後拖着一副枯骨。
這副枯骨正緩緩地紮入他纖細的身軀,血池中的血正是從他的後背上流出來的。
而晶瑩的淚,正從枯骨空洞的眼眶裏湧出來。
***
“聲……聲?”穆老四喘着粗氣按住郁聲的手腕,蹙眉喃喃,“怎麽摸到鳥就不動了?”
郁聲的小手正埋在穆老四的雙腿之間,随着呼吸,微微顫抖。
“聲,你要把四哥急死啊?”穆老四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帶着他揉,“都幾天了,你就算再難過,也要睜眼瞧瞧我啊?”
***
“聲。”
“聲!”
不知道在血海中走了多久的郁聲,忽地停下了腳步。
他仰起頭,慘白的小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誰……誰在叫我?”
“郁聲!”
熟悉的聲音震動着血海。
郁聲猛地捂住臉,再放下手時,發覺自己回到了母親的房門前。
“聲,來。”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向他伸出了手。
“四……”有一個稱呼就要脫口而出,卻又如流沙逝于掌心,從他唇齒間溜走了。
郁聲懵懵懂懂地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繼而在雙手觸碰到的瞬間,驚呼出聲。
無盡的暖意從那個人的指尖傾瀉而出。
“聲。”
“聲。”
“聲!”
數道聲音彙聚在一起,統統都在喚他。
“它們”溫柔如母親,疼惜如父親,跳脫如兄長,纏綿如情人。
“四哥!”郁聲猛地撲向那個拉住自己的男人,身後的門也應聲而開。
“娘?”他顧不上哭,慌慌張張地向屋內望去——
沒有面色凝重的醫生,也沒有神情不安的下人,他娘背對着他侍弄一枝插在花瓶中的桂花。
“來了?”聽到了腳步聲,他娘徐徐回頭,“來了就坐下吧,抱着姑爺的腰,也不害臊。”
郁聲面頰微紅,臊臊地收回了手。
穆聞天見狀,把他的手拉回來,按在腰間:“沒事,想抱就抱。”
“四哥。”郁聲愈發羞澀,不敢擡頭去看母親的神情。
他不去看母親,他的母親卻自己走來了。
“聲,去過好日子吧。”
“把你生在郁家,是娘的不是。”
“以後……娘希望你幸福。”
“娘?!”躺在病床上的郁聲兀地睜開了雙眼。
他急促地喘着氣,還未從逼真的夢境中回過神,就被手腕間的酸痛吓到了。
郁聲遲鈍地扭頭,映入眼簾的先是穆老四滿頭大汗的臉,緊接着是不斷聳動的被子。
他還是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鼻翼間充斥着白桦樹的香氣,人也沒力氣得厲害。
“聲,四哥的好聲。”直到穆聞天情難自已,口無遮攔地叫喚起來,郁聲才堪堪意識到穆四哥在做什麽。
他心裏瞬間燃起了小火苗,張了張幹澀的嘴唇,想要說話,卻沒想到,掌心嘩啦啦迎來了一大波涼意。
四哥洩在了他的手裏。
郁聲差點氣暈過去。
他病成這樣,四哥還欺負他,真真是……真真是牲口!
閉着眼睛揉了半晌的穆聞天,脊背上沒由來地滾過一陣冷意。
他捏着郁聲細細的手腕琢磨了半天,以為被子漏風,用另一只手胡亂拉了半晌:“什麽玩意兒……回頭得給聲從家裏拿床被子。”
說着,就去看昏迷的郁聲。
這一看,直直對上了一雙微微泛紅還盛滿了譴責的眸子。
穆聞天嗓子一緊,“嗷”地坐起身:“聲,你醒了?”
郁聲眼角撲簌簌落下淚來。
他啞着嗓子控訴:“我……我都這樣了,四哥……四哥還……還弄!”
穆老四:“……”
穆老四大驚失色:“不是啊聲,你聽我解釋!”
穆聞天能怎麽解釋?
如果說郁聲一動情,就不會再在夢裏哭哭啼啼地喊娘,會有人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