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甭管別人信不信,郁聲頭一個不信。
他伸着沾滿白濁的手,哭唧唧地往被子外爬。
“聲,冷呢。”穆聞天見狀,趕忙把郁聲攏在懷裏,“我拿帕子幫你擦。”
郁聲氣得直哆嗦:“我要洗手!”
“好好好,洗手。”穆老四替他擦幹淨手,再用被子将人卷了抱到盥洗室,調出熱水,讓他洗手。
郁聲認認真真地搓了每一根手指,還把不知道什麽時候趴到自己肩頭的貂拽下來,捧到水龍頭下沖了沖,确認貂洗得幹幹淨淨的,才矜持地說:“好了。”
穆老四忍笑将他抱回病床:“是不是很多?”
郁聲輕哼着扭開頭,不與穆四哥說話。
他還氣着呢。
穆老四沒當回事,讓醫生來給郁聲做了複查,确認只是燒還沒退以後,将他帶回了穆府。
郁聲發着熱,蔫歸蔫,脾氣不小,回屋後,居然不樂意和穆老四睡一張炕了。
“鬧什麽啊?”穆聞天幫郁聲把肩頭的皮子拽下來,“快上炕暖和暖和,病還沒好呢,就知道瞎折騰。”
郁聲慢吞吞地爬上炕,用棉被把自己裹緊,然後蹬着腿不讓穆四哥靠近。
穆老四被踹了兩腳,樂了:“真氣啊?”
郁聲冷哼一聲,抱着貂,抿着唇不答話。
“還真氣着了。”穆聞天稀奇地湊過去,不顧他揮起的拳頭,捏了捏他的面頰,“聲,四哥是幫你呢……你燒糊塗了,在夢裏也哭,不轉移轉移你的注意力,你得掉更多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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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郁聲微怔,片刻後,想起了夢裏的畫面,驚慌地掀開被子,“娘……我娘的牌位呢?”
“已經放在祠堂裏了。”穆老四眼疾手快地将郁聲抱在懷裏,順勢按住他瘦削的脊背,“聲,等你的燒退了,我就帶你去看你娘。”
“不,我現在就要去。”郁聲一口拒絕,還把穆四哥的手拍了開來,“我要去看我娘!”
他說話間,眼角泛起了濕意。
夢中種種,如真如幻。
郁聲曉得,若他娘泉下有知,必定也會說出夢裏說過的那一番話來。
因為他娘想讓他過好日子。
可他也想做有娘的孩子呀。
穆老四眼見攔不住郁聲,眉心緊蹙,擡手拎起方才剛挂起的皮子,披在了他的肩頭:“罷了,你要看,我便帶你去看。”
“……只一樣,你不許再哭了。”
郁聲含糊地應了聲,算是答應。
可穆聞天将他帶去祠堂,他看着娘親的牌位,還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聞訊趕來的三姨太急得直跺腳。
“老四,我就去車站看了一眼老六,你怎麽就把聲惹哭了?”三姨太一邊用帕子替郁聲擦淚,一邊焦急地安慰,“聲啊,三媽媽知道你難過,可……可人死不能複生,我也不求你将穆家當成自己的家,可日子總要過。高興是過,難過也是過,既然要過,為何不高興一點呢?”
郁聲聞言,眼淚流得更兇了。
“聲……哎喲,聲啊!”三姨太吓了一跳,将他摟在懷裏,語無倫次道,“你是不是不想把你娘的牌位放在穆家的祠堂裏?那三媽媽再……再幫你想辦法,你別哭,我們再想辦法嘛!”
“不……不是的。”郁聲抽抽噎噎地搖頭,“三媽媽……”
他擦去眼角的淚:“三媽媽,我……我不是不願我娘的牌位放在這裏,我只是做夢……夢到我娘了。”
“夢到你娘了?可真是心疼死我了。”三姨太捧起郁聲的臉,看他腫成桃子似的雙眼,心裏有氣舍不得向他撒,就去惡狠狠地瞪穆老四。
穆老四有苦難言,摸了摸鼻尖,偷偷将手放在了郁聲的腰間,瞧着要多霸道有多霸道。
可惜,穆老四的霸道暫時入不了郁聲的眼。
郁聲沉浸在悲傷中:“三媽媽,我娘……我娘知道我過上了好日子,可她……可她沒有……。”
“傻孩子,哪有娘不想自己的孩子過好日子的?再說了,這叫什麽好日子?”三姨太心酸不已,眼裏也冒出了淚花,“聲啊,你的好日子還沒開始呢。”
郁聲一噎:“還沒開始?”
“是啊,你是咱穆家最小的少爺,也是老四的媳婦兒,這剛成婚,就又生了病,好日子可不是還沒開始嗎?”三姨太眼見他不再掉眼淚,趕忙将他推進穆聞天的懷裏。
三姨太原以為郁聲在穆老四的懷裏會高興,卻不料,郁聲剛栽進穆老四的懷抱,就立刻掙脫了出來。
“怎麽了這是?”三姨太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妙,“聲,老四又欺負你了?”
“什麽叫‘又’?”站在一旁的穆聞天急了,“三媽媽,您可別瞎說。”
“別吵吵。”三姨太秀氣的眉毛兀地挑起,将郁聲拉到身邊,仔細詢問,“聲,老四是不是欺負你了?你別怕,三媽媽給你做主。”
郁聲委屈巴巴地點頭:“三媽媽,我要……我要和四哥分房睡。”
這回心裏咯噔的人不是三姨太,改換穆聞天了。
穆聞天急得抓耳撓腮,生怕真的分房睡:“聲……”
“好。”可惜,三姨太慣着郁聲,不顧穆老四的阻攔,一口應允,“今晚,我就讓你四哥睡到你先前住過的院兒裏。”
“謝謝三媽媽。”
“謝什麽?都是一家人。”三姨太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還生氣嗎?要是不生氣了,就和三媽媽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郁聲乖巧地點頭,看也不看身後的穆四哥,當真去三姨太的屋裏吃飯去了。
“媽了個巴子。”被留在原地的穆聞天苦笑着望着自己的掌心,自言自語,“人那麽嬌氣,你怎麽就控制不住呢?”
他修長的手指沾上了潔白的雪。
穆老四目光微凝,仿佛看見了郁聲被白濁弄髒的手指,鼻子一癢,差點又流鼻血。
天色昏沉,風卷起雪呼嘯而來。
許久以後,穆老四啞着嗓子,頭疼地嘆了口氣。
郁聲和穆聞天分房睡的事,在穆家掀起了驚濤駭浪。
“驚濤”在穆老爺子心裏翻湧,“駭浪”打在穆老四的身上。
“老四,你可是最讓我放心的兒子,如今怎麽也開始犯渾了?”穆枯山納悶不已,“老六和老七忙着整理郁家的家産,還沒從車站回來,你倒好,把聲給氣着了。若是他們回來,見到你們倆分房睡,會怎麽想?”
穆聞天惦記着郁聲,不停地看牆上的石英鐘:“爹,我把聲扛回屋就好了。”
穆老爺子聞言,一巴掌拍在手邊的桌上:“你說的那是人話嗎?”
“我……”
“聲是人,不是什麽物件兒,還扛回屋……你當自己是土匪嗎?”
“聲是我的人。”穆聞天說話間,眉宇間湧起淡淡的匪氣,“不能扛就抱,不能抱就摟。”
穆枯山眼前一黑,差點氣死。
穆聞天再次看了眼牆上的鐘,見時間不早,不再與老爺子多言,幹脆利落地推門,埋頭跑進了風雪中。
他沒去郁聲曾經住過的院兒,而是徑直奔自己的院兒去了。
在穆聞天的字典裏,從來沒有“分房睡”三個字的存在。
就算天王老子在,也不能攔着他和郁聲一起睡。
穆聞天邊走,邊盤算見了郁聲要如何哄,卻沒想到,還沒走到院前,就撞見了裹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裏小跑的郁聲。
“四……四哥?”郁聲也驚着了,甚至忘記要和穆聞天冷戰,吃驚地張大了嘴,“你怎麽在這兒呀?”
“你在這兒,我當然也在這兒。”穆聞天單手摟住他的腰,把他抱在懷裏,“倒是你,病沒好,瞎晃悠什麽?”
郁聲面色微紅,支支吾吾:“我……我去看看三媽媽。”
“大晚上的看三媽媽?”穆聞天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謊言,“別蒙我,說實話,要去做什麽?”
“我……我……”
“罷了,進屋再說。”穆聞天不等郁聲編出理由,直接将他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地進了屋。
趴在棉被上的雪貂聽見腳步聲,揚起了小腦袋。
它看看穆老四,又瞧瞧被穆老四扛在肩頭的郁聲,狐疑地用爪子抓了抓腦袋。
“四哥……”被扛進屋的郁聲蹬着腿掙紮,“快放我下來。”
穆聞天聞言,擡手打他的屁股:“發着燒還有勁兒鬧?”
言罷,将郁聲放在炕上,兇巴巴地命令:“給我脫衣服,麻溜地睡覺!”
郁聲栽進棉被,鼻子發酸,氣咻咻地脫起衣服:“早知道四哥這麽兇,我就不去瞧你了!”
“瞧我做什麽?”
“三媽媽讓你睡我原先的屋,可那屋沒燒炕,我怕你冷!”他越說越委屈,揪着被子不停地拍,連趴在棉被上的雪貂都跟着蹦跶起來,“我想着去陪你……你倒好,上來就怪我!”
“你怕我冷?”穆聞天心裏湧起一股暖流,急切地握住了郁聲微涼的手,“你心疼我?”
郁聲觑着被攥住的手,耳根紅得滴血,嘴裏卻不肯承認:“才沒有,我只是好奇。”
“好,你是好奇。”穆聞天忍笑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可我冷,不抱着你就睡不着。”
回答穆老四的,是飛起的枕頭。
穆老四生生挨了一下,鼻尖隐隐作痛,可鬧脾氣的歐米伽終于消了氣,肯在他懷裏老老實實地睡覺了,真真是可喜可賀。
郁聲消氣歸消氣,病卻沒跟着好轉。
第二日,穆老六和穆老七回了家,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團圓飯,郁聲有心和穆家的六哥多說幾句話,奈何體力不濟,只問了好,人就迷糊了。
他被穆老四抱回屋的時候,嘴裏止不住地念叨:“四哥,六哥和你很像。”
穆聞天替他脫衣服,随口答:“老七也和我像。”
“嗯,七哥……七哥像,可是六哥更……”
“想老六做什麽?”穆聞天不耐煩地親住郁聲的唇,“老子才是你的男人。”
郁聲被吻得愈發迷糊,悶悶地笑:“四哥是我的……”
“男人。”穆老四替他回答。
郁聲不接茬,只一個勁兒地笑。
穆老四來了火:“不會說,還是怎麽着?”
郁聲老實點頭:“會呢。”
“那為什麽不說?”
郁聲就是不說,等穆老四想逼着他說的時候,他把眼睛一閉,與周公見面去了。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穆聞天再不滿,也只能由着郁聲睡。
誰叫他是穆家最金貴的人呢?
就在郁聲養病期間,奉天城發生了一件大事——玉春樓的謝小柳和李家的少爺訂婚了!
穆家最先得知消息的,居然不是穆老七,而是三姨太。
說來也巧,三姨太平日不看報,就謝小柳和李想成的婚訊登報的那天,瞄了一眼報紙。
好家夥,只一眼,三姨太就将喝進嘴裏的牛乳全噴了出來。
同桌吃早飯的穆老六掏出帕子,笑吟吟地遞給三姨太:“三媽媽這是怎麽了?”
“謝小柳和李想成訂婚了!”三姨太胡亂擦着嘴,緊張兮兮地将報紙倒扣在桌上,“壞了,老七瞧見,不得傷心死?”
三姨太再怎麽不贊成穆博天上玉春樓找謝小柳,也不樂意自家孩子受委屈。
穆老六捏着玻璃杯的手微緊:“李想成此人,我算是熟識,那謝小柳,是……”
“是玉春樓的一個小倌。”三姨太把擦完嘴的帕子丢在桌上,無奈地搖頭,“老六,你出去念書久了,怕是連玉春樓是什麽地兒都不知道。唉,就是個尋歡作樂的場所,而謝小柳呢,他是樓裏頭鼎鼎有名的歐米伽,人長得漂亮,也會說話,把咱家老七迷得七葷八素,成日嚷嚷着要将他娶進門呢。”
穆老六靜靜地聽完三姨太的抱怨,伸手接過下人遞上來的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是嗎?”
他緩緩垂下了眼簾:“我去開導七弟,三媽媽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