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謝靈運視角

渾渾燭光,我的影子顫顫晃晃。

阿慕已經睡了,近來她一直在畫設計圖,睡覺的時間不多,我哄了好一陣,她才去洗了澡,上了床。又是好一陣,她才閉上眼睛。

其實顧客更喜歡高麗的設計,阿慕的設計只有我捧場,但她不願面對,我便不會多嘴。

我知道她為什麽放棄她喜歡的音樂,投身到并不擅長也沒有興趣的服裝設計。這也是我堅持得罪我母親的原因。

不執着門當戶對的長輩我見過,但我母親不是。她被長輩拆散過感情,她是門當戶對四個字的受害者。但數年以後,在她兒子的感情裏,她還是站在了她父母站過的角度。

我母親與阿慕見過幾次,阿慕就放棄了音樂,我母親在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可想而知。

我母親接受阿慕,随性仁慈,溫柔體諒,心裏邊卻百般挑剔,我都知道,所以我領了證才告訴她,舉行了婚禮才讓她知道,連房子都是買的離她最遠的。

我母親瞧不起藝人,但表面功夫做得周到,輕輕松松就讓阿慕心甘情願地放棄了夢想。

那幾年,任我怎麽勸,阿慕也堅持不再走音樂這條路。

後來她每天都在做她不喜歡的事,我為此怨了我母親很多年。

今年是我跟阿慕結婚以來的第十個年頭,她還是漂亮,喜歡名牌衣服和包,我也喜歡買給她。但她卻不怎麽笑了,我幾乎見不到她的欣喜了。

早上她問我,她第一次對我表白是在什麽時候。她已經很多年沒問我這個問題,我看着她亮閃閃的眼睛盡是期待,沒忍心再瞞。

我二十五歲時我祖母去世,我爸是孝子,對我的要求也是盡孝,于是我被叫回國,參加我祖母的葬禮。那是我人生第二次到羅寧那個小縣城。

羅寧是南方一座靠水的城,坐席的時候,我聽北京來的親戚在桌上說,水養女人,這羅寧縣城裏的女人都很水靈。

那時我還是只知道做研究的呆子,對女人事不感興趣,卻在傍晚散步的時候,被喚醒了這些方面的意識。

我被老家的表親帶着來到羅寧的步行街,他說羅寧的小面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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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了兩碗,坐在露天的餐位等着了。

我平素喜歡一個人待着,兩個人在一起我也是沉默的時候更多,他不是,他很熱情,話也多,他戳戳我的胳膊,讓我看對面水果攤前的女人。

招牌陳舊的水果攤前,有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身邊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

女人在攤位前待了好一陣,卻不買水果,只顧着跟老板說話,老板的手就在她的腰和臀部亂摸,女人不僅不惱,還捏着拳頭調情似的捶着老板胸膛。

老板時不時湊到她耳邊說話,趁人不注意,拉着她的手蹭他兩腿之間。

我沉迷學術,卻不是個傻的,我知道他們的關系見不得光,但我不知那女孩兒在他們當中的身份是什麽。

那女孩兒肩上背着挺大的書包,手裏提着兩口炒菜鍋,她的手被塑料袋勒得青白,剛想放下,那女人瞪她一眼,她便立刻提起來。

我猜她們是母女關系,果不其然,那女孩兒叫了那女人一聲:“媽,我想回去寫作業。”

那女人說:“天天寫作業也沒見你考第一,少寫一點死不了。”

女孩兒不說話了。

女人繼續和老板調情,沒多會兒,老板在女人的布口袋裏放了幾個火龍果,還有兩百塊錢,那女人拉着他滿是繭子和黑泥的手,舔了一口。

我很不适應這個畫面,別開臉不想再看了。

我表親卻很感興趣,還跟我擠眉弄眼:“那妹丁的爸爸被人弄死了,她媽再嫁了,最近不知怎的又跟那賣水果的勾搭上了。”

他指着那女孩兒:“我之前過來吃飯,還聽這邊的人議論那妹丁,說她媽賣不動了讓她女承母業呢。我看她才十來歲大,不過那胸脯還蠻豐滿。”

這些話在我聽來粗鄙不堪,但我不會為陌生人跟表親置氣,何況眼下還在我祖母的喪期裏。

我再看向水果攤前,女人不知道為什麽發了脾氣,一巴掌打在女孩兒臉上,從她書包裏掏出一只瘦瘦小小的田園貓,用力摔在牆上,繼而攥住女孩兒的脖子,把她拎起來,也要摔出去。

女孩兒眼還盯着那只被摔出血來的小貓,它‘喵喵’得叫,她開始掙紮,想要下地。

女人不松手,白話罵那女孩兒,罵得太快,我聽不懂,但那女孩兒像是沒聽見,眼一直尋着小貓的方向。她臉通紅、額頭青筋疊起是被掐導致,有那麽一兩秒,我以為她就要失去意識。

整條街的人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無人上前,無人勸阻。我也沒有。

那女人帶着女孩兒離開,我們的面也吃完了,我表親問我這面怎麽樣,我說很一般。

快走出步行街的時候,我還沒忘記水果攤前發生的事,我借故跟表親分開,回到現場,帶走了那只田園貓,打聽到寵物醫院的地址,把它送了過去。

小貓沒救過來,我留下錢,讓醫生幫忙料理了小貓的後事。

我離開羅寧那天有雨,一早被告訴火車晚點了,我便去了趟寵物醫院。

老板跟我說,那天我走後,有個女孩兒哭着跑了來,問有沒有一個橘毛毛的小貓兒被送來,聽到那小貓兒已經不在了,她蹲在地上哭得很傷心。

老板還說:“那女孩兒留下十五塊錢,說她會把治療費補齊的,我跟她說有人付過錢了,她問我是誰,問我知不知道付錢人的電話。我不知道,她非要把錢給我,我只好說今天碰上給她問問。”

老板從櫃臺抽屜拿出十五塊錢:“趕巧你今天真過來了,你給我留個聯系方式,那女孩兒再來,我讓她聯系你。”

我不喜摻和這樣的事,但我還是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鬼使神差似的。

我回到舊金山,繼續我的課題。

再想起這件事是我接到了一個來自羅寧的電話,我以為是我祖母那邊的親戚,聽到聽筒裏小貓兒一樣的說話聲音,我想起羅寧步行街,水果攤前那個瘦巴巴的女孩兒。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她打破沉默,說她就已經攢夠錢了,問我在哪裏,她要來還給我。

我說舊金山,她不認識,問步行街可以嗎。

我祖母已過世,我再沒有去羅寧的理由,拒絕了她,告訴她錢不用還。她停頓許久,問我:“欠了錢可以不還嗎?”

她很認真在詢問,好像真的不知道,我是無意教她這些道理,我們非親非故。但她問了我又不能不答,便告訴她:“欠錢要還,但你不欠我,把那只小貓送到醫院是我自發的行為。”

她很固執:“但那只小貓是我偷偷養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被她說服了,但我回不去,她也不會轉賬,況且一百多也不值當,于是我們便維持了這樣時常通個電話的關系——她說打電話是為了讓我放心,她沒有跑,等我們見面的時候,她會把錢還給我。

起初我接她電話,還覺得浪費時間,但一想到她的日子不好過,也能接受了。

她不知道我在國外,她用家裏的座機打給我是要收國際漫游資費的,我想到她那個不太正常的家庭,就有私底下給她家座機繳費。

她話不多,我們通話就像是彙報任務一樣。她會告訴我她考上了他們縣高中,她說沒考上的要繳好多擇校費,她說她省了一大筆。

她會告訴我作文又是滿分,她最好的學科就是語文,她說她的作文要是能登在新概念作文精選上就好了。

她說學校裏有一只白色帶灰斑的小貓,但她不會再養了。

她問我叫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只有數秒的時間,她覺得唐突了,跟我道歉,說以後不問了。

我問她叫什麽。

她說謝慕。

謝幕?

我還沒覺得奇怪,她又說,羨慕的慕。

我們這樣打了大半年的電話,說得都是無關緊要的話。小女孩兒再安靜、謹慎,也總是好奇的,我把她的貓送到醫院,算是贏得了她的信任,除了她家裏事,她什麽都會說。

我的文章有一處致命錯誤我自己沒發現,差點誤導大衆,我導師很生氣,對我進行嚴厲批評。那算是那一年我在學術上最大的失誤,我把自己困在研究室裏,用苦行僧的方式讓自己記住。

我花了三個多月,勉強修複了這個錯誤帶來的影響。再有空拿起那部插着國內電話卡的手機,屏幕上的未接來電都滑不到底了。

我把那女孩兒忘了,我很抱歉,後面那段時間就一直帶着兩個手機,為她打過來預備。

她再打過來是一個午後,我剛從朋友家回來,喝了些酒,醉意朦胧。

女孩兒問我為什麽不見了。

我扶着額頭,開了個不合适的玩笑:“你喜歡我啊?”

我沒醉到不省人事,這點酒最多讓我做一些跟我平常不太像的事,但不等做完就會後悔。我剛說完就後悔了,但她已經聽見了。

她那邊靜了很久,我怕我吓到她,她才上高中,別再以為我是什麽壞人,趕緊解釋:“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了。”

她還不說話。

我那點醉意醒了,換個手拿手機:“我喝了一點酒,說得是胡話,你不用放在心上,你要是害怕,以後不用打給我了,錢我當你還了。”

我說完,我們相對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那頭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了來:“喜歡。”

接着電話被挂斷了。

我心跳突然變快了一些,我喝酒後心跳很快,但我知道我此時心跳節奏加快,不是喝酒的原因。

後來我裝傻,再沒提過這件事,她有一次還很失落地自言自語,說‘原來你沒聽到’。

我沒告訴她,我聽到了。

第二年,我回國,我父親要回羅寧上墳,我也一道去了。

我本想告訴那女孩兒,但她再沒打給我。

我再跟我表親到羅寧的步行街上吃飯,水果攤已經換成豬肉鋪,摔死小貓兒的那道牆已經被拆了,現在那地方起了兩層小樓。

我表親說:“這不上不下的時候,你還過來了啊,他們別人誰都沒過來。”

我沒搭話。

我在羅寧待不了幾天,我父親一走,我就要走,我想那女孩兒要是還錢,這個機會最好,要等下一次,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我沒從主動打給過她,這次破了例,卻好巧不巧是她母親接的。

她母親是個刨根問底的,我只好編個瞎話,說我是她學校老師。她母親沒有懷疑,說不讓她上學了,說她跟男生勾勾搭搭,把家裏臉都丢盡了,還上什麽學?趁早去隔壁縣城打工吧。

我聽得一知半解,找到羅寧高中打聽了下,才知道是學校男生因為她打架,原因是她對其中一個表白了,另外一個不願意了,把被表白的打了。

這事之後我才算真的再沒有去羅寧的理由,後來我也再沒去過。

再看到謝慕這兩個字時,她已經是一個小衆歌手,而我已經是301神外的實習醫生。我跟她認識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她還有音樂方面的天分。

她的嗓音很獨特,歌也寫得有感情,我事業初期艱難,我父母還大鬧一場。我母親強勢,說我父親能有今天全在于她的不離不棄,要我父親當着一衆親友對她下跪。

他們夫妻的感情走到盡頭,我作為他們唯一的聯系,被夾在中間很難自處。

方方面面的壓力籠罩着我,我幾乎就要招架不住,是謝慕的歌讓我在這些紛擾中找到一方安靜之所。我只是沒想到,我聽她歌這個舉動讓她後面那些年吃更多的苦。

秦征說要對她下手的時候,我不以為意,我不覺得他是認真的,也不覺得她會被他蒙蔽。

後來他們結婚了,我對秦征翻臉,我大概知道了,早在多年前,這個女孩兒就在我心裏邊兒了。只是那時候的我什麽都重要,唯獨愛情不重要,也不知緣分的難得,我白白錯過了她很多年。

我不是一個強求的人,如果她跟秦征在一起幸福,我只會祝福。

我已經過了無所畏懼的年紀,得不到就去搶的行為在我看來太幼稚,那是十幾歲的人會幹的事。

只是沒想到,我跟謝慕的緣分還沒斷,他們夫妻決裂,我們在天津的四季酒店再度重逢。

那天我在大廳見到她,她跟別人在一起,她不認識我,我也就沒有跟她自報家門。我在健身房健身時,她走進來,拿着一瓶水,問我能不能幫她打開。

我幫她打開,她卻不喝,問我能不能再幫她抓一抓癢,她說她後背很癢,難受。

我拒絕了。

她過來拉我的手,整個人都貼在我身上。

我們之間的過往沖破記憶的玲珑寶箱,翻至心頭、腦海,我對她的渴望在這一瞬被放大了許多倍,壓碎了我的理智。

我不是刻板的人,但心有科研、臨床,所以我如她所說,活兒不太好,我不熟練的動作弄疼她很多次,她直言我要不是長得帥,她早穿上褲子走了。

第二天她更是給我留了些錢,把對我的羞辱進行了升華。

那以後,我對她變成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喜歡,但也怨。怨她提上褲子不認人,也怨她撩撥完了我就丢到一邊,更怨她對每個男人都是這樣。

後來我找到跟我一樣被她得到又抛棄的人,幼稚的結盟,喊口號讓她付出代價。

但實際上,我的計劃只是通過別人了解她。

我終于如願,她來到我身邊。

就這樣,時光如梭,輪換幾個四季,我們攜手共度了十多年,我深以為,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年。

燭光弱了,我掐了燭芯,慢走到庭院涼亭,拿新茶換舊茶,斟了兩杯,遞給美人靠上的人一杯。

她不接,對我說:“你太太睡了嗎?”

我說:“睡了,她最近很累。”

她露出些羨慕的神色:“我的丈夫出去支援去啦,他已經很久沒有哄我睡覺了。”

我問她:“那你怨他嗎?”

她說:“不怨,我愛他。”

我微笑:“那你丈夫很幸福。”

她問:“你不幸福嗎?”

我點頭,不說話。

她看着我的房子,說:“我也喜歡這樣的房子,後頭還有個小菜園,養了小雞小鴨還有小花狗,像個家的樣子。”

我說:“我太太記性不好,她已經忘了她還養了那些小動物。”

她為我們遺憾:“那你可要照顧好她,記性不好說小小,說大也大,要不你帶她去醫院看看?”

我看夜更深了,露更重了,站起來,走到她身前,把我自己衣服脫了,給她披上,攙起她:“你這回真的該去睡了。”

她傻傻地看着我。

我撥弄她的頭發:“明天我們就去醫院複查。”

她還是傻傻的,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忘了我是她丈夫,而她是謝慕。她說點燭燈她才睡得着,我點着,她卻在我眼皮底下溜出了房間。

我心疼地親吻她的額頭:“我們回房了。”

她被我牽着,到門前,她突然停住,眼神恢複過來,看看自己,再看看我,眼淚掉下來,抖着聲音問我:“我是不是又忘了……”

我抹掉她的眼淚:“沒有,我領着你出來的,屋子裏太悶了。”

她不信,自責地握住我的手,想用她冰涼的手幫我捂熱,但這怎麽可能呢?她把我的手拉起來,雙手捧着,往手指縫裏哈氣:“空空,我以後再一個人跑出來,你就別管我了。”

我心裏發堵,緩緩地把她摟進懷中。

想着跟她說些什麽,比如她這麽大人還說孩子話,但我說不出,我以為萬語千言不如緊緊相擁。

她怨着我,卻是心疼的語氣:“你之前支援出事,腿還沒好,凍壞了就走不了道了。我身體好着,我凍一會兒沒事。”

曾幾何時,我也驕傲自負,覺得我雖不自诩頂天立地的男人,但也是能抗事的,我可以幫我喜歡的人擋住流言蜚語、中傷攻擊,只要有我在,她便不用害怕。

但我卻被她的神經系統衰弱所打敗。

随着年長,她忘事的時候越來越多,近來她甚至會忘記我是誰,她是誰,我們是誰。

當年她側腦室的腫瘤做得很幹淨,後來複查發現有輕微後遺症,即丘腦的功能障礙。我一直關注她這個情況,提前很久就有措施。只是這種病無法治愈,我最多只能減輕她的病症,延緩病情發展。

我放開她,擦擦她已經挂滿臉頰的眼淚,“回屋裏。”

她點點頭。

我把她哄上了床,讓她牽着我的手,枕着我的肩膀,她才又睡了過去。我看着她在我懷裏熟睡的樣子,明明是那麽善良積極的人,卻被欠了這許多年,每一回的柳暗花明都是一種錯覺。

我跟她重逢的時候,還不知道她吃了苦,後來聽醉酒的她聊過去,我才一點一點知道她的過去。

她是怎麽從高中辍學,怎麽離了家,在北京經歷了什麽,跟秦征發生了什麽,秦征這麽多年又是怎麽對待她的……

聽着她對過去的講述,困擾我多年的謎題總算得到解答。

她偷偷養着的小貓被她母親摔死了,我把小貓送到醫院便走了。她去晚了,撞見一個高中男生。老板正忙,沒跟她說清楚,她就認錯了人,以為把小貓帶到醫院的是那個男生。

她追出去,人已經沒影了,她這才問老板讨要我的電話。

我們通了一年的電話,她跟我說了許多,她漸漸喜歡會安靜聽她說話的我,卻以為我是那個高中男生。高中報道時,她見到那個男生,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

是她認錯了人。

我記得我知道這個真相時,站起身,在房間踱步,我也難以掩飾我的激動。

那些年我還總是怨她,怨她說喜歡我,又去跟別人糾纏。

原來從那麽早,就只有我。

我回顧過往種種,我方明白成語心如刀割的絕望和悲痛。

我們之間障礙諸多,但我們對彼此有份牽挂。平時不顯,只因它深埋于心。于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走在不同的道,卻也還是殊途同歸。

後半夜了,陰天無月,房間裏只有一盞夜讀燈,我昏昏欲睡,卻不敢睡,我怕她醒來,又忘了自己是誰,想出去找自己的身世。

這靠山的房子車不多,但人不少,人比車可吓人多了,她不能走進人群中。

早上,我做了早餐,去喊床上的小懶蟲。

她把腦袋縮進被子裏:“哎呀空空你就再讓我睡一會兒……”

我不依她:“看看表,幾點了。老張家二寶滿月,就在今天。”

她躲我的手,不讓我拽到她:“遲到一會兒我大哥不介意的。”

我硬是把她拉起來:“我們從酒店離開還要去醫院,挂了主任的號,下午要複查的。”

她不讓我給她穿衣服,紮進我懷裏:“你也是主任啊,你還是教授,你給我檢查就好了。我不喜歡去醫院,醫院的味道不好聞。”

我心頭酸,順順她的脊梁:“我是個庸醫,我治不好你。”

她從我懷裏起來,捧着我的臉,那模樣很是抱歉,偏偏她還咧着嘴假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生病就好了。”

她隔三岔五就要說上一回這樣的話,她不再笑的原因我猜也是因為這一點。我說錯了話,便手心覆在她手背,幫她捧着我的臉:“阿慕只是小病,遇到好的醫生一定會好的。”

她點點頭:“我這十年一直在做好人,一直在救人,我積了那麽多的德,我一定會好的。”

她說着在我臉上親了一口,下了床去洗漱了。

我站在床邊,看着全景窗中的自己,眼睛如朱砂一般紅,疼變成了一種肉眼可見的事物。

老張家二寶的滿月宴上人很多,也很熱情,總纏着阿慕問問題,我怕阿慕一下記不住那麽多人和事,頭疼,跟老張打了聲招呼,帶她提前離席了。

我們剛到停車場,老張追出來,我讓阿慕先上了車。

老張望一眼車內:“真的沒辦法嗎?”

我不想說,但他又沒有錯:“暫時沒有,只是暫時。”

老張扶一下我的胳膊,安慰用意:“你也別太着急,這丫頭吃了一輩子的苦,好日子輪也該輪到她了。”

我敷衍一笑,沒有順着這話說下去。

我們聊天的工夫,阿慕下了車,跑沒了影,我打開車門沒看到她,我急出一頭汗來,拽住老張,急道:“阿慕不見了……”

老張沉下臉色,他也知道,阿慕目前這個情況,沒人在身邊的話會有多危險。

他把滿月宴的事交給妻子,拉着幾個兄弟幫我找人。我很感謝,但眼下我找人心切,也說不出感謝的話來。

我們從酒店開始找,請求酒店大廳的經理幫忙,酒店裏找不到,就沿着三條街來找。

我找到阿慕的時候,她就在對面住宅的健身區,坐在滑梯上,跟人家小朋友說她考上了高中,還洋洋得意,說那是羅寧最好的高中。

我沒有走過去,就站在不遠處,聽着她說話兒。

她說她有一只黃色的小貓,她說她的眼睛像玻璃球,舌頭粉粉一截。說到這兒,她突然有些難過,腦袋直不起來了,說:“可是它死了,我去醫院都沒看到它。”

我覺得風有點大,我有些站不住,遂扶住了綁着秋千的欄杆。

她說她喜歡一個人,說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你不要告訴別人,告訴別人我就要被退學啦。我不想去北京,北京不喜歡我,我總是餓肚子,還總是被別人騙。”

我眼睛發脹,仰起頭來,看着天,待一些東西憋了回去,我才走到阿慕的跟前,沖她伸出了手。

我擅作主張取消了她在下午的複查,帶她去了動物園,讓她看了看其他小動物。直到晚上回家,她總算想起我是誰,她突然沉默,又突然號啕大哭。

她一直在說對不起,但我從她這一生當中抽絲剝繭地找,都沒找到她在真正意義上對不起過誰。

知道她的病情以來,我崩潰、咆哮,我間歇性折磨別人,持續性折磨自己,我半輩子沒對誰刻薄過,卻因為我對阿慕病情的無能,傷透了身邊的人。

但我仍然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救不了她,我甚至不知道我還能像現在這樣抱着她多久。

我取消下午的複查時,我就想好了,以後便不執拗了,有一年,我就守她一年,有一天,我就守她一天。

她不記得我沒關系,她徹底不記得我也沒關系,我記得就好了,我會告訴她,我是她的丈夫,我深愛她,只愛她。

我擦擦她的眼淚,抱着她,輕輕問:“阿慕,我給你買一個農場好不好?我們養一些小動物。”

她很自責,顧不上聽我說了什麽,掙了幾下,掙開我的手,從房間拿來一個小本子。我拿過來,第一頁上就寫了:

你叫謝慕,你有癡呆,你的丈夫名叫謝靈運,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叫謝斯空,你叫他空空。他是你很努力才得到的人,你很愛他,你最愛他,你願意拿你擁有的一切換一個他。

你不能跟他發脾氣,他照顧你許多年,你一直拖累他,他已經很委屈了。

……

我還沒看完,她從我手裏奪了去,翻到空白的一頁,趴在榻上,接着寫:

12月13日,你又忘了他,你該打。

我再也堅持不住,起身去了衛生間,我一拳一拳打在牆上,手背血肉模糊也沒有所謂。男人如山如蒼天,卻連懷裏一個小小的人都護不住……

她悄悄進來,從我身後抱住我,沒有對我說煽情的話,只是耳朵聽着我的後背,問我:“你說給我買個農場,是真的嗎?我什麽都能養嗎?”

我調整情緒,轉過身來,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嗯,你想養什麽都行。”

她好像有些開心:“我最近設計衣服都沒靈感,我要是有一個農場,我應該會有一點靈感吧。”

我說:“明天我就去看。”

她說:“我跟你一起去。”

我親吻她的眼睛:“好。”

我以前說大話,如果阿慕做過幾件壞事遭了報應,那我就陪她一起受着。現在我後悔了,我想替她受,但這不現實,于是我什麽都不求了,我就牽着她的手,把時間掰碎了,跟她細水長流。

我們回到院子裏的涼亭,我坐在榻上,阿慕坐在我腿上,懷中。她扯着我的胳膊,呆呆地說:“我不知道做人是什麽感覺,現在知道了,下輩子我就不來了。”

她這些年乖巧了,話也越說越傻了,我揉着她的手心,笑問:“如果我下輩子還是人呢?”

她仰起頭,眼睛彎彎的:“那,我就再來試試吧。”

我摟緊了她:“要是委屈,就不來了。我在你的身上蓋上章了,你去哪兒我都找得到你。”

“哪兒啊?你在哪兒蓋的啊?是我睡覺的時候蓋的嗎?”她開始在身上找,說着傻話也不顯得傻,還是個小機靈鬼兒的樣兒。

我知道,她這話是在撫慰我的情緒。

我托住她的腦袋,吻住了她。

現在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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