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高麗視角

老吳跟朋友釣魚,出去半天了,我一人在家裏帶着孩子,頭大、火大,哪兒哪兒都不舒坦!等他回來,我要不狠狠折騰他一頓,那還是我高麗的做派嗎?

我那崽子還在跟叫魂似的叫我:“媽!我弟弟給人寫情書!”

“我沒有!是他給那女的寫的!”

我把吸塵器往邊上一扔,抄起老吳的球杆,沖到他們房間,掐着腰嚷嚷:“你倆能不能消停!”

弟弟說是哥哥,哥哥說是弟弟,倆人一起說話,亂七八糟我一句沒明白。

明白也不想聽,我最近正忙,要顧我的店,我娘家那邊的叔叔酒駕撞了人,要是受害者有家屬,還能使點錢解決,但一直無人認領屍體,只能按律判刑。

我嬸嬸接受不了,成天哭哭啼啼,鬧得我爺爺奶奶跟着着急上火,我爸媽也沒少為他們操心。

我正煩着,老吳拎着魚箱回來了。

我把球杆扔到飄窗上,白他一眼:“你還知道回來啊?我還以為你準備跟魚過了呢!”

老吳笑眯眯地,把魚放進廚房,特意洗了手才過來抱我:“老同學叫我釣魚,一年就這一回,不去不合适。明天你去上班,我來帶孩子。”

我扭動身子,不讓他抱我:“明兒我要回老家一趟,媽打電話說嬸子又尋死覓活的。”

老吳說:“嗯,媽也給我打電話了,明兒我帶着孩子替你去一趟,你店裏上新,你且有的忙。”

我有時候就想,如果不是老吳知道我的好處,又懂我的難處,我的更年期不一定能輕松度過。

他幾句話化解了我的怒氣,折騰他一頓那話成了空話。

我坐到沙發上,扭頭看他時,冷不防看到古董架上我們一家跟謝慕一家的合照,我忍不住嘆了口氣,鼻頭發酸,眼睛發熱。

老吳攥住我的手:“謝醫生昨兒個打過電話了,他說他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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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難受:“但是阿慕看不到。”

謝慕走的第二年,謝靈運離開301,成為一名無國界醫生。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樣的心情下做了這個決定,我連謝慕為什麽有這麽悲慘的命運都不知道,我怎麽能知道精神層面遠高于我們的謝醫生,心裏在想什麽?

我最後一次見到謝慕是在春天,春天好啊,看着萬物複蘇,我甚至有一種錯覺,謝慕也會活蹦亂跳起來,喊我的名字,翹着手指翻她的魚塘,念叨着晚上要吃哪一條。

當我見到她,我不成熟的夢塌了,成了沙,被風吹落到無人問津的田野。

她把誰都忘了,她不哭也不笑,還是漂亮得像花兒一樣,卻是一朵假花,沒有半點生命的跡象。

我靠近她,想牽牽她的手,但她已經沒有任何意識了。去時老吳提前告訴過我,阿慕到了她那個病最後一個階段,她已經不能感知到環境的變化,她不再說話,也喪失了行動能力。

但我還是想試試,萬一她記得我呢?萬一有奇跡出現呢?

我很努力地跟她講她的過去,我說她以前腳踩好幾條船,身邊的男人一個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我說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很平凡,我們沒有能夠挂在嘴邊的出身,我們的日子一地雞毛,我們一度吃糠咽菜,但我們能捱,也不抱怨。卻還是有網絡暴力、家庭暴力在等着我們。

我們縱使人性上有瑕疵,但誰又能摸着良心、對着天地說自己是個純粹的好人?

我們是有過富裕的日子,握了一筆錢財在手裏,我們也有過一段銘心刻骨的感情,纏綿悱恻,非生即死。但總不能我們勞碌一生,連這點都沒有。

難道就因為我們擁有了這些,我們好像勝過這世間沒有得到這些的許多人,所以我們就要付出更為慘痛的代價嗎?

那別人擁有而我們沒有的呢?

這些為什麽就不算呢?

我說着說着,悲痛難自已,跑出門去,靠着樹失聲痛哭。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謝慕一個字都聽不到,她精衰力竭,拖到現在已經是難為她了。我想,若不是為着謝靈運,她那麽驕傲的人,恐怕早就痛快地去了。

進門時我先見着謝靈運,卻沒敢看他,謝慕好歹還有忘記現實的時候,他卻是清醒地面對謝慕日薄西山的身體狀況。他還是神外的醫生,他救了那麽多人,卻救不了自己的愛人,我不能深想他睜開眼的每一天都是怎麽度過的。

或者說,我不知道他究竟睡不睡的着。

那天之後的第十二天,謝慕走了,網上鋪天蓋地對她的緬懷,她生前做過的‘惡’再一次被搬運到人前。

只不過這一次,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為她洗白,各個‘知情人’出來揭露真相,說謝慕當年如何無辜,如何可憐,如何被人戲耍、利用。

他們當中有些人是當年的施暴者,也有些是湊熱鬧,發一個‘願天堂沒有病痛’的朋友圈,能有很多贊。

奇跡沒有發生,我這輩子唯一願稱之為摯友的人,永遠地離開了我。

想起往事,我攥緊了拳,攤開手掌,手心裏都是汗,老吳喚我一聲,我擡起頭,已是紅腫眼睛。

他拿來紙巾,擦擦我的淚。

我忽然覺得疲憊不堪,靠進他懷裏,問了他個我問了很多遍的問題:“為什麽謝慕運氣那麽差呢?為什麽她得到什麽又都會馬上失去?”

老吳不厭其煩地回答:“因為老天喜歡她,所以要早早地把她帶走。”

我很不滿意這個答案:“那麽喜歡為什麽要把她放到人間幾載讓她吃那麽苦呢?”

老吳答不上來了,恐怕他用上生平所學,也不能給我一個叫我啞口無言的答案。

因為謝慕這一生,太苦了。

她要是無惡不作,那她死有餘辜,我也不至于這麽悲憤,這麽遺憾。偏生她做了一點點壞事,又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去補償。這樣的人,一直在深淵裏翻着跟頭,從沒有跳出來,看到太陽。

謝靈運出國的時候,我和老吳去送了,我沒忍住,問他為什麽一定要走,他笑得很苦,說:“找點事做,不然我想她想得要緊,這樣的日子太煎熬了。”

這話聽着難受,我險些沒站住腳。

他看看這四周圍:“這裏到處都是她的氣息,我怕什麽時候就跟她去了,但她讓我好好活着。”

我扶住了老吳。

老吳握緊我的手。

那以後,我便再沒有見過謝靈運。

我的兩個孩子又在吵架了,我沒點心情去給他們調解,吵吧,吵着挺好,活着才能吵。

我六十大壽時,我的孫子出生了,我兒子讓我給新生兒送個祝福。我早年上學識得那一點知識,早被我就着北京烤鴨吃進了肚子裏。謝慕離開後,我店裏所有的文案都要老吳代筆,就連我想寫寫我跟謝慕的過去,都是老吳幫我反複斟酌,批了錯字和病句,才勉強能看。我能想出什麽精妙的祝福。

老吳那個糟老頭子以為我下不來臺了,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随便說點,你來說的話,什麽都是最好的祝福。”

我想了想,看着我兒媳懷裏的小家夥,說:“我們普通人,活着尚且艱難,所以奶奶不要求你貢獻社會,報效祖國,你就做個好人,好好地活着。”

堂內熱鬧了,說我的祝福真好。

熱鬧散去,我上了露臺。我的露臺有戶外壁爐,我點着真火,把拐棍放在一旁,靠坐在沙發上,看着萬家燈火。

很多年前,謝慕應該就是這樣坐在她家的露臺,烤着火,抽着煙,想着她多是荊棘坎坷的一生。

老吳給我拿來一張毯子,蓋住我的腿。

應該是我們一起上來,但他突然來了電話。我問他:“誰打來的?”

他支支吾吾:“謝醫生……”

我打斷了他:“別說了。”

不用再說了,我知這樣的語氣一定不是好消息。

老吳挽住我的手:“救人的時候染上了埃博拉,走了很多年了,只是沒人告訴我們。”

風沙吹疼了我的眼,我用圍脖擦了擦。

我的身體也不大好了,老吳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知道他也是擔心我,怕我憂思太久,再耗損我的精神。他問我:“你還記得你在阿慕微博的草稿箱裏看到的草稿嗎?”

當然記得,阿慕的語氣我太熟悉,那段話誰看了都忘不了。“記得。”

老吳說:“謝慕她真得很不一樣。”

我有些驕傲地拉長尾音:“那是呢,我們年輕的時候,謝慕是最能經事兒的了,早早練了副老成姿态,什麽都看得透透兒的。”

老吳慢節奏、一下一下拍着我的手背:“我相信,阿慕和謝醫生早已經在輪回的路上重逢了,阿慕還是那樣潇灑,那個脾氣秉性跟多年前,我們認識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笑笑,往他懷裏靠了靠,我也相信。

因為謝慕那篇沒有發布的微博寫的是——

‘囫囵半世走馬觀花,總算是到頭了。遙想當年,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傷了人心,斷了人腸,又騙了錢財幾筐。虧得謝靈運,哄得我金盆洗了手,也虧得我命短,該償的算償。

這一生我沒過好,若人有來生,咱們再相會,謝慕依然,謝春光。’

全文完

我知道會有人一下子滑到最後,不看最後兩篇謝靈運視角和高麗視角,這是一個美好結局的故事,你也不會很難過,但不看這兩篇又不完整,你自己來作決定。

我本來有很多話要說,但我又确是寫完一本就會陷入巨大的難過和空虛當中,我腦袋空空,提筆寫不了五句三行。

那就感恩萬物,叩謝春光吧。

謝慕這一生被命運糟踐成這樣,她仍然謝春光,活該她能遇到這世上絕無僅有的謝斯空。

情人節快樂,空空和阿慕很幸福,你們的祝福他們都看到了。

別太難過了,我還在你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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