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這個兒子自小就一板一眼,可惜刻板有餘靈活不足……說穿了還是見識不夠乃至才能不足,才成了前世那番模樣。不過他始終是個孝順的孩子,史令儀便輕聲勸道:“你要讀書為何不吩咐多點上幾盞油燈。”

賈政本以為母親會說他夜裏讀書傷眼,意外之餘便小聲道:“回娘的話,我……忘記了。”七歲的小小少年童音軟糯,俊秀的小臉上還帶着幾分懊悔和委屈,這副模樣實在很難對他發什麽脾氣,或是訓斥出聲。

這回連他親爹都無法擺出什麽老子的架子,擡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快回去睡覺吧。”

賈政聽了,躬身行禮道:“爹娘,兒子告退。”

兒子帶着自己的丫頭走了。史令儀則把女兒安置到暖閣裏,這才坐下來和丈夫接着說話——她剛才那番話也是故意說說婆婆養育孫子的不足之處,就想看看丈夫是如何回應。

“沒法子,隔輩兒更親……”賈代善覺着媳婦說話十分在理,老太太為人處事以及教子用人的水平,他這個當兒子的心知肚明,“總之,咱們今後萬不能再縱着赦兒了。”

史令儀順勢問道:“二弟三弟打得這是什麽算盤?就是分了家,一筆也寫不出兩個賈字。咱們府裏不安生,他們又能得着什麽好處?”

這又是試探了,她想知道丈夫究竟肯對她說多少實話。

雖然他們上一世也是夫妻相得,但史令儀分明感覺此番丈夫似乎對她更為信任,說話間也極為随便,更有一目了然的袒護之意。

實在是她提醒自己為兒女重選嚴師,讓兒子們學武并去往軍中歷練深得賈代善之心。妻子賢明而有遠見,行事又有分寸,把家裏全交給她,賈代善萬分安心。

于是他很是樂意跟媳婦再多說會兒話,甚至樂意告訴她一些隐秘之事,“二弟在尚書省做了多年的主事,很想動上一動。他給我寫過幾封信,我都沒應。這就沒準怨上我了。”

史令儀聽了,頓感無語。她也算是明白了,丈夫的這個弟弟為何連她也要一起折騰——史令儀的父親,保齡侯正是尚書令。

丈夫的二弟多年沒能升遷,可不把她這個嫂子也怨上了。

史令儀心中無奈腹诽:若非有我爹這層關系,你如何能進得了尚書省的大門,還能平安任職到今天?

而賈代善是個帶兵守疆的将軍,謹言慎行避嫌都不夠,又如何能對尚書令的人員變動胡亂置喙?

這樣的厲害關系都看不透,還想着出人頭地……這純粹是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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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心思這回全寫在臉上,賈代善一眼就看了個透徹,他也笑道:“最近朝中也不那麽太平。咱們家這家底得來不易,哪有硬往上攙和的道理?”

這說的應是後來鬧得沸沸揚揚,幾乎難有幾家善終的立嫡風波了。史令儀點頭道:“老爺說的是。”

榮國府看着風光,可也正應了一句話,樹大招風,到了今時今日,哪能沒有幾個利益相悖,又合不來的~政~敵呢?這些人正想着拿住賈家的把柄,這小叔子也不知被誰挑撥,居然信以為真,想着往南牆上撞呢……

“二弟正給侄女兒說親呢。”賈代善輕聲道,“過些日子也就知道了。”知道他究竟攀上哪棵大樹了。

史令儀痛快應道:“我會留心。”

賈代善又道:“等得了空,也得問問岳父的意思。”

此時尚書令乃是三宰之一,位高權重,保齡侯又深得聖上信任。他的意思哪是能忽視的?

史令儀仔細回想了一下,依稀記得母親在聽說她病倒後便來看望過多次。

母親生了不少孩子,卻只有哥哥和自己活到成年成親,自是愛如珍寶,哪怕她這個女兒的長子也快能準備親事了,母親仍當她是個嬌弱的小姑娘一般,一有風吹草動便要上門親眼看一看,甚至還要親手照顧,才肯放心。

想起母親,史令儀心中溫暖,口中卻道:“老爺和父親在朝上總能見到。”

賈代善苦笑道:“宮中人多眼雜,反倒不好說話。我和寧府大哥哥還是堂兄弟,也還不是那個樣子?”

寧國公賈演與榮國公賈源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二人的嫡長子賈代化與賈代善也都跟着父親參軍打仗,靠着真刀真槍地殺敵來博取軍功和聲名……

等到兩位老公爺先後去世,賈代化只襲了一等将軍,而賈代善則沒有降等,仍舊襲了國公之位。

當初,雖然明面上未必看得出,但這位同樣志氣極高的堂兄便暗中存了些和堂弟別苗頭的心思。這麽多年下來,連族人也都明了,随後難免各懷心思。

寧榮兩府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身為族長的賈代化也免不了心底陰暗一下,樂得看一看榮府的笑話。

賈代善的庶出弟弟在有了靠山之後,也正是抓準了族長的想法,才敢算計起嫡出親哥哥的姨娘和長子來。雖然未能布置完全就被發覺,但畢竟開了個內讧的先河。

而且這一回,事關立儲……分歧可就不那麽容易彌合了,更不能輕易善了。

賈代善輕聲嘆息道:“且看着吧。”

史令儀早知道将來之事,卻不動聲色道:“咱們一直只忠于聖上,今後也要把持得住才好。”

賈代善聽了,心中大為暢快,頗為知己之感,他擡臂摟住媳婦肩膀,“得妻如此,幸甚。”

第四回

老太太的孝期還沒過完,所以賈代善不能在榮禧堂留宿。他有些戀戀不舍地松開懷抱,又目光灼灼地看了會兒史令儀,才施施然起身回了外書房。

直到老爺走遠,鴛鴦和鹦鹉這兩個今天當值的大丫頭又對了個眼神兒,還是鹦鹉上前笑道:“恭喜太太。”

史令儀擺了擺手,“有什麽可恭喜的?”

鹦鹉微微垂下頭,也不說話了:意思到了就足夠了,挑得太明白才沒意思。

原先老爺太太感情雖好,但怎麽看都是相敬如賓,而今夫妻倆卻親密得不同以往。果然是老太太不在了,芥蒂也跟着沒了。

太太跟前的丫頭、嬷嬷還有管事們,當然樂見老爺太太情投意合,他們才能有更好的前程更富足的日子。今天的事情——老爺顧惜太太,一下子打發了兩個老太太賞下的通房,這事兒也實在難以瞞得住,傳出去也足夠讓府裏那些等着看笑話、或者待價而沽的仆從們一個提醒了。

不過史令儀琢磨的不是這些下人們的心思:當務之急便是換掉長子賈赦身邊的丫頭和小厮,其次就是随時提醒下老爺給孩子們延請名師,還有她的心尖子,寶貝閨女賈敏的身子,除了補養,也得讓她多多走動。氣血暢了,才能百病不生。

前世倒是光記着講究名門淑女的規矩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了人也身子嬴弱……自己早逝不說連史令儀的外孫子外孫女都沒能活到成年!

每每想起這些,史令儀便是陣陣胸悶。這輩子說不得要在女兒身上再多花些心思了!

打定主意,史令儀便在丫頭的伺候下,梳洗更衣,臨睡前還去暖閣裏看看睡得正香的小女兒。

前世史令儀自認多少有些對不住外孫女黛玉。

在地府辦差之時,她打聽到寶玉乃是天界神瑛侍者下凡,為的便是在那富貴鄉裏滾上一遭,體會世間之情,歷劫圓滿自要再回天庭。

上一世也的确如此,不管如何厚待他,他也不會為供他錦衣玉食的家族盡上什麽心意,也不會在意自家興衰。

反倒是若非女婿送來的百萬兩銀錢,還讓賈家茍延殘喘了若幹年。

當真是白疼了寶玉一場!

史令儀也曾将自己的前世舊事說給地府搭檔,按照她那老搭檔的話說,因為孫子容貌肖似丈夫,才更為偏疼,這分明是移情……與其再浪費感情,不如真心相待,珍惜夫妻緣分。

因此史令儀揉了揉女兒細嫩的小臉蛋,心道:兒女婚事順其自然就好,只是王家的女孩兒……再不能給她當兒媳婦了。

心中敞亮,這一夜便睡得十分安穩。史令儀剛梳好頭發,丈夫賈代善已經從外書房到來,逗弄着小女兒,看着妻子穿好衣裳,夫妻倆一起等着孩子們過來請安、用飯。果然,賈赦挨了父親一頓,卻沒傷到爬不起來,也和弟弟一起準時來到榮禧堂。

一家人一起用過早飯,賈代善便去外書房和幕僚下屬們議事,賈政帶着長随和小厮們去家學念書——他不是長孫,為祖母只需服齊衰一年,此時已經除了孝服,只是衣着略微素淨而已。

而賈赦則被母親留了下來,自從昨晚父母打發了兩個姨娘,他院子裏幾個丫頭和男仆就心神不定,更是在今早跪在他面前不停求饒……他只是被祖母養得跋扈,卻不太蠢,如何猜不到這些奴仆定是做了錯事,還被人拿了把柄,不然何必如此惶惶?

賈赦心中十分惱火:竟一直錯信了人,讓他的臉又往哪兒擺?此番母親又特地留他說話,想必一頓訓斥是免不了的!

史令儀全無為難之意,只是讓兒子在下手坐下,便叫了珍珠去傳那唯一留下的姨娘。而後柔聲問起兒子的傷處,知道無礙之後,又問起他和如今的先生相處如何,以及先生平素都教些什麽。

還能教什麽?當然是四書五經。這先生倒是個學究,但講課卻總是幹巴巴,不知變通,聽他說話真是昏昏欲睡。既然母親追問,賈赦幹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老太太用不了兒子賈代善的名帖,又曾氣走正經舉人,她能請來秀才怕也是不易了。史令儀聽了也點了點頭,并沒有教訓自己兒子的意思。

此時,那姨娘業已帶到。

這女人哪還有半點傲氣,進門來便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昨天又親眼見到老爺是如何毫不留情地處置她那兩個“姐妹”,今日再來已然膽氣喪盡。她聽了太太的吩咐,便把昨日之事又細細地說了一遍。

賈赦已然氣得小臉通紅。

史令儀哪會就此放過兒子,又叫心腹仆婦把算計兒子的那個小丫頭拎到了眼前。被關了一整天,這小丫頭神色憔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喊起“冤枉”。

史令儀淡淡道:“看來還該再餓上一天。”說完,揮了揮手。

就在仆婦們拖走這小丫頭的時候,她忽然大聲嚷嚷起來,“是張婆子!張婆子的兒媳婦!只說事情成了,我少不得掙到個姨娘!”

張婆子原是老太太房裏的嬷嬷,她的兒媳婦卻在分家時跟着二老爺二太太離了榮國府。而張婆子如今就在賈赦的院子裏伺候,賈赦也對張婆子一直另眼看待。

屏退了閑雜人等,史令儀看着長子,輕聲道:“回去好好想想這裏面的門道。娘只說一句,你是爹娘的兒子,親兒子!”

賈赦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被一向信任的仆從們坑害背叛,這個坎兒可不好過,起身行禮,逃也似地離開了榮禧堂。

史令儀忽然笑了笑,吩咐鴛鴦道:“你去和管事對一對名冊,尤其是赦兒院裏的提早備出來,且看看赦兒自己如何處置,又先打發出去幾個。到時候記得回我。”

鴛鴦應了,自去辦差。

史令儀剛喝了盞茶,就聽說寧府賈代化的妻子史氏過府來看望她。

話說,這個嫂子雖也姓史,卻和保齡侯史家沒什麽關系,而是出身書香門第,家世不算顯赫,但她卻是個沉穩又明白事理的伶俐人。

畢竟賈代化乃是宗子,不僅身有爵位,還是賈家的族長,他的妻子便是宗婦,也非是一般人家的女兒能夠勝任的。

妯娌二人彼此見過,落座喝茶,史氏仔細打量了一番史令儀的氣色,雖然也不甚康健,卻也怎麽看都不像是真被兒子氣得不輕的模樣。

她心裏暗暗松了口氣,他們夫婦樂得看看堂弟一家子的笑話,卻不想榮府真的亂成一團。

再說她來也實在是有話要說。寒暄一陣子之後,史氏便道:“我怎麽聽說你小叔正張羅着給女兒說親事呢。”

這“小叔”指的就是賈代善的庶出二弟了。老太太去世剛滿一年,身為庶子還沒除服呢,就急着給女兒大張旗鼓地準備婚事……大約是丁憂前尚書省的主事幹得太糟心,便“窮則思變”,奮起一搏了吧?

只是此事若是傳到哪位禦史耳朵裏——此時距離太祖開國也才過了二十餘年,政~治~還算清明,禦史之中也不乏公正廉明之輩,不管是哪位參上一本,賈代善的庶弟前程如何還不好說,但無疑全家,包括寧府也都得跟着灰頭土臉。

史令儀聽了,卻搖了搖頭,一字一頓道:“急着攀高枝兒,可就顧不得了。”

比如給皇子們、或者京中各位異姓王……當側室,可不就不用顧忌側室的爹出沒出孝了。

第五回

賈代化與史氏又何嘗不是擔心這一點?

買通兄長的通房給嫂子出點難題,挑唆兄長的長子和父母存些不滿……這些都是大家夥茶餘飯後無傷大雅的談資,所有人都喜聞樂見的“別人家的糟心事兒”。

但是嫁娶這種能和“投靠”或者“聯姻”挂鈎,進而影響整個家族名聲和利益的事兒,賈代化就不能聽之任之了。

畢竟是堂弟榮國府的“家事”,他也不好上來就指手劃腳,便遣了自家媳婦過來探探風聲。

史令儀看着平和的嫂子,臉上也顯出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倒是聽我們老爺提了一句,萬一是二弟他們想要放出風聲待價而沽呢?”

兒女婚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代善和史令儀爵位再高,也和侄女兒隔了一層,人家父母聽你的,是情分,不聽也是本分。

說實在的,史氏就憑妯娌史令儀這還蒼白着的氣色,也不好意思再出言追問了。榮國府老太太的脾氣秉性,還有誰心裏不清楚的?

老太太當年在京裏的诰命圈子裏混得不算太如意,又被跟賈家不大對付的幾位夫人聯手坑了幾回,很是吃了些暗虧,娘家親戚又沒一個頂用,因此也沒少生悶氣。

可偏偏她這兒媳婦乃是侯府出身,又是宰相之女,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夫人們便經常主動往來、宴請,不僅禮數周全,逢年過節走禮時也更是豐厚貼心,奉承拉攏自然也不在話下。

兩廂一比較,落差着實太大,再有人故意下些舌頭,老太太就越發惱恨,發作不得別人便暗中折騰起兒媳婦來。

丈夫常年在邊疆鎮守,史令儀倒也乖覺,婆婆說的一概遵從,事事處處按照規矩辦事,讓婆婆更是一年到頭也抓不到什麽錯處……

老太太礙于出身尋常,本事不大,但除了心眼小了些,不大能容人之外,倒也沒壞到家就是。

她的确是想打壓兒媳婦,不讓兒媳婦過得痛快,可絕不想害到兒子和孫子,所以老太太橫豎也就那麽幾種老法子:立規矩,擺架子,不停賞丫頭給兒子……最後幹脆抱來長孫放到跟前……再然後就沒有新招數了。

可老太太卻沒想到這些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

根本無需張揚,于是大家就都知道了老太太見識少還難伺候,史令儀行事賢惠又得體,還讓遠在邊關的賈代善的一顆心幾乎全偏向了媳婦。

在史氏看來,雖然她這妯娌無疑是個贏家,但伺候婆婆這些年的個中委屈和心酸,也不是常人能體會得到的。

比較起來,史氏的婆婆——寧國公夫人卻是個十分有才幹有手腕的女人,雖然在她跟前顯不大出自己的本事,卻也能在她的關照下,順心如意地相夫教子呀。

想到這裏,史氏聲音更柔和了幾分,“咱們不就怕二弟遭小人哄騙不是?”

史令儀點了點頭,“可不是。千裏之堤,毀于蟻穴。”一時動不了賈代化和賈代善兄弟,其餘賈家族人總難免有那禁不住蠱惑的不是?能讓他們內鬥也是樂事一樁。

前世,她的兒媳婦孫媳婦眼裏除了弄權和弄錢,就幾乎放不下別的——可是這權,也是掌家之權,這錢也來路不正,哪像她如今這樣,和嫂子看似閑話,其實也是句句不離家族的前程和名聲。

史令儀心中感慨的同時,坦然承認她那些兒子孫子,也只能娶到只看得見眼前蠅頭小利的媳婦,真正的好人家好姑娘,是瞧不上她上一世養出的兒子和孫子們的。

教子之事萬萬不能放松……

史令儀暗下決心,先看看赦兒的動靜,若是他還是一無所覺,說不得她這個當娘的又要當一回惡人。只是這一世,要牢記給一巴掌不忘再補上甜棗。

除去那些不老實的仆從之後,也得耐心給兒子講講這裏面的道理才好……

她兩個兒子都不是能無師自通的天才,不過不自量力的庸才更讓人頭疼,比如丈夫的這個庶弟。

想到這裏,史令儀也道:“明兒就叫二弟他媳婦過府來說說話吧,嫂子若得空也過來坐坐?”

史氏見妯娌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便又笑道:“既然知道了,咱們就該早作打算。明兒必到的。”

史令儀也笑着應了。

說完正事,妯娌倆便開始閑聊起來,剛說起京裏的新式繡紋,奶娘就在此時抱來了剛睡醒,鬧着要找娘親的賈敏,史氏還逗了逗這個可愛伶俐的小姑娘。

賈敏自然對答如流。

她五官已經長開,和她那個俊美的老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坐在母親的腿上,任由母親撫弄她的小腦袋,很是乖巧地聽着母親和伯母說話。

妯娌兩個正說到調養身子的方子,鴛鴦忽然上前小聲禀報:“北靜王來了,老爺說晚飯等他一塊兒用。”

當年太祖開國時分封功臣,四王八公便是其中翹楚。

二十多年過去,原先號稱同氣連枝幾家人,有如今依舊親密的,也有逐漸少了往來的……不過自家老爺和這一代的北靜王水煦私下裏常以兄弟相稱,更是到了升堂拜母,互通有無的地步。

小祥假也沒有幾天,因此北靜王也不講究,得空便到府上探望好友來了。

史氏聽說榮府有客,便幹脆地起身告了辭。

反正明天也要再來跟那庶出的堂弟媳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史令儀也沒有挽留——再說這府裏還守着孝,也不能弄出合口的飯菜點心招待人家。

母女倆一起送走嫂子,回到榮禧堂的東次間,賈敏貼在母親身上,小手勾住母親的兩根手指,認真問道:“娘,大姐姐要嫁人啦?”

望着女兒晶亮的大眼睛,史令儀用空着的那只手捏捏她粉嘟嘟的小臉蛋,“是呀。你舍不得了嗎?”

賈敏聽了,還嘆了口氣,像個大人一樣一本正經道:“舍不得也沒辦法呀,女大當嫁。”

史令儀伸手抱起女兒,想起這個最貼心的女兒偏偏早早去世……閨女,把你的靈透勁兒給你兩個傻哥哥勻勻多好啊。

賈敏哪裏知道母親的心思,老實地讓母親颠了颠,又問,“娘,大姐姐要當姨娘?”

史令儀奇道:“從哪兒聽來的?”

小姑娘答道:“昨天,今天,爹和娘,娘和伯母都在說呀。”

“你想大姐姐了嗎?”

“嗯。”

丈夫同輩的幾個兄弟,嫡出庶出都加在一起,也沒生出幾個姑娘來。少了一個能陪她說話的姐姐,賈母小姑娘越發寂寞了。

史令儀想明白女兒的小心思,便打算這段時日多陪陪女兒,等出了孝,就多送出些帖子,請手帕交帶着女兒過府,女孩子能交情廣泛也是件好事。

在地府時,辦起差事來可不理會你是男是女,全是一視同仁,于是史令儀也有意把自家兒子女兒一視同仁。

這廂母女倆正說着話,鴛鴦又過來“讨嫌”了,“太太,大爺在院子裏發作下人呢。”

史令儀心中頓感欣慰,兒子還沒歪到扳不回來的地步,只是……行事略顯粗糙了。

昨晚,父母剛剛打發了兩個沒規矩的通房,第二天他就動手清理自己院子裏的丫頭小厮,可不等于承認兩邊有所勾連嗎?父親的姨娘和自己房裏的丫頭婆子有往來……這話傳出去,總讓人難免多想,于他聲名也有妨礙。

說不得她這個當娘的要替他掃尾了。史令儀叫來內院的幾位管事,吩咐道:“過了小祥,府裏也該打掃收拾一番。”

于是府裏每個院子都抽出了些仆從,且幾乎處處都有人換了差事,來來去去這麽一通折騰,長子院子裏那點子變動和損耗,就像是傾盤大雨時湖面,一顆小石子掉進去,也瞬間掩蓋在周圍不絕濺起的水花之下,外人什麽都分不清了。

史令儀理事時,女兒賈敏依舊偎在母親懷裏,聽着母親有條不紊的各項命令,以及下面管事們恭敬地應答,那張精致的小臉上時不時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賈赦的院子裏,受了二老爺銀錢的仆從們跪滿了一地。

賈赦端坐在明間裏,想起今早的情景真是又羞又惱,偏偏後身上還有父親踹出的紅腫和淤青,讓他不得久坐,于是越發脾氣暴躁。

十二歲的榮府大少爺如今還處在愛恨分明的階段,行事上也頗為直截了當。

他又不曾四處碰壁,人生最大的挫折就是祖母說了母親很多壞話,忽然間他卻發現,最疼他寵他的祖母根本就是看母親不順眼,才刻意離間他們母子情分……

也就在短短一天裏,他挨了頓胖揍:顯然他那個經常不在家的父親不許他頂撞母親,之後母親偏偏還誠懇地告訴他“你是我兒子”,那時賈赦心中的那杆秤終于徹底偏倒在一邊。

可是祖母又是真心喜愛他,滿心複雜的心緒不知如何發洩,這個少年只好處罰起最愛說三道四的幾個丫頭和小厮了。

幾兩銀子和差事之間,孰輕孰重還用問嗎?

好歹也伺候了大爺好幾年,即使做錯了事兒也總有點情面不是?這些人便哭着求饒,還斷斷續續地說起舊日老太太尚在之時,他們又是如何護着大爺不受太太“為難”的。

更有人趁機挑撥道:“要不是太太,大爺怎麽能挨了老爺一頓!”

賈赦聞言一愣,直接道:“住口!滾!”話剛出口,又想到讓你們挨頓板子我好出氣,然後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吧!便轉而吩咐身邊的小厮立即把眼前這人拎出去,先打上十板子。

可是周圍人硬是沒人動彈。賈赦這回是真火了,擡腳踹向身邊一向奉承他的小厮,“我說話不管用是吧!你們究竟還把我放在眼裏嗎?”

這話頗重,無人敢答,屋裏登時又跪了一片。

賈赦見狀,氣得小臉發紅,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不聽話的下人們——他們分明已經沆瀣一氣,反過來拿捏他這個大少爺了。而去向母親求救,他又丢不起這個臉。

賈赦院子裏的動靜自有心腹仔細地傳話過來,琥珀在太太跟前也是難得的伶牙俐齒的大丫頭,學起舌來也是繪聲繪色。

長子這樣養尊處優,被祖母溺愛着長大的貴族少爺自覺顏面受損,也沒想着要人性命……史令儀越發欣慰,這兒子雖然固執卻不~暴~虐,果然有救啊。

史令儀這才不慌不忙地派了林大管家前去給兒子解圍。

大管家出現時,賈赦和他房裏的下人鬧得正僵。

不僅賈赦有些騎虎難下,仆從們也是有些最後一搏的意思:老太太沒了,老爺又向着太太,若是不能一舉制住年輕氣盛還有些念舊的大少爺,将來哪還有好日子過?

如今榮府的大管家姓林,曾是賈代善的親兵,伺候國公爺多年,更跟着他上過戰場,也見識過大場面。

此人眼色手段兼具,帶着十幾個健壯又忠心的男仆進了大少爺賈赦的院子,目光掃都沒掃那些裝腔作勢的下人,而是徑直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賈赦行禮,“見過大爺。”

賈赦心知這是母親派來的救兵,慶幸之餘心裏又不免別扭上了:母親看不起我,連下人都使喚不好。這麽一想,臉上就帶了幾分顏色出來。

林大管家心中一凜,打算回頭就跟老爺說一說:太太一派愛子之心,大爺怎麽還能面露不滿呢?旋即不動聲色地禀報了太太的安排。

再擰也還知道分寸,賈赦聽了也應道:“既然母親發了話,我院子裏人就都聽母親安排。”

這回算是徹底斷了那些“心大”下人們的念想了。暗中領頭的那兩人最先被帶出院子,随後林大管家便按照手中的名冊,一個一個念名字再念新差事,院子裏的丫頭婆子們竟是全都打散到各處,而跟着大爺的小厮和長随也是一個不剩,全都派往各個莊子效力去了。

轉眼間,貼身伺候賈赦的那些人竟是一個不留,而院子裏粗使丫頭和婆子倒剩了大半。

林大管家還不忘敲打一番那些已經被吓得不輕的下人們,這才又向賈赦解釋道:“新補的丫頭一會兒就來,大爺的小厮和長随,自有老爺重新指派。大爺盡管放心,不會耽誤您使喚。”

剛剛的經歷,對賈赦刺激不小——原來下人也會反過來威脅他這個大少爺!那史書上說的臣子結黨,脅迫皇帝也是真的吧?

他心裏很亂,大管家的話也是胡亂應了,只想着等人走後自己靜下來好好捋一捋。

林大管家見狀,告退出了院子,心裏不免再次微微失望:大爺還小,可也有些太沉不住氣了。這還不如二爺沉穩平和呢。

卻說這會兒賈政正好下學,到外書房拜見過北靜王和父親,便奔向後宅來向母親請安。

看着二兒子那被人稱贊過許多次“沉穩平和”的風度……史令儀不由嘴角一挑:這個兒子純粹是天生書呆子而已。

她招了招手,二兒子不慌不忙地湊到母親身邊,默默地爬上羅漢床,把睡得正香的妹妹往裏面挪了挪,還知道給她蓋好小被子,這才拉着母親的胳膊道:“娘,兒子出門上學的時候,大哥就在院子裏發作人。”

雖然确實呆了點兒,但勝在細心不是?史令儀笑道:“已經完事了。”

賈政低頭想了想,又道:“大哥面皮薄,娘別總說他。”

以前,史令儀的确沒少“教導”長子,害得賈赦在弟妹面前也鮮少出現。萬幸現在孩子們還沒有芥蒂,史令儀便命奶娘把女兒挪到暖閣裏去,更方便和二兒子說說話,比如今天又學了什麽,堂兄弟們答得如何之類。

母子正說得熱鬧,鴛鴦前來禀告北靜王已然告辭,又笑道:“親家老太太這就要到了。”

今早娘家來了人傳話,說母親得空就來瞧瞧自己,結果這才隔了多一會兒,母親還真就坐着馬車過來探望了……

史令儀嘆道:娘親真是個急脾氣。

賈政聽說外祖母要來,也很是開心,“給外祖母看看我寫的字。”

史令儀捏捏兒子的肩膀,此時門外丫頭們見禮的聲音也傳進屋來,屏風後轉出個高大的身影,史令儀便迎了上去,還笑着問道,“怎麽沒多坐一會兒?”

賈代善道:“咱家還守孝呢,水兄不便久留。”看着二兒子給自己請過安,又和媳婦說道,“岳母快到了?正好有段日子沒見,我也得好好謝岳母一番。”

沒有娘家幫襯,媳婦在府裏的日子只怕更為艱難。橫豎為難她的也只有自己母親,可這份為難偏偏最難化解,可不只能靠岳父岳母乃至舅兄夫婦來安撫解憂了。

史令儀聞言便嗔道:“我娘難得過來一趟,你別給我們攪了。”

賈代善大笑,在暖閣裏看了看熟睡的女兒,小聲道:“那一會兒我帶着孩子們去書房裏待着吧。”

正好說到孩子們,史令儀便拉着丈夫回到東次間,細細說起今天長子的表現以及她相應的補救,賈代善聽了沉默片刻,方道:“赦兒是該好生歷練了。”

趁着母親還沒到,史令儀又把今天與妯娌史氏閑話的內容三言兩語地說了個清楚,賈代善輕嘆一聲,“我和水兄在書房閑談,也說到了二弟最近不太消停。”

按照史令儀猜測,四王家多少還剩了些情分,不會為了一個庶子的女兒就來拆榮國府的臺;皇子們又瞧不上榮府這位庶子的本事;那麽也就剩了一兩家樂意看榮府兄弟內讧的好戲——比如一直都和自家不合的忠順王府。

賈代善也看出媳婦猜了個正着,于是也不隐瞞,直截了當道:“常年在邊疆帶兵,難免擋了些人的好前程。那邊王府尋咱們家的錯處也不是一回兩回,萬幸寧榮兩府最多就是族人有個偶爾跋扈之舉……為檔子小瑕疵就撤換大将,聖上如何答應?事後便暗中訓斥了忠順王。只是日積月累下來,聖上也難保一直信任咱們。”

史令儀福至心靈,“老爺的意思是……”

“示弱也未嘗不可。”

史令儀想了想,便提了個建議,“禦史參上一本,老爺總要在家寫自辯折子吧。”

賈代善聽了,攬住媳婦的腰身,“如此,倒是能多陪你們幾天。”

第六回

自打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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