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的兒女,吩咐長子道:“先把你妹妹哄高興再說,以後你跟你弟弟兩個,輪流教你妹妹認字,直到咱家請來新先生坐館。”

賈赦的袖子此時都被弟弟賈政扯出了褶子,他卻帶着幾分愉悅道:“兒子知道了。”

此時,賈敏也在娘親的懷裏,偷偷向兩個哥哥做了個鬼臉,然後就扭過頭不再搭理他倆。

賈政小聲提醒道:“妹妹脾氣大。”

賈赦點了點頭,“看得出來。”

就在鴛鴦過來禀報,飯菜已經準備妥當,随時可以擺飯的時候,賈代善也準時歸來。

當着孩子們,史令儀也不好細問,只含糊道:“參了?”

賈代善點頭道:“參了。”

如果丈夫真能在家,和家人一起過個冬天無疑是件求之不得的樂事。但是離開邊關大營,總有讓人趁虛而入的擔憂……

飯後孩子們告退,房裏只剩一家三口的時候,賈代善讓女兒擺了個舒坦的姿勢坐在自己腿上,抓着軟布縫制的七巧圖自己玩耍,他還特地騰出只胳膊摟着妻子,輕聲道,“一個冬天也不會出什麽事。”

史令儀應道:“可不是。”

賈代善又道:“總守在邊關又何嘗是正經出路?”

史令儀一怔,她還是頭回聽丈夫親口解說家族将來的規劃——他這是更信任自己了?還是更愛重自己了?甭管哪個也都挺不錯的。

賈代善繼續道:“咱們将來也要以詩書傳家才好。”

以史令儀在地府辦差多年的見識,十分認同:這才是正道。下任聖上可不就是重文輕武。

賈代善卻眉頭輕蹙,“不過大哥和我想得并不一樣。他想着抓緊~兵~權才足以自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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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丈夫輕描淡寫的語氣,也掩蓋不了他們堂兄弟兩個談及手中~兵~權時不歡而散。

再說,就算他賈代善想急流勇退,由勳貴之家轉為書香門第,可身後還有錯綜複雜的勢力牽扯,眼前亦還有強大~政~敵不時擋路……

這一步邁得不好,丢官還是小的,也許還會把爵位,以及老公爺積攢的人脈都丢個幹淨;可要是不識時務,只把着軍權不放……賈代善畢竟有功勳在身,聖上也許暫時不會計較,可到了“翌日”,難免一起算個總賬。

賈代善此時雖已選定了自家将來的道路,卻不免心中煎熬。

而前世自己只知道着眼自家後宅那點子蠅頭小利,在養好身體後也出了孝,光顧着收攏府內各大管事和頗有體面的老嬷嬷們,卻忘了自家的榮辱興衰幾乎全系于在外奔波輾轉于北疆的丈夫一身。

家族命運,兒女前程,哪個不比收拾各懷心思的下人們緊要且棘手?

目光淺薄就是容易本末倒置,史令儀感慨萬千,前世那般愚鈍不僅愧對爹娘的寵愛和教誨,也有負于丈夫的信賴和托付。

愧疚之中,她幹脆靠在丈夫肩上,丈夫賈代善摟着她的胳膊也随之緊了緊。

父母忽然一起沉默,敏感的小丫頭賈敏回過頭,“爹爹?”又抓了抓母親的袖子,“娘?”

賈代善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爹爹剛才說話害你娘頭疼了。”

賈敏似懂非懂,“哦……看來是大事呀。”

夫妻倆不由面面相觑,還是賈代善在女兒腦門上親了一下,半是欣慰半是遺憾,“閨女啊,你要是個兒子,爹娘哪裏還有愁事兒啊。”

眼前這父女兩個已經讓史令儀身心暖意融融,再想起似乎有些改觀的大兒子,還有稍微呆了點……但也尊敬兄長愛護妹妹,細心又好脾氣的小兒子,史令儀真切地覺得在地府百多年的規行矩步、恪盡職守全都沒有白費。

賈敏歪着小腦瓜,小手摳了摳她爹微微泛着淡青色的下巴,“我不要胡子。”

所以不肯當兒子嗎……史令儀幹脆窩在丈夫的懷裏,放聲大笑。

而賈敏卻因為這一句話,被親爹用下巴“狠狠”地刮了會兒小嫩臉。最後還是史令儀看不下去,伸手解救了女兒,賈敏趴在母親懷裏撅着嘴撒着嬌,“娘……”

史令儀輕捶了下滿臉笑容的丈夫,才哄女兒道:“娘幫你出氣啦。”

賈敏小臉一扭,“哼。”

雖然滿腹愁事,并前路艱難,夫妻一心再加上天倫之樂,果然讓賈代善頗感解頤。

卻說入了秋,房裏擺設也該換一換了。趁着丈夫去了外書房琢磨自辯的折子,兒子們都去念書的功夫,史令儀牽着女兒的小手,指揮着丫頭仆婦們忙裏忙外地收拾。

她估計今冬直到明春,都能一家團圓,好好受用一下夫妻恩愛,兒女繞膝的好日子。只是她記得丈夫常年在邊關帶兵打仗,年過三十雙腿便已經染上了風濕。既然丈夫難得在家,就該提前備下能驅寒止痛的草藥才是。

有丈夫支持,府中人手很快就清整了一遍,使喚起來當然也是得心應手——只伺候他們一家子五口人,本來府裏仆從也沒有許多,兼之國公爺在家,誰又敢為差事不滿而出頭鬧騰?

所以史令儀無論是收攏還是打發都是又快又容易。

她處置這些人手之時,女兒就待在母親身邊,眨着大眼睛仔細聽着母親和大丫頭、管事們的問答,也不知道小丫頭究竟在想些什麽,有沒有學到些什麽。

午後,結束了弓射課程的賈赦,換洗過後便準時來榮禧堂向母親請安。

他過來的時候,二弟賈政自然也在——十二歲和七歲的少年若是功課完全一樣,那才是奇怪呢。

賈赦先向母親行禮,之後弟弟妹妹也向他問安。由于弟妹一左一右霸占了住了母親,賈赦一時無所适從,不知該往哪兒坐。

誰知他娘親讓妹妹坐到了二弟的身邊,騰出了個空位,笑着對他招手道,“快過來。”

賈赦嘴角微挑,快步坐到了母親的身邊,還沒說上幾句話,就有內院的管事過來低眉順眼地禀報:大爺房裏的物件和單子……有些對不上。

這兩天臉上挨巴掌也不是一次兩次,賈赦雖然惱火,卻好似習慣了一般尚能壓制一二,只是他暗自發狠的神情不僅瞞不過他的娘親,甚至連回話的管事嬷嬷都察覺到了他的愠怒。

史令儀擡手就按在了長子的手腕上。

母親的手溫暖……只是如今這雙手比自己的還要小上一圈兒了……賈赦有些失神,錯過了管事好幾句話,卻在聽見自己乳母的名姓時,猛地擡頭目光狠狠剜了那管事嬷嬷一刀。

史令儀知道長子只是遷怒,指尖便在他手背上敲了兩下,吩咐管事道:“接着說。”

原來是賈赦的乳母偷拿了少爺的玉佩——此時榮府也有規矩,乳母在少爺正式讀書後就不能再貼身伺候了。但因為奶過少爺,在仆婦中肯定更為體面,在少爺乃至太太跟前也算說得上話……而且她還掌過多年少爺房裏箱子和櫃子的鑰匙。

管事回完話,又得了太太之令,行了禮便告退出門。

此時史令儀才看着長子道:“你想罰她?”

賈赦立即點了頭,“定要重罰,以儆效尤!”

這才幾天,就知道用典了。史令儀柔聲道:“就該這樣。只是兒子,你可細想過你乳母她為何只拿了你一塊玉佩?”

賈赦默然,之後搖了搖頭。

史令儀又招來乳母一家子的左鄰右舍,他們亦是府中仆從,其中還有個小管事,說話很有條理:乳母的小孫子病了,已經向親朋四鄰借了不少銀錢。

賈赦聽了,微露驚訝之色。

等這些人告退,賈赦才懊惱道:“為什麽不跟我說!”

史令儀看了二兒子一眼,問道:“政兒可知道?”

“怕是嬷嬷尋來,”賈政一本正經道,“也見不到大哥。”

這幾天他們兄弟上午念書下去練騎射,都不在自己的院中,等晚上與爹娘吃過飯再回到房裏時,府中供仆從們走動往來的角門也下鑰了。

至于為什麽不來向太太求助……因為長子賈赦的乳母是去了的老太太給指下的,而且太太還剛剛打發掉了大少爺院子裏的大半仆從。

“不錯。”史令儀贊許地點了點頭,又和長子誠懇道:“為上者,需記得恩威并施。兒子你‘威’是夠了,卻要在施恩上多留些心。”

體會到母親一片苦心,賈赦有點羞赧,認真地點了點頭,“兒子知道了。”

“罰是免不了的,不然別人以後也以此為例再生事端,你就為難了。可你也得給人家解了燃眉之急。”史令儀拍了拍兒子的手,“娘等着看你如何處置。”

賈敏忽然道:“大哥可不能亂打板子。”跟在母親身邊,可沒少聽大丫頭和管事們敘述和學舌。

誰讓府中罰人也就那麽幾種老法子?

史令儀也只打過那位“姨娘”:作為老太太賞下的人,卻在她的孝期塗脂抹粉,又被丈夫親口定了“奴大欺主”的罪名……這種人怎能不狠削了她的面子再趕出去?

可少爺的乳母卻不好随意打發,打了板子她也就難在府裏做人,遇上想不開的怕是要上吊了。

賈赦聽了妹妹的提醒和母親的解釋,竟笑着逗妹妹道:“你還真是細心。”

這會兒榮禧堂裏其樂融融,一家之主賈代善也恰在此時歸來。已和下朝的堂兄賈代化通過氣的他,看起來真是難得的輕松。

聖上命他在家寫自辯的折子,卻也暗中訓斥了那上本的禦史一頓: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居然也要上奏……

簡而言之,聖上的确有收回兵權之意,同時對忠順王府也并非沒有警惕之心。

所以賈代善心情不壞:自己在邊疆雖然風光,卻也吃了不少暗虧,此番也終于把忠順王府坑了一回。不過對忠順王父子來說,為了北疆上将軍之位,哪怕因此惹得聖上懷疑一二,也還是值得。

只是帝王的疑心,只要生出來就永遠都消不回去。忠順王府自以為有了擁立之功,行事便越發恣意,如此自負當是取禍之道,只是這毛病……自家堂兄賈代化也一樣擁有。

第九回

進門就見到孩子們各個面帶笑容,仔細聽母親說着笑話,賈代善也就在門邊站住了,他沖着周圍的大丫頭們擺了擺手,暗示她們不必出聲提醒。

“官遇生辰,吏知其屬鼠,便鑄一黃金鼠為壽。上官甚喜便道,汝等太太生日亦在目下。吏請問其屬,官答,醜年生的。”

史令儀這笑話講完,兩個兒子都笑開了,只有小女兒賈敏沒聽懂,抓着娘親的袖子小聲嘀咕,“嗚,娘……怎麽回事。”

史令儀揉揉女兒的小腦門,“等你跟哥哥們一樣大自然就懂啦。”

賈敏不由沮喪起來,“那……還得好久呀。”

這個時候才看得出他家閨女明是個年開春才滿四歲的小丫頭。賈代善邁步進門,孩子們齊齊起身請安,他媳婦見他卻不需要那麽多禮節,倒是騰出塊兒地盤請他過去坐下。

賈代善在兒子面前要擺足老子的架子,可當着老婆和閨女就是“堅冰化春水”——小女兒剛像模像樣地道了個萬福,就被愛女如命的親爹抱在了懷裏。

賈代善板着臉問過兒子們的功課,再轉頭望向笑意盈盈的妻子,柔聲道:“你別再累着了,前些天看着就讓人心疼。”

史令儀笑道:“我心裏有數呢。”

賈敏立即“告發”娘親,“昨兒爹爹走了,娘還在看書!”

“娘看的是家裏仆從們的花名冊呀,”史令儀點了點女兒的小鼻尖,“偏你嘴快。”

賈代善也順口道:“除了一二老人,其餘用不上的就給些銀子打發了去,人少正好也省心。”老太太當年買了太多人進來,這裏還不知道有多少家的釘子在內呢。

混得了官場的男人有幾個真的不通後宅之事?只看他們樂不樂意管,肯不肯給足媳婦面子罷了。

只是親爹和娘親說話時的語氣神情,還有個那個溫柔細膩勁兒簡直就是換了個人,讓兩個兒子嘆為觀止。

所以……爹爹才能順利地襲了國公,年過三十便官居從二品的上将軍了嘛……兄弟倆破天荒地心有靈犀了一回。

閑聊了一會兒,一家人圍坐,用了晚飯。飯後,兩個兒子一起告退,夫妻倆也正好說話。知道媳婦見識不凡,賈代善也樂于跟她聊聊心中煩惱,以及粗略說說朝中之事。

他的自辯折子已然遞了上去:先表忠心,再提及常年在邊疆任職,對庶弟疏于管教,有負聖心,字裏行間的恭敬之意相信聖上絕對不會錯過。

而他甘願讓出上将軍之位,聖上定會有所補償。

北疆一時半會兒賈代善也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他在戰場拼死拼活,立下不世功勳又如何?一個不孝子就能将家業敗光,還不如韬光養晦,教好兒子再出山呢。

當然,他的風濕也是一大問題……常年待在北疆還有越演越烈之勢。這些日子天氣漸冷,他獨居在書房已經感覺雙膝酸痛,聽說媳婦已經吩咐人去采買不少鎮痛和發熱的草藥,他當時心中便是十分慰帖:相夫教子樣樣來得,更有遠見卓識……這樣的媳婦他怎能不心甘情願地尊重讨好?

聽了丈夫的敘述,史令儀卻是十分佩服他的犀利與果決:寧榮兩府當年都未曾給聖上提供什麽助力,此時擺出恭謹的模樣,正是以退為進……若是忠順王府真的謀求這北疆的上将軍之位,聖上遲早會膩煩起他們的貪得無厭。

于是她便斟酌着開口,“咱們家也忒風光了些,我倒是覺得這富貴滔天總難免招人嫉妒。”

這話雖然略顯直白,可又說到了賈代善的心坎裏——別說外人,就連他堂兄賈代化今天還旁敲側擊地問起,萬一他不再回北疆,這位子要留給哪一個……而且備選的全是一向與寧榮兩府親厚的人家,比較起來跟寧府更親近的人選要稍微多那麽一點。

賈代善沉默了片刻,才悵然道:“能看清他們的心思也最好不過。”說完,稍一低頭,就見寶貝閨女正關切地看着他,“吓着了?”

賈敏認真道:“爹爹好厲害。”

賈代善微笑着哄女兒道:“哪裏厲害?”

“抽身而去,”賈敏說完,便目光灼灼地看向娘親,“娘,我說的對嗎?”

這詞兒……是閨女聽她理事時現學的吧……史令儀心中卻頗為驕傲,靠着丈夫的身子誇獎女兒道,“敏兒最聰明了。”

賈敏眼睛晶亮,一本正經地向着父親母親讨要獎勵:她要爹娘陪她一塊兒玩七巧圖……

卻說賈赦梳洗後,換了衣裳坐在自己的書房裏,便琢磨起如何發落他的乳母。父母聯手的言傳身教,似乎讓這個少年徹底開了竅:他果然凡事不再恣意妄為,而是試着稍微揣摩一下。

偷拿少爺房裏的玉佩,乳母身上的肥差定要卸去,可怎麽施恩……賈赦除了掏點銀子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了。他左思右想,憶起剛剛在榮禧堂,二弟不是也說了幾句,聽着都很是在理啊。

賈赦這麽一想,便再坐不住,帶着小厮直奔隔壁二弟的院子去了。

賈政的書房也正亮着燈。賈赦進門,弟弟便起身請安,他回禮後便發現弟弟案上還擺着功課,上面墨跡未幹……單論用功刻苦,自己這個當哥哥的臉皮還有些發燙:以前怎麽就聽了小人挑唆,真以為娘親偏心,疼愛二弟卻不喜歡自己這個長子……

賈赦也不擺長兄的架子,幹脆開門見山,“有事求弟弟來了。”

賈政也不廢話,“嗯,大哥請坐。”

除了給乳母些銀錢急用,賈赦還想給他的奶兄安排個過得去的差事,只是府裏仆人升降調用都得母親點頭才行,若是把人放到外院,還要讓父親知曉……

賈赦并不想再讓乳母一家子去打攪母親,為這麽點事去求父親頗有小題大做之嫌。

賈政聽了,垂下頭,“弟弟只是覺着,內宅之事自然全由娘親決斷。”

賈赦也思量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若是乳母一家子以為自己是為了她們去找了父親求情……可別因此再不知天高地厚!

賈赦當即決定采納弟弟的建議,心思轉過彎兒來,便神清氣爽不少,還有興致跟弟弟聊聊正經的學問和午後的騎射課程。

這兄弟倆言談甚歡,而榮禧堂裏夫妻倆把小女兒哄到安穩睡去,史令儀才拉着丈夫輕聲道:“赦兒的婚事……還得聽聽老爺的意思。再過一年多一點,赦兒除服時就快十五啦。”

那會兒恰是宮中選女官,同時也放女官歸家的時候。咱家究竟是等着聖上賜婚,還是自行聘嫁可得提早有個章程。

雖說家裏正守着孝,卻也不是跟別人徹底斷了往來。在史令儀印象裏還不曾除服之時,原先老太太給赦兒定下的人家,就早早地提了帖子進了京。

史令儀倒不是對這個大兒媳婦有什麽不滿,比起赦兒,這個媳婦可乖巧也省心多了,可她偏偏就是性子太過柔順不能适當地管束住丈夫,更不能轄制下人,生下孩子之後竟被赦兒收用的一個又一個通房刺激得保養不佳,最後早早去了。

如果她今生不再嫁給赦兒,而是尋個溫厚的丈夫,日子沒準比前世過得更舒暢。

老太太孝期提及兒子的婚事雖然不妥,但賈代善稍一琢磨便猜到了媳婦的真意:他已經向聖上表了忠心,到時候長子的婚事沒準還真就讓聖上“大筆一揮”了。

幸好老太太還沒來得及請媒人更沒換過庚帖,他給人家些補償也就是了。

賈代善便道:“放心,有我呢。赦兒的婚事不急。”說着,手指向上示意了一下,“再看看吧。”

史令儀得了丈夫的定心丸,便安心照顧起丈夫教育着兒女,一切都似乎那麽順心順意。

可半月之後,她收到了封信,展開一看臉色就不那麽自然了:金陵王家進京了……

第十回

王家人真是讓史令儀又愛又恨。

在地府多年歷練,足夠讓她恩怨分明,處事公正:自家敗落的根源在于頂梁柱的丈夫倒下後,便青黃不接,像樣的子孫竟是一個也挑不出來。

所以才在太子被廢之後,在~立~儲上又錯了一次,且還不知收斂悔改,終于讓當時的聖上下定決心,痛下屠刀。

不然賈家好歹也是位列開國四王八公,子孫再怎麽不成器,最多就是泯然衆人,不至于落得個抄家奪爵子孫發配的下場。

雖然錯在自家,但從王家嫁來的兩個媳婦也難逃助纣為虐之嫌。

賈家固然發跡最初也是難逃暴發戶心态,卻好歹知道教育子女讀書明理,到了王家,女孩兒幹脆就不令識字……到最後就難免有些不知廉恥和不知畏懼。

史令儀至今仍氣不過的還是二兒媳婦王氏嫉妒敏兒,之後又薄待了外孫女黛玉。如果可以,今世她是不想讓王家女再嫁進自家的大門了!

可是王家此番進京……定是在京城得了實缺。若是他們提起同為金陵出身,能聯絡有親才是最妙,她又該如何婉拒呢?

這事兒必得早早和丈夫商量。

小丫頭賈敏最善察言觀色,看着娘親的神情幾度轉變,她拉着娘親的袖子,小聲問道:“娘,你不高興啦?”

娘上輩子沒有照顧好你,也沒有照顧你閨女……史令儀抱住了賈敏,跟這個冰雪聰明的閨女居然也說了實話,“娘有些發愁呢。”

賈敏想了想,又問道:“哥哥的婚事?”

史令儀聞言,便轉頭看向屋裏的丫頭們,“怎麽回事?”

丫頭們垂頭靜氣,一時都無人敢開口答話。就看太太清理府中下人的手段——老太太當年花了多少工夫才收攏的老人,太太幾句話就拿住了把柄輕易打發了,還沒有人敢說太太不體恤人。如今老爺愛重太太又是人人都看在眼裏,何況太太還有兩兒一女,碩果僅存的那位姨娘更是為老爺所厭棄。

就算有那因為一時不得志而想投奔新主,眼下都沒別人能扶得起來……還是收了心思好好辦差吧!

大少爺的乳母本來都也挺體面……如今偏偏豬油糊了眼,結果肥差說丢就丢了。賈敏的乳母難免想得更多一點,也更小心一些,她直接就跪下了,“奴婢們不敢在小姐跟前多嘴多舌。”

賈敏也拍着娘親的手臂解釋道:“昨天爹娘說的啊。”

史令儀收回目光,笑盈盈道:“又偷聽啦?”又比了個手勢,讓女兒的奶娘站起身來。

賈敏嘴巴一撅,“不是故意的。”

“什麽不是故意的?”

母女倆擡頭一瞧,父子三個竟一起到來——外頭守着的丫頭們估計又得了老爺的吩咐,都沒人敢出聲提醒。

可嘆今天鹦鹉家去了,不然何至于老爺來了都一派靜悄悄呢。

史令儀放下女兒,賈敏乖巧地向父親和哥哥請過安,就從剛剛娘親的懷抱換到了父親的臂彎裏。

夫妻兩個坐在羅漢床上,手下便是兩個兒子的位子。

他倆依舊上午讀書,下午練騎射,疲憊之餘倒是極愛餓肚子,所以賈代善略略問過他們功課,史令儀就吩咐擺飯了。

飯後喝茶之際,長子賈赦忽然道:“兒子奶娘犯了糊塗,蠲了她的差事自是應當。兒子看她小孫兒病得重,一家子都過得艱難,奶娘又伺候兒子多年的份上,還請娘酌情給她兒子兒媳婦個差事。”

這番話說得還算周全,比起長子以前都是硬邦邦的語氣強上不少,史令儀痛快應了。

賈赦喜道:“多謝娘。”

與喜歡看兒子活潑随意一些的史令儀不同,賈代善因為兒子喜形于色而略有不滿,不過如今全家和睦融洽,他也不願開口煞風景就是。

賈代善覺得兒子就該多多~操~練,等出了孝就按照媳婦的意思,送兒子去北疆歷練一番,看他是否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吧。

長子符合他的心意,他就給他些保命的本錢;若是不成,就教會兒子什麽是“自知之明”,做個能守成的一家之主也就罷了。

比較而言,賈代善更看好沉穩寡言的次子賈政:如今聖上英明,朝中官員多是品行端方之輩,次子這樣不說混得如魚得水,不受排擠總能做得到。

賈代善又想起妻子委婉起建議過,若是兒子才學出衆,就不要再挑門第高的女孩兒做媳婦。總做出頭鳥……沒準還愛挨冷箭呢。

其實賈代善也思量過,只是分別半年而已,媳婦這一病卻似乎病出了大變化:整個人開朗不少。

至于不凡的見識,賈代善固執地認定那是以前媳婦不好意思跟他直言而已。好像是自己開口除去了那三個通房,媳婦兒才跟自己格外親近了起來,說話也自在許多?

思及此處,賈代善也有些哭笑不得:媳婦啊……我哪還有那些心思?朝中大員就沒幾個家有嫡子還有妾有通房的;倒是那些逐漸沒落,守着父祖功勳過日子的人家才是妻妾成群,庶子一堆,又難免家宅不寧,鬧出雞飛狗跳之事,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等兒子們告退,夫妻倆又逗弄了會兒女兒,直到賈敏也困得打哈欠,才放她去睡覺。

到了夫妻相處之時,史令儀吩咐鴛鴦和珍珠把一桶加過藥的熱水提了上來——這方子還是她在地府時偶然得來,聽說對風濕頗為有效。

媳婦的心意和情意,賈代善如果不樂意賞光?刀山火海他都肯走上一遭,別說只讓他泡個腳試試藥方了。

雙膝雙腿雙腳全浸在溫熱的水裏,賈代善在周身舒坦之餘,更覺得病痛全消,這眉頭自然而然地舒展,嘴角也微微上挑。

只看丈夫的表情也知道他此時定能聽得進自己的話,史令儀也順勢倚在丈夫的肩上,輕聲道:“王家要進京了?”

賈代善應道:“送了不少東西,謀了個實缺。”

史令儀前世那“好兒媳”不僅有個好哥哥王子騰,還有個眼光獨到的父親。史令儀便接着道:“別是有什麽心思?”

“他家想跟咱們家結親,又不是一天兩天。”賈代善一副“我早看出你心思”的模樣,說道,“你可聽說什麽了?”

史令儀只好道:“聽說他家女孩兒不識字。”

賈代善失笑,“我讓出上将軍,聖上也不會讓我難堪,定是還以實缺。說不準,還會讓我再推薦些人選呢。”

“王家動的便是你的主意吧?”

賈代善輕描淡寫,“他也太急了。”

行了,史令儀套出丈夫的實話,也就放心了。她心情轉好,便揉捏起丈夫的大腿,開始賈代善還能合眼享受,又過了一會兒他猛地睜眼,“惡狠狠”地捏了捏媳婦的小手,又在周圍棉布上迅速擦淨腿腳,便一溜煙兒地跑走,直奔淨房而去……

第十一回

等賈代善施施然歸來,史令儀上手摸了摸,還覺得丈夫臉上身上略有些冰手。

于是她便勸道:“老爺須得好好養養了。”說着,想起丈夫早逝,她後半生那看似奢華安穩的生活,其實孤寂得緊,且子孫無人成器,暮年眼睜睜地看着大廈傾覆……她也忍不住哽咽上了,“北疆苦寒,又是是非之地,實在不可久居。”

在北疆領兵倒是山高皇帝遠,甚至還能“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遠離朝廷仲樞,難免為小人所乘,又容易惹得聖上猜忌……在已然決定不再走勳貴之家發跡之道的賈代善夫婦看來,久居北疆上将軍之位實非明智之舉。

這點夫妻倆十分默契地早早就看法一致,還有就是賈代善也真的萌生了退意——入了冬,他便雙膝酸痛,哪怕離了北疆也頗有點不良于行的意思。

他也擔心再回去苦撐,就算能圓滿歸來,也難身體康健着活上幾年了。雖然他才三十出頭,想這些喪氣又不吉利,但他冥冥之中就是覺得盡早抽身才是最好。

若說前些天他多少還有些猶豫的話,今時今日算是徹底下定了決心,哪怕聖上不給他合意的實缺,北疆他也不會再回去長期鎮守了。

賈代善摟着低頭抹着眼角的妻子,柔聲勸慰道:“這回你該放心了,我哪裏舍得了你們母子幾個。”

史令儀聽了,微紅着眼眶靠在了丈夫的身上:前世,丈夫在北疆守了半生,回來時身體已經飽受風濕之苦。兩個兒子常年沒有父親教誨,性情上各有絕大缺憾,而她丈夫縱然有心改正,怎奈身體多病又精力不足,全然無力回天了。

從重生到如今,她至少沒讓丈夫重複一回前世的人生。

之後究竟是福是禍……還不好說,只知道麻煩總是少不了的。不提別人,單說寧府就未必樂意看到丈夫賈代善回歸京城。

史令儀覺得哪怕惹了丈夫不快,也要實話提醒一下,“小心……他們得寸進尺。”

賈代善倒是想岔了,點了點頭,“我就是不開口,他們又能奈我何?”

事實也正如史令儀所料。

按照賈代化的心思,堂弟只是試探下聖上對寧榮兩府的态度,順便讓聖上看清忠順王府的跋扈嚣張,卻不想堂弟真的讓出北疆上将軍之位:他賈代化在京城任兵部侍郎,與堂弟正好一內一外互為臂助,再穩妥不過。

得知堂弟的真實心意,賈代化坐在椅上默然良久,才又問道:“你看誰為繼任最為妥當?”

賈代善卻有種重新認識了這位族長兼堂兄的感覺:這兵權既然讓出,忠順王府定然不會允許賈家再染指此位……你可以拿手裏銀子去換別人的珍珠,只要人家樂意,而堂兄的意思就是像雜耍一般,明明是将左手的大筆銀子挪到右手,大家還得配合着叫好——他們賈家還沒有這麽威風到這等地步!

兄弟倆再次不歡而散。

而賈代善庶弟也得了聖上的訓斥,令他閉門思過,只是等他除服,尚書省定然沒有他的位置了。所以這些天,賈代善收到了不少友人的信件,內容多是勸他寬心。

大舅哥史骞也特地來信,提醒他即将進京的王家似乎是尋到了靠山,此來所圖不小。

賈代善冷笑一聲:莫非真想取而代之?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上什麽法子。

卻說史令儀已經勸過了丈夫就不再關心外書房的動靜了——她相信些許阻礙,憑丈夫的本事定然處置得來。她在內宅帶着女兒,使喚着滿府的下人們忙碌起來,一起專心準備過個舒坦的新年。

而王家就在年底之時,毫不聲張地進了京。往吏部交割了文書,便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宅子,在家休養了幾天便往各處下帖子,與親朋故舊往來走禮了。

榮府還在守孝,所以王家派人來送了份頗為貴重的禮物,只是來傳話的仆婦衣裳豔麗,在還沒除服的榮府走動時就顯得異常紮眼。

史令儀看見那婆子,微挑了下眉,寒暄幾句也就便把人打發走了。

又過了幾天,史令儀正命鴛鴦念着賬目,說到緊要處還給身邊的女兒分說一二,鹦鹉進來回話,“侯府大少奶奶到了。”

嫂子可是稀客,估計是來給她送東西的。守着孝不講究這些,可是娘家的關心總是讓史令儀心生暖意。于是她特地帶着女兒一起,把嫂子王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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