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迎進了榮禧堂。

進了屋,彼此見過禮,又吃了半盞熱茶,王彥方道:“你這屋子裏可真暖和。”

跟娘家人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史令儀笑道:“我們老爺在北疆待了好些年,如今身子可受不住寒。”說着,又捏捏女兒的小臉蛋,“我們大姑娘也嬌氣得緊呢。”

賈敏往母親懷裏一紮,小臉微紅,“娘疼我。”

“妹夫難得在家,你可不就是得多留心。”王彥又不知道賈代善風濕到了何種地步,所以随口這麽一說便又看着賈敏笑道,“這是饞我呢!我可沒這麽可心的閨女。”

她和小姑子兩人都生了兒子,還不止一個,又都活過了七歲,看樣子也都能站得住,所以言語間真沒有什麽攀比較勁之意。她又是真心想再生個閨女。

史令儀一臉自得,沒有假惺惺地謙虛,“她兩個哥哥都不省心,也就她能讓我們老爺和我都舒坦。”

說起兒子省心……王彥可就忍不住倒起了苦水,“妹妹可聽說王家進京了?”

史令儀道:“送禮的人都已經走了。”

“幸虧你府裏不方便……他們是帶着兒女一起過府,那王家太太更是拉着我說盡好話,非要見了家裏孩子們不可。”

史令儀前世的二兒媳婦不僅和政兒,還與兩個侄子史鼎史鼐都年紀相仿。王家這回進京,除了謀求個好前程,大約還想給兒女們各自說上一門顯赫的婚事。

王彥此時又道:“這才頭回上門,哪有就要相看一番的?”

金陵王家富貴與否倒在其次,出身書香門第的王彥如何會讓不識字的兒媳婦進門?難道她能跟刻苦讀書的兒子說,你們學問滿腹反倒只能配上個目不識丁的媳婦嗎?

史令儀剛要說話,就聽鹦鹉來報:二爺回來了,如今正在外書房向老爺請安。

賈政今天沒有騎射功課,而是和寧府賈敷賈敬一起出門赴約去了——賈赦是承重孫,要守三年,出門應酬自然沒他的份兒。

只是兒子回來得可真夠早的。史令儀剛這麽琢磨,負責傳話的鹦鹉又添了一句,“二爺他們遇見了王家的少爺們這才早早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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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掃興而歸了嗎?史令儀與王彥面面相觑,心中卻都有了主意。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到的曹家敗落解說十分……的驚人:據說他家先是跟着太子,太子倒了就投奔了八阿哥,八阿哥又倒了,他家居然還跟着弘晰混了一陣子,雍正終于忍無可忍終于把他們家二次抄家了。這回也是徹底翻不了身了。

如果這段內容屬實(我估計可能是大部分都屬實)……曹家實在膩害得讓俺也無語凝噎了,究竟什麽樣的皇帝才能忍下這樣的人家,哪怕他家的老祖宗是先帝的乳母和心腹。

第十二回

賈政從父親的書房出來,便直奔榮禧堂。

進得門來,他規規矩矩地見過舅母王彥,回應了舅母的噓寒問暖,才向娘親史令儀道:“兒子去讀書了。”說完,便得了母親的允許,施施然告退而去。

望着二哥的身影,賈敏小丫頭挪了挪身子,抓着母親的袖子小聲央求道:“娘……”

小女兒賈敏自小備受寵愛,且和她二哥親厚異常,長大後不僅氣度不凡,學問見識甚至還在她兩個哥哥之上。

史令儀心道:前世自己那出身金陵王家,有些木呆呆的二兒媳婦王氏,偏和敏兒處不來,不知其中含了多少嫉妒之心。

何必總沉浸于舊事不能自拔?她低下頭,摸摸女兒的額頭,“想去和哥哥說話啦?”見女兒點了點頭,“那就去吧。”

賈敏向舅母道了別,去暖閣裏披上厚實的衣裳,興沖沖地自己邁出大門,便讓乳母抱在懷裏,與貼身的大丫頭一起找她二哥……玩耍去了。

王彥見此,還笑道:“真是個活潑的孩子。”

史令儀嘆道:“都說男孩兒不好養,我們這閨女比她哥哥們可都嬌貴多了。也就是這些日子才好了點,不用再熬藥呢。”

說起養兒育女,姑嫂兩個還真是心有戚戚。再說賈敏走後,史令儀與王彥也更方便說話。

賈史王薛這金陵四家,如今還談不上什麽同氣連枝——在四家人一起站到太子這邊之前,自然說不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因為是同鄉,大家也少不了互通有無、提攜相助罷了。又因為賈家和史家結了親,較之其他兩家往來更為頻繁密切。

話說過了年,史骞與王彥的嫡長子就十六歲了,親事也拖不得了。

之前,保齡侯曾讓家裏人稍安勿躁,孫兒的婚事暫且放着,甚至還說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種話——當時恰是新君登基之際,一切都該以穩妥謹慎為上。

從嫂子口中再聽到這話,史令儀心中真是酸澀難言:前世,父親定然也這麽提醒過她,可她過耳既忘,全沒放在心上。

賈史王薛四家,到最後也只有自己娘家榮寵依舊……除了父親的遠見卓識,親哥哥史骞和嫂子王彥在教子上也有獨到之處:長子早逝實乃無奈,其餘兩子一人襲爵,另一人也因功封侯。

史令儀在地府辦差,漲了不少見識,也學會揣摩他人心思,尤其是上位之人,但教子之道還真要虛心和哥嫂多多讨教,平時也要多花些心思在京中讀書人家的夫人與兒女身上。

自家要從勳貴之家轉為書香門第,那麽家裏的規矩,子女的言行也要和真正的詩書傳家的人家看齊,才好結交,甚至結親不是?

史令儀前世太注重享樂,日子過得暢快,她也就懶得想太多,更不想管太多,可下場呢……人生暮年眼睜睜地看着家業悉數抄沒,兒孫發配。

人生在世,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不管哪個身份都不能允許她太随心所欲。

這麽一想好像是似乎越活越回去了?

其實并非如此,單她重生後處事之道稍稍改變,就讓丈夫更信任她,和顏悅色,言聽計從,更爽快地把整個公府和兒女們全都交到她的手上。

前世,即使夫妻相得,她丈夫賈代善也沒有這麽“大方”,這麽心甘情願地當什麽“甩手東家”。

不過這也讓史令儀在滿足中又有稍許遺憾:顯而易見,上輩子她的見識和本事沒能讓她丈夫真正認可啊……

又轉念一想,她不過是略溫柔一些,就能從長子賈赦身上看出了點孺慕之意。

僅此一項她前生便求而不得……她此番倒要看看凡事三思,多為家人考慮,這一回的下場又是什麽。

史令儀雖在走神,可臉上始終挂着柔和的笑容。

王彥看在眼裏,也覺着小姑子病愈後,随和了不少——估計是妹夫歸來,夫妻得以團聚的緣故。不過她也的确有事相求:榮府老太太沒了已有十五、六個月了。二十七個月後除服,這已經過了一半還多了。所以有些話也是提早遞過去,早早準備才好。

聽嫂子說着侄子正讀什麽書,又和哪幾位少年為友之時,史令儀笑了:嫂子想請她在除孝之後,幫忙想看侄媳婦呢。

史令儀作為榮國公夫人,只要她肯出面應酬,總能請到更多更好的姑娘。而在榮府宴請衆人,借着東道之勢,王彥也能多觀察下這些姑娘,以及姑娘母親的言談做派。

正好那時候,史令儀也該給長子賈赦仔細挑選一門好親事。如果她丈夫賈代善真的中意讀書人家的女兒,那她就不能再給兒子準備通房了。

書香門第家風清正,多有嚴格的族規:譬如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除此以外還有不許有通房,不許~嫖~妓等規矩,這樣人家的女孩兒,多是知書達理之人,可越是聰明的女人,就越該給她留有足夠體面。

不提兒媳婦會否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單是她和兒子夫妻不睦,就夠讓長輩頭疼了。史令儀心想,若是真心疼愛兒子就別害他家宅不安。既然決心要善待長子,就……把慈和寬容的母親當到底吧。

不管赦兒能不能體會她這番苦心,她都要替他盡心盡意地謀劃置辦。赦兒若能成才,好歹分擔一二,她丈夫興許不必再那麽艱難地擔負全家的榮辱。

想到這裏,史令儀不由失笑,比起長子,她還是更偏心她那體貼又果斷的丈夫呀。

這邊姑嫂兩個閑聊,史令儀不知是第幾回露出這樣滿足又自然的笑容了。王彥心說,不必多問了,小姑夫婦日子定然過得很是和美,家去在公婆面前也能順利交差了。

送走嫂子王彥,賈代善帶着兒女們一起到來。

全家用過飯,史令儀特地打發兩個兒子去教妹妹認字讀書,等孩子們去了西次間,她才和丈夫說起嫂子的來意。

賈代善很是樂意妻子多和娘家往來,這一家子都是謹慎的聰明人,從岳父經歷兩朝依舊穩居三相之一可見一斑。于是他鄭重發話道:“最好別在咱們的故舊之中挑選親家。”

這是話裏有話啊。史令儀幹脆問道:“老爺可遇上煩心事兒了?”

賈代善倒也坦然,“煩心事兒可多了……”

卻說,他痛快要讓出北疆的上将軍,本意是想拿這個位子誘惑一下忠順王府……

即使是舍不得手中~兵~權的堂兄賈代化也只想着讓賈代善平調,從北疆換到禁軍十六衛之中任職。

誰知剛剛進京的王家,聽說此事之後竟也動了心,這就派人求到他跟前。王家人倒是還知道點分寸,沒有說起他家對此位勢在必得,只說好歹謀求個将軍,又隐晦地提起薛家遲早也要進京,當北疆通商之時,少不了他榮府的好處。

北疆通商,只有~鹽~鐵兩項最是暴利。賈代善如今正想極力遠離是非,可那些“故舊們”偏偏扯着你往火坑裏跳。

聽了丈夫的解釋,史令儀也敏銳了一回,“這些聖上都看在眼裏呢。”

聖上身為太祖爺的嫡長子,略顯文弱,并不擅長興兵征戰,因而不為太祖所喜。可太祖再怎麽偏疼勇武直率的幼子,替他培植些勢力,也從無廢長立幼之心。

若幹年後,當年的太子,如今的聖上雖然還算順利地坐上了那張龍椅,其間卻不知經歷了多少艱辛,吃了多少暗虧。

不難猜到他在穩固住自己的帝位之後,就要着手收攏四散在若幹勳貴之家手中的~兵~權了。賈代善琢磨過聖上的性情,重聲名又不暴戾,想來自家若是早早奉上軍權,說不得還會得到聖上的重賞。

就在賈代善以實際言行向聖上表過忠心以及謹守臣節之時,王家的舉動又難免讓人有些多心。之後賈代善又收到了信箋,說是甄家……要送女入宮。

也就是說,聖上要收~兵~權時,甄家不想給,便拿個女兒送進宮去充數。

賈代善忽有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聖上還是太子的時候,确以溫和儒雅有涵養著稱,可他登了基就今非昔比了!

你們這樣糊弄他,能有什麽好結果?

于是這位甄家姑娘讓聖上指給了太子,還晉封為太子良娣。

消息傳來,史令儀也不由感慨了一下:這位甄家姑娘在太子登基後也得以封妃,卻一生無子。不過她也只能感慨一時而已,因為出了正月,賈代善又要前往北疆,交割完畢後再返回京城接受新的任命。

今年頗為寒冷,這個時候的京城尚且滴水成冰,何況一向苦寒的北疆呢。史令儀替丈夫仔細打點了行禮,帶着孩子在寒風中送別了丈夫。

回到榮禧堂,女兒賈敏便染了風寒病倒了。小丫頭這一病還勾起了舊疾,喝了小一個月的苦藥湯子才算好轉。

抱着不時輕咳一聲的小女兒,史令儀真恨不得替了她去。她在心情郁郁之中,終于盼回了丈夫賈代善——只不過榮國公不是站着自己回來的,而是被人擡着回了府。

賈代善的風濕犯了,還犯得相當厲害。

第十三回

賈敏斷斷續續病了一個多月,本就巴掌大的小圓臉又瘦了一小圈兒。而小姑娘的親爹被小厮們擡回來的時候,瘦得都有點兒嘬腮了。

賈代善進了榮禧堂并安置妥當,小厮們才告退,史令儀這才帶着女兒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當這一大一小的父女倆見面時,賈敏瞪大眼睛,“爹爹!”說着,揮着小胳膊就撲到了親爹的身邊,她雖小但察言觀色的本事興許比她大哥都強,看着爹爹蓋着厚實攤子的下半身,眼眶都紅了,小手緊緊攥住父親的兩根手指,“爹爹,疼不疼?”

夫妻倆一直都最偏疼小女兒,所以賈敏反倒是在父母面前最随意也膽子最大的孩子。

小姑娘沒有請安就直接沖了上去,可誰讓她爹就吃她這一套。賈代善心裏頭暖和極了,伸手就把小女兒撈到懷裏,還用體貼的媳婦遞過來的帕子給小女兒擦着眼淚,“哭什麽?爹這不是回來了?”

賈敏哽咽道:“想爹爹了。”

将将病愈的小姑娘定要撒個嬌,丈夫終于全須全尾地歸家但那笑容真是怎麽看怎麽勉強,史令儀忍不住也鼻子一酸。

“你怎麽也……”賈代善無奈,只得兩只胳膊,一邊女兒一邊媳婦,低聲道,“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賈赦與賈政兄弟倆面面相觑,看着爹娘和妹妹這幅模樣,胸口也跟着發堵。

媳婦和女兒還在默默落淚,賈代善目光移向兒子們,見他倆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心中安慰,語氣也比平日裏柔和了些,“你們功課如何?”

賈政聞言腰杆挺直,面色平和。

賈赦卻脊背一涼,頓時蔫了……他比弟弟大将近五歲,可說起功課,還真不比他強上多少。這些天,母親心思多在妹妹身上,沒怎麽搭理他,他幹脆賴上了父親安排的武藝師傅。

晨昏定省規規矩矩,也準時去讀書,只是更愛練騎射……畢竟自家乃是勳貴之家,不忘本也算是優點,只要跟前世情形一比較,史令儀已然心滿意足,便專心照顧女兒去了——至于二兒子讀書一向刻苦自覺,從不偷懶,想讓他心思靈透只能靠他父親用心~調~教了。

此時一聽丈夫問起兒子們的功課,史令儀便截口道:“老爺剛回來,先歇一歇再教訓兒子們。”

賈代善卻知道媳婦這是有話要問,他此時頗感心虛,也就抖不起老子的威風,正待開口,近前的大丫頭鴛鴦過來傳話:太醫來了。

本來進京第一件事就是進宮面君,但聖上聽說了賈代善風濕發作連走路都頗為艱難,便傳旨讓他先回府休養。

這人剛一進家門,太醫就上門診病,一方面确是聖上關懷,另一方面就是派個心腹過來看看榮國公賈代善是否真是折子上所寫的那般嚴重。

太醫很是客氣,親眼看過賈代善的雙腿,仔仔細細“望聞問切”四診過後,留了方子又說了些寬慰的話,便主動告辭,回宮複命去了——榮國公的身體的确不适合繼續在北疆帶兵了。而且在用心保養之下,只要天氣轉寒,他的雙膝還是會酸痛;若是再不在意,不出幾年,他就難以自如行動了。

要不是宮裏小公公嘴快,史令儀她們母子幾個都不知道,賈代善在北疆巡視時,正逢北狄騎兵偷襲,他親自帶兵退敵,雖然取勝可他卻在沒過膝蓋的大雪中凍了整整兩天,回到關內人就幾乎走不了路了……

史令儀聽了,震驚不已:前世絕無此事,而丈夫賈代善的風濕也沒有鬧得這樣厲害!

此時媳婦兒女們那火辣辣、分明是在找他讨說法的目光,卻讓賈代善有些消受不起,“這回可以留在京裏,多陪陪你們了。”

他懷裏的賈敏一針見血,“爹爹瞎說!”

雙腿上全是藥膏,賈代善也不好挪動,便在榻上問起兒子們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麽。

賈赦和賈政都讀過經史,再傻也能稍微琢磨出點門道。而賈赦心中一凜:頭回意識到肩上擔子極重。

史令儀則坐在隔間裏,招來府裏的管家,趕緊讓他們按照單子采買藥材。而她在地府任職時聽來的方子……只治标不治本啊!

早知道就多學點醫書了,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以後也該讓孩子們多學些本事才行……往好處想,丈夫在家就能多用心教育兒子們,赦兒和政兒沒準也能成才,最差也能做個不過不失能守住家業的合格繼承人吧。

史令儀也只能盡量往好處想,自己寬慰自己,不然她真是心酸得直想落淚。

下了衙的堂兄賈代化和北靜王水煦正巧半路上遇見,打了招呼便幹脆一起直奔榮府了。

無需多說,只要見到了賈代善如今的氣色和墊着手爐、敷着藥膏、還蓋着毯子的雙腿……縱然心事重重,哪怕千言萬語盡在喉間,賈代化也只能說些安撫的話。

尤其是北靜王水煦就坐在身邊,他看起來比自己都更真心更關切堂弟的身體。

賈代化終于知道為什麽堂弟露出急流勇退、主動求去的意思,他這個身體恐怕不能再在苦寒的北疆,常年帶軍作戰了。

親自開口承認自己不是沒有雄心壯志,而是身體支撐不起?堂弟賈代善只有三十出頭,這樣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輕易說不出這種話。

賈代化難免以己度人,回到寧府也不掩憂慮:賈家原本只是鄉紳,能發達全靠賈演賈源二位國公。如今老一代去世,其餘族人又才能不足……少了堂弟這一系的力量,自家怕是要處境艱難了。

不得不說,賈代化實在是将~兵~權看得太重,不肯松手之餘還想着再多占上一些,卻不想這與“虎口奪食”何異?

亂世之中,手中有兵才能自保,可到了江山已定之時,再執着于這點兵權,遲早就是取禍之道了。

将堂兄心态看得分明的賈代善在送走兩位客人之後,不由長嘆一聲,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他肯痛快地交出兵權,除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佳,也适于在此時示弱之外,最緊要的還是在向聖上表明自己的志向。

只此一招,賈代善連兒女們的恩典都求到了手。

果如賈代善所料,春闱之後,史骞從不第的士子中給外甥們挑了位老師,而卧床養病月餘的榮國公也接到了聖上的任命:左羽林上将軍。

聖上對賈代善的信任和照顧幾乎都溢于言表了——若是不給實缺,賈代善就要在家給母親守孝了。

可寧府的賈代化卻犯了疑心病:左羽林的大将軍可是與忠順王關系不錯,而北疆的上将軍也毫無疑問歸了忠順王府的門人。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金陵王家在兵部得了個肥缺,可以常駐京城了。賈代化正在家裏思量之時,一道聖旨到來,讓他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情再起波瀾:聖上召見他和堂弟的兒子進宮,為皇子們挑選伴讀……

第十四回

其實在等待聖上的任命,并在家養病的這段時間,賈代善過得是難得地輕松又悠閑。

京城氣候畢竟不比北疆,他的“舊疾”也是受寒太重的原因,回到溫暖又幹燥的家中,即使沒有精心的治療和敷藥,痛苦也是大減。

在榮禧堂裏歇了十多天,賈代善就能不用拐杖,慢慢地行走了。

這些天裏,與榮府足夠親厚的人家,譬如隔壁寧府的堂兄一家子,至交如北靜王,馮将軍等悉數親至。

再次一等的人家又從寧府打聽到了大致情況,便沒幹那“名為探病實則打攪”的讨嫌之事……不過他們人沒來,禮卻到了。

在陽光明媚的午後,賈代善靠在榻上,手裏端着本書,賈敏坐在親爹的肚子上,聽着父親用輕柔的聲音給她講故事。

而史令儀就坐在這父女倆身邊,埋頭在左手禮單右手賬目的小幾之上刻苦用功……不過她若是累了,自己晃晃脖子活動下肩膀的時候,總會有一大一小總共四只手主動伸過來,給她揉撚敲打起微微酸痛僵硬的脊背。

真是再苦再累都值了。

原本要上前伺候太太的鴛鴦和珍珠見狀,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史令儀在地府待了這麽多年,性情比以前更活潑還又放得開,受用過父女兩個的按摩,她探出身子在父女兩個的臉蛋上各自親了一下。

之後,她先是得着了女兒的“回禮”,再收到了丈夫的擁抱。

至于夫妻倆兩個兒子上午都去讀書,下午武藝師父還特地早些下課,讓賈赦和賈政在後晌便到榮禧堂父親跟前盡孝,而不是非得趕在晚飯時分才能現身。

俗話說,人和人都是處出來的。

就連桀骜不羁又有些魯莽的長子賈赦在與父母朝夕相處了數月,閑聊之中也明顯多了幾分自在和随意,與以前硬邦邦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飯後,賈代善讓寶貝閨女坐在自己腿上,而長子坐在自己下手,便開始了提點和教訓——尤其是這個兒子實在是不夠靈透,心思也沒用到正道上。

賈代善也只得說得盡量直白一些,因為女兒就在懷裏,又不好聲色俱厲,“不忘本是好事,但一心沉迷舞槍弄棒,那是莽夫!”

家裏的武藝師父已經跟他隐晦地告過狀了:講到練兵之道……屬下說得不好,大少爺不太感興趣。

自己的親兵,賈代善自是了解,說長子“不太感興趣”那還是客氣話,只是看見兒子起身垂頭領訓,他還是壓住了火氣,“明天起,巳末你來書房見我。”

這分明是要親自檢驗下長子的資質,并試着傳授些兵法和用人之道了。

史令儀就在對面的西次間裏聽着,身旁二兒子賈政正主動幫她整理着各家遞送來的問候書信。

當父親賈代善說到讓大哥去書房,賈政動作一滞,微微擡起了頭,這一切又全落在了母親的眼裏……跟爹娘相處久了,連賈政也有膽子撒嬌了,他看向母親,滿懷期待地輕聲道:“娘……”

這一聲愣是讓史令儀聽出了百轉千回的味道。

她還在新奇着呢,兒子居然還走到她身前,輕扯着下她的袖子,“娘?”

史令儀實在撐不住,笑着伸手捏了捏兒子的胳膊——這才幾個月的功夫,捏起來就不再那麽軟綿綿了,而且由冬入春這四、五個月裏,小兒子不僅沒染過風寒,氣色看着也十分健康。

母親的摩挲,讓賈政略有羞澀,但這個感覺……可一點也不讨厭。他忽然理解了為什麽妹妹黏住了爹娘就不肯撒手、松口了。

尤其是妹妹都已經吃到了甜頭,賈政覺得自己也可以試着效仿一下。于是他接着軟語央求道:“娘,我想跟哥哥一起讀書。”

你想跟你爹多學點兒本事學問才是真的——八歲的小小少年再精明,心思仍舊十分好猜,史令儀盯着小兒子,直到他小臉微紅:這麽伶俐又可愛的小兒子,前世究竟是怎麽變得呆板又迂腐的?

史令儀再三回憶都想不起有什麽大事害得這個小兒子“泯然衆人”……原因怕也只有一個,她們夫妻兩個前世都沒有盡到責任,沒有好好教育子女。

好在這輩子還有補償的機會。

半天都沒得到回答,賈政頗感失望,就在他松開親娘的袖子之際,鼻梁卻忽然挨了一下。他再擡眼看去,母親正笑得溫柔,“娘回頭就和你爹去說。”

入了夜,兒子們回了自己的院子,女兒也在暖閣裏睡熟了。卧房裏只剩下夫妻兩個,正是說些悄悄話的好時候。

史令儀剛坐到丈夫賈代善的身邊,他就已經自然而然地擺好了姿勢,邀請媳婦靠在他身上。

史令儀抿嘴一笑,“從谏如流”地枕到了丈夫的胸前。有力又平穩的心跳聲萦繞在耳邊,史令儀輕聲問道:“老爺要單獨教教赦兒?”

賈代善當着媳婦,不怕說實話,“赦兒就不是讀書的料兒,我教他些兵法看看再說。”

也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家才有兵書地圖,還有個在前線帶兵多年的常勝将軍做老師……雖然這老師學問太大,地位又太高,可能不夠溫和也不夠耐心,氣得急了更是直接上腳狠踹……

史令儀真心覺得丈夫随便點撥幾句都夠長子受用幾年了,但這也有個前提,就是赦兒千萬不能再犯擰。

史令儀便道:“剛剛政兒還求我,想跟他哥哥一齊跟老爺學些本事。敏兒要是聽說,八成又要鬧得我不得清淨,”說着,牽住丈夫的手,“老爺,一只羊也是趕,三只羊也是放。”

小女兒很能克制住她爹,有她在,丈夫的脾氣也極難發作就是。

一句話惹得賈代善哈哈大笑,他以為媳婦除了煩勞他教教孩子們,也在暗示他要一碗水端平……

賈代善要是一意孤行,聽不進他人建議,根本活不到今天,如今又十分信任和愛重他媳婦,因此感慨道:“你啊……一派慈母心腸。赦兒的先生好歹是個秀才,之後便請他去家學任教吧。政兒也別在家學裏混日子了,這些日子都先跟着我,等大哥尋來新先生再說。”這個大哥說的正是史令儀的親哥史骞。

史令儀聞言,又道:“學問固然要緊,”頓了頓,仿佛是在猶豫并斟酌措辭一般,“更重要的還是做人的道理。”

賈代善點了頭,“不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教他們正心吧。”

這個結果可真不賴,史令儀笑了笑,心甘情願地奉承了一句,“老爺若不是為了這個家,何苦再返回北疆又不惜以身犯險,出兵迎敵呢?”

賈代善笑而不語,只是用指尖輕輕碾了碾妻子的手心。

他指上薄繭劃過細嫩的皮膚,史令儀心頭一陣異樣……離除服也只剩半年了啊。

卻說史令儀并沒刻意立威,展示手段,但府裏的仆從們卻真正知道了太太不好惹也不好糊弄,更別說身後老爺鼎力支持,于是上到大管事下到粗使小丫頭,言行越發規矩起來,辦事也越發盡心盡力。

史令儀甚至沒有特地吩咐,便有人主動向她報告起老爺書房裏的動靜。

原來賈敏坐上她的寶座——她爹的大腿,而她兩個哥哥分列左右,像是護法一般。

賈代善在案上鋪了張地圖,指着上面的山川城池,給孩子們說起他所知道的當地奇人逸事……自然是發生在太祖爺帶着能臣良将南征北戰那時候的逸事。

可見她的話丈夫全都放在了心上。

史令儀放了心,便回過頭來繼續她的管家事項。如今家裏人口雖少,但也是國公府邸,錢財人手一樣不缺,光是理清自家的莊子和鋪子進項就夠她每天忙碌好一陣子了。

雖然忙碌,可日子過得很是順當,而春闱之後,史令儀的大哥史骞果然請了個德才俱佳的舉人前來坐館。

這位新先生姓吳,乃是直隸人士,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又高又瘦,相貌清秀,舉止更是從容有度,在說起不第的因由時才略帶羞赧之意:考試時下了場雨,他不慎染了風寒,竟至高燒不退……

吳先生才學不凡,唯獨有些文弱,史令儀提前備下來些補養身子的藥材,吩咐廚房午飯給吳先生送一碗藥粥。

史令儀沒有邀功,吳先生也沒法特地進內宅道謝,只是教課越發仔細認真。

在殿試放榜之後沒多久,在家休養了月餘的賈代善終于接到了聖上的新任命。

左羽林的上将軍……真把史令儀吓了一跳:左羽林可是歸屬禁軍,非帝王心腹不得勝任。她丈夫究竟做了什麽竟讓聖上以此位相酬?

當晚,等孩子們各去安歇,史令儀直接把丈夫堵在了榻上。

賈代善任由媳婦扯着自己的手腕,溫柔笑道:“我怎麽舍得你睡不安穩?”

原來他身在北疆之時,擊退了前來偷襲的北狄騎兵,賈代善從俘虜口中得知北狄王子居然就在附近。這等天降的好機會又如何能錯過?

賈代善先命人回關內複命,自己則與副将商量了一個時辰,終于定計,決心冒險一搏——這位北狄王子乃是北狄王與王後所生,他若是有個好歹,北狄其餘幾位王子難免各懷心思,而他們奪位內鬥自然無心再犯我邊關……如此沒準能換來數年安寧。

賈代善一番出其不意,果然建功,雖然沒能當場殺死那位王子,卻讓幾支弩箭射中王子雙肩與小腹……重傷的王子回歸,比他死了更能在北狄攪起驚天的波瀾。

聖上得到戰報,龍顏大悅,又聽說為埋伏而在雪地中凍了兩天一夜的榮國公賈代善舊疾發作,痛得幾乎走不了路,更生了幾分愛惜之心。

丈夫語調平和,史令儀卻聽得心驚肉跳,同時又震驚不已:如果她沒記錯,當年重創這位北狄王子的大将軍正是出自忠順王府門下。也正是有這位大将在,忠順王府才能在前世奪嫡的亂鬥中幾乎全身而退……

因為此事在前世實在有名,所以連她這樣的內宅婦人都得以耳聞。如今這功勞卻落在了丈夫身上……可謂一飲一啄,未必前定。

聖旨一下,榮府即使還在守孝,也有了幾分門庭若市的味道。

史令儀收禮單都收得手軟,無奈請教丈夫該如何處置。

賈代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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