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聽到的遺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來,群臣吓了一跳,鞭笞手也停下了動作,伸手探了探沈英持的鼻端,又翻翻他的眼皮,高聲報:「啓禀陛下,他沒氣息了!」

「英持!」朱錦紋也站起身來,心急火燎地沖上高臺,什麽王爺的風範全丢到九霄雲外了,倉皇失措地搖晃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毫無生氣的面容,朱錦紋悲憤交加,轉身朝夜弦沖了過來。

「夜弦陛下!」他被侍衛攔住,一邊掙紮一邊嘶吼,「他已經去了,你心願已償,還請留他個全屍,讓我等将他帶回故鄉安葬!」

他已經……去了麽?夜弦有一瞬間的恍惚,腦中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懈下來,竟然有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示意侍衛放開朱錦紋,後者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痛,沉聲道:「你贏了,能否給他留下最後一點尊嚴?」

夜弦認真地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麽都沒想,頭腦已如同飄揚的雪花,散亂而空白。

「他不是神,他只是個人。」朱錦紋聲音更低了一些,低到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難道你以為無論怎樣對待他,他都不會傷、不會死?」

再堅強的生命也有逝去的時候,就如再深刻的愛戀也有消磨殆盡的一天,那恨呢?仇恨也能被死亡帶走嗎?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夜弦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傳旨下去,留他一個全屍。」

從刑場歸來,他一個人獨坐在寝宮中,把侍人宮女都打發了出去,一動不動地坐到掌燈時分。

熾月聽說了早晨的事,震驚之餘又有幾分駭怕,在殿外探頭探腦,不敢貿然闖進去。

直到岳承凜帶着一隊宮女趕來,熾月才松了一口氣,抓住他的手臂小聲說:「皇兄在發呆,我不敢去打擾他。」

這個一向最得寵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有不敢的時候,可見房中的氣氛陰郁到什麽程度,岳承凜嘆了口氣,在殿外拱手道:「臣岳承凜求見陛下。」

「進來吧。」夜弦的聲音平淡溫和,帶着明顯的倦意,岳承凜揮一揮手,熾月一閃身跑了進去,直往夜弦身上撲:「夜弦哥哥,你用過晚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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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弦輕彈他的額頭,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鬼一點轍也沒有,宮女們跟了進來,擺開晚膳,岳承凜行了一禮,道:「陛下,熾月殿下很擔心您,一整天都茶飯不思,您就陪他一同用膳吧。」

雖然毫無胃口,但是不忍心最疼愛的弟弟跟着自己憂心,夜弦點點頭,拿起筷子,輕聲道:「承凜,你也坐,今天不必恪守君臣之禮。」

岳承凜應聲坐下,小心地觀察了一下夜弦的臉色,問:「陛下,喝酒嗎?」

他能感覺到他一直在壓抑着什麽,也許這個時候應該一醉方休,讓自己可以暫時忘記那些苦痛。

「不,我很好。」夜弦機械地搛了一筷子菜入口,食不知味,「這件事情了了,我心裏一顆石頭也就放下了。」

他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多麽讓人難過,愛已逝去,恨已清償,他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空無一物的寂寥。

岳承凜低下頭,遲疑了片刻,說:「朱錦紋請求明天一早就啓程回國。」

「允了。」夜弦體貼地給熾月夾了他愛吃的菜,輕描淡寫地說:「你去準備吧,這些小事就不必禀報了。」

岳承凜咬了咬牙,低聲道:「那明天的場合,陛下就不必出席了,臣知道……」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夜弦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事已至此,再沒什麽可難過的了。」

他一直很平靜,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所有見證過這段愛恨糾葛的人都害怕這副平靜的表相下深埋着會把人吞噬殆盡的激流,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可是夜弦知道,他平靜,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做出別的反應,他很累,非常非常地累,累到連感官都遲鈍了,笑不出來,哭不出來,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被他硬生生地洗去了,剩下的就是平淡的、心如止水的時光,直到老去,直到逝去,也許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才會消失吧。

「好狠的心吶!」朱錦紋把浸透了鮮血的衣裳剪掉,用沾了藥酒的白巾小心地擦拭沈英持血肉模糊的後背,「你們君臣果真都是一個樣子!」

啓程在即,他們被安置在一處偏殿中,岳承凜前來探望,彎身看了一下沈英持的傷,說:「傷口還在滲血,他還活着。」

「胡、胡說!他死了!」朱錦紋像護仔的母雞一樣張開雙臂護在沈英持身前,戒備地瞪着他。

岳承凜從袖袋中掏出一個小瓷瓶,說:「拿去,再拖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定神丹?」朱錦紋半信半疑地接過去,用眼角乜斜着他,說:「你難道不想殺了他邀賞?」

「在陛下的心目中,他是死是活已經沒什麽兩樣了。」岳承凜漫不經心地揮揮手,他并不傻,知道沈英持不過是受刑過重一時背過氣去,不過既然陛下松了口,他也索性睜只眼閉只眼,新君繼位,國事紛繁,實在無暇顧及這等瑣事。

朱錦紋撬開沈英持的牙關,把定神丹給他灌了下去,說:「你們就當他死了。」

「正是。」岳承凜起身朝外走,朱錦紋叫住了他,眼神游移不定,說:「你好像突然變得有點人情味了,難道我先前看錯你了?」

他眼中的期待讓人胸口發緊,岳承凜深吸了一口氣,答道:「不,你沒有看錯。」

次日清晨,宮牆之上,夜弦目送着一隊車辇消失在視野盡頭,清俊的面容平靜安詳,冬日裏淡薄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淡去了眉宇間深凝的愁緒。

「為何不去送送他?」

身後傳來岳承凜的聲音,夜弦轉過身,淡然道:「何必再添傷感,你呢?」

岳承凜摸摸腫起一座五指山的半邊面頰,眼底盡是懊惱之色,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總是板着嚴肅臉孔的冷酷男子此刻滿臉五味雜陳的表情,夜弦搖頭一笑,道:「瑣事已了,下去吧,還沒給太後請安呢。」

夜弦很快展現出他強硬狠厲的一面,重整吏法、嚴格考功、減免賦稅,革除了一批庸碌無能的臣子,又把幾位倚仗資歷不服新帝的元老重臣降職,重懲了妄圖謀反的王叔,朝野上下,沒有人再敢小看這位年輕的皇帝。

皇太後看在眼裏,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放回原位,看着夜弦時,眼神慈愛而欣慰,只有一樣,讓她總是放不下心。

夜弦從來不近女色,繼位數月以來,沒有納一個妃子,也從未臨幸過哪個宮女,太後怎能不急?于是親自挑選了十幾位美貌的貴族少女,送進後宮服侍皇帝,然而都被夜弦不冷不熱地拒絕了,太後更是疑惑,又挑了幾個柔順嬌美的少年,誰知夜弦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揮手遣散了他們,讓太後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頓時如滾油澆心,坐卧不安,又怕挑明了會傷皇兒的心,于是趁某日晚膳,她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夜弦一回,結果夜弦當場嗆了一口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順過氣來之後臉色帶了幾分難為情,道:「母後多慮了,兒臣并無隐疾。」

太後松了一口氣,憂慮不減反增:既無隐疾,為何将那軟玉溫香拒于門外?

舍不得再驚擾皇兒,太後叫來丞相岳承凜,悄悄問他:「皇帝在中原那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岳承凜哪敢據實以告?支吾了半晌,實在推拖不過去了,才含含糊糊地編了一套「夜弦有了心上人以致于對肉欲之歡失去興趣」這類的鬼話,半真半假,蒙混過關。

原來她的皇兒竟是個癡情種子,太後半喜半憂,猜來猜去,猜到瑞雪身上。

他們青梅竹馬,素來親密無間,又有婚約,夜弦的心上人,十有八九就是她。

傻孩子,為何不跟她這當娘的說呢?太後連忙召瑞雪入宮,想玉成好事,誰料那丫頭卻說事不諧矣,回去求老父上了一本要求退婚,更讓人驚詫的是夜弦竟然準了——這成什麽體統……一國之君難道想孤獨終老、皇嗣斷絕麽?

「兒臣自有分寸。」面對太後的诘責,夜弦低眉垂首,恭謹地答了一句,讓她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追問:「你被哪個狐媚子勾了魂,連瑞雪這樣的美人都不要?」

夜弦笑而不答,漆黑如墨的眼瞳浮上淡淡的憂傷,再一次軟化了母親的心。

「罷了,你還年輕,有些事情看不透也是人之常情。」太後嘆了口氣,「你和瑞雪畢竟一起長大,縱是沒了婚約,多親近親近也是好的。」

她還抱着幾分希望,想讓他們往來之間,舊情複燃。

「可惜大哥是個死心眼,母後怕是要失算了。」熾月剝開一顆秋橙,掰了一瓣送到夜弦唇邊,道:「情愛究竟是個什麽東西,能把人搞得這麽颠三倒四?」

夜弦敲敲他的額頭,道:「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熾月枕在他大腿上,轉過頭看旁邊彈琴的人,問:「那你呢,瑞雪姐姐?」

瑞雪挑了幾下琴弦,道:「覆水難收,只能說造化弄人、天意如此吧。」

「對了,我上次聽到岳大哥問起那個沈……」

熾月哪壺不開提哪壺,被夜弦出聲打斷:「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沉默了片刻,他轉向瑞雪,道:「是我對不住你,瑞雪。」

如果不曾遇上沈英持,不曾嘗過那種刻入骨髓的癡迷與痛楚,那麽他會迎娶瑞雪,疼她寵她,一輩子好好照顧她。

即使那只是源于十幾年青梅竹馬積累起來的親昵與寵溺,無關男女之情。

「陛下不必自責。」瑞雪柔聲道:「瑞雪對陛下的敬慕之心不減分毫,只是,女人終究想嫁一個全心全意待自己的有情郎,陛下的心是別人的,瑞雪已不再奢想。」

夜弦神情有些不自在,苦笑道:「連你也這麽生分,我可是把你當成親妹子的。」

瑞雪擡頭對上他的目光,讀出其中混雜着幾分苦澀傷感、幾分無奈黯然,她嘆了口氣,對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當成兄長一般思慕敬愛?

都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男人拐騙了她的陛下,待到夜弦回到他們身邊,已是情根深種,什麽都來不及了。

事已至此,難再強求,她也看開了,纖手劃過琴弦,綻開一個明媚嬌憨的笑容,道:「夜弦哥哥,再聽我彈琴可好?」

又到了冬天,一場雪過後,月色更加明亮晈潔,夜弦批完折子,回到寝殿仍是無心睡眠,揮退了宮女,獨坐窗邊,對着棋盤消磨起來。

不覺已是深夜,萬籁俱寂,突然有什麽東西敲在窗框上,發出「啪」地一聲輕響,夜弦被擾亂了思緒,放下棋子,側耳靜聽,片刻之後,又是一聲輕響。

是誰有這麽大膽子敢敲一國之君的窗子,大內侍衛都是擺設麽?

夜弦起身推開窗,寒氣撲面而來,橫空飛來一粒小雪球正好砸在他胸前,定睛一看,幾步開外,站着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臉上猶帶着溫柔的笑意,道:「我被貶到挨着黎國邊界的啓州做官,今夜冒昧前來探訪故人,有驚擾之處,還請原諒則個。」

說着,他一騰身掠入寝殿,将目瞪口呆的夜弦擁入懷裏,附耳問道:「想我了麽,我的夜弦?」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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