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楊少君去找蘇維的次數漸漸變得越來越少。蘇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他已經進入初三下半學期了,學業負擔漸漸變重,所以并沒有把這件事挂在心上。

終于有一天,楊少君在X中門口把剛剛放學的蘇黔攔了下來。

蘇黔很輕蔑地看着他:“想幹什麽?”

楊少君像頭憤怒的野獸一樣瞪着他,拳頭捏的咯咯響。

蘇黔嗤笑:“行了,別在校門口,跟我來。”他制止了要跟過來的老孟:“孟叔,你在這裏等着吧。像這種人,”他看了眼楊少君,“還用不到你。”

他帶着楊少君走進X中,用鑰匙打開體育館的門,走進去,又把門關上。

“說吧。這裏不會有人來。”

楊少君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說要把我媽弄回上海麽?”昨天晚上,楊少君的母親在吃完飯以後告訴他,自己要被公司派去雲南分公司任經理一職,希望楊少君能跟她一起過去,因為這一去至少要好幾年。楊少君問他媽能不能換工作,他媽說自己的學歷不高,現在能在公司裏混到這個位置全憑資歷,換了以後一切又要重頭來過。

蘇黔高傲地擡着下巴:“我想了想,像你這樣的人渣,留在上海我都不放心。”

楊少君咬牙切齒地說:“你休想!我不會走的!”

蘇黔問他:“你中專畢業出來打算幹什麽呢?你信不信我有本事讓你連掃馬路的工作都找不到,你媽也會失業。當然,我這麽說你可能不覺得有什麽,沒關系,你大可以試試看。”

楊少君閉上眼,深呼吸,隐忍地問他:“你到底想怎麽樣?”

蘇黔說:“我只希望你離我弟弟遠一點,除此之外,你的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

楊少君問他:“蘇維知道你這樣做?”

蘇黔說:“他快要升學考了,我不想拿這種事情去影響他的心情。等他考完以後,我自然會教育他。”

他話音剛落,楊少君突然怒吼一聲,揮着拳頭向他撲來。蘇黔的反應很快,身體一側躲過他的攻擊,迅速使出格鬥技巧,一腳踢在楊少君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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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黔說的很對,像楊少君這樣的流氓小混混,甚至用不到老孟出手。五分鐘以後,楊少君抱着肚子蜷縮在體育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痙攣,顫抖。身上的骨頭就像被人拆卸了一樣,每一塊都疼。他一共被蘇黔打倒了十三次,每一次他都搖搖晃晃爬起來再度撲上去,然後很快又被打趴下。這一次,他實在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他眼睛裏眼淚在打轉,卻用力瞪大眼睛,手指甲死命摳着手掌,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是沒用,一大顆眼淚還是直接從眼眶裏掉出來,砸在地板上。

蘇黔始終用一種蔑視的目光看着他,但出手卻越來越輕。最後一次,他只是擋了一下楊少君毫無力量的攻擊,楊少君就自己撲倒在地了。他不肯承認,其實自己已經有一點後悔。

楊少君大喘息着斷斷續續地說:“我,只是想跟蘇維,交個朋友。我不會,害他,我,求求你,不要逼我……”

蘇黔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楊少君的側臉很幹淨,眼睑半垂,長長的睫毛高頻率的顫抖着。現在的他看起來很無害,沒有一個小流氓可憎的嘴臉,只是一個可憐無助的中學生。

蘇黔硬着心腸說:“你不配和他交朋友。”

他說完這句話,楊少君終于無法抑制地哭了。他把自己蜷得緊緊的,臉埋進兩肩之間,整個人疊成了一個小小的橢圓形。他的背脊顫抖的很厲害,哭的時候沒有聲音,但蘇黔卻能聽到水珠砸在地板上的聲音。

他畢竟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到了這一步已經有些無措了。但他不能讓步,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和一個中專裏會抽煙會喝酒會打架的小混混交往。而他心軟的表現就是——他從皮夾裏取出五百塊錢,放在楊少君臉邊的地上,語氣漠然地說:“我沒打你要害。不放心的話,拿着錢去看看醫生吧。”

然後他就丢下這個他深深憎惡的小流氓離開了。

幾個月以後,蘇維走出中考的考場,終于看到了久違的楊少君。他很高興地跑上去,一把把楊少君嘴裏的煙拔.出來丢到地上,一邊皺眉一邊笑:“難聞死啦。怎麽樣,我考完了,有三個月的假。你今年也該畢業了吧。想好沒有,要不要考大學?”

楊少君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把嘴裏還藏着的一口煙往他臉上噴去。蘇維懊惱地叫了一聲,一邊抹臉,一邊還是笑嘻嘻的:“你又找打!”

楊少君忍着心痛,扯出一個無賴的笑容。他叫他,二少爺。

蘇維愣了一會兒,笑容逐漸收斂:“什麽?”

楊少君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容,一字一頓的說:“二少爺,小的要去當兵了。”

那天在蘇維震驚的表情中,他說了很多。到了後來,他甚至失去了自控能力,說話越來越尖酸刻薄,用了無數充滿嘲諷的詞語。他看着蘇維這張和蘇黔相像的面孔,一時間被仇恨遮蔽了心智。有些話他明明是想罵給蘇黔聽的,卻一股腦的倒給了蘇維。最後,蘇維忍無可忍地揍了他一拳,紅着眼睛跑開了。

那一天,他在馬路上,當着許多人的面,再一次蹲下.身抱着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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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蘇黔是疼醒的。他翻身的時候屁股蹭到被丢在床上的皮帶,疼得一下驚醒了。

昨天晚上楊少君狠揍了一頓他的屁股,又掐又擰又煽的。他一開始還忍着,後面實在忍不住了,慘叫着向他求饒,但楊少君絲毫不心軟,一邊揍還一邊罵:“我叫你瘋!我叫你瘋!你說我是誰?你他媽說我是誰?你就瘋吧你,我今天揍你死你都不知道到底誰要你死!”

要是放在十年前,楊少君敢這麽做早就被蘇黔一腳踹飛了。可現在楊少君的武力值已經今非昔比,別說蘇黔,連老孟都不見得是他對手。

蘇黔的臉埋在席夢思裏,看不見後面的人是誰,但他聽見楊少君罵罵咧咧的聲音,突然開始尖聲大叫他的名字:“少君!少君!楊少君!”

楊少君還不停手,盯着一塊已經掐青的了地方繼續掐:“現在知道我是楊少君啊?啊?今天把我害死你他媽就高興了?!”

蘇黔叫的越來越凄慘。最後,他掙紮着大喊:“楊少君,幫我,幫幫我……”

楊少君總算停手了。他欺上去拽着蘇黔的頭發,問他:“我是誰?”

蘇黔想回頭看他,回不了頭,只好說:“楊少君。”

楊少君用腳踢踢他的屁股:“嗯哼?”

蘇黔倒抽一口冷氣,怒道:“人渣!你這個人渣!”

楊少君樂了:“嘿,打你屁股你就能正常點?有意思。”

蘇黔又開始大力掙紮。

楊少君制住他不讓他亂動:“說,你今天發什麽瘋,幹嘛把自己辦公室砸了?”

蘇黔憤憤地說:“假的!全是假的!我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

楊少君問他:“假?怎麽個假法?你真正的家在哪裏?”

蘇黔不回答。

楊少君沉吟了一會兒,竟從他身上下來了,起身去撥別墅的內線電話。他讓保姆送一杯加了安眠藥的牛奶過來,親手為他灌下去,然後哄着他直到他睡着才離開。

早上蘇黔睡醒以後去找楊少君,卻被保姆告知楊少君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楊少君去找了一個人。

他按照紙上的地址敲開一戶人家的房門,出來開門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楊少君有些局促地把紙條塞回口袋裏:“你好,您是盧醫生吧?”

老先生哈哈笑道:“進來進來,你是楊警官吧,真是一表人才啊。”

盧老先生正是蘇維介紹給楊少君的心理醫生,昨晚楊少君已經跟盧老先生通過電話了,把蘇黔最近的症狀大概一說,盧老先生立刻排出一天的空讓他過來當面說。

盧老先生給楊少君倒了杯茶,楊少君裝的人模狗樣的,無比恭敬地說:“盧醫生,您太客氣了。”

盧老先生擺手:“行了,年輕人,不用這麽拘謹。不要叫我醫生,我只是個精神分析師而已。來吧,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楊少君把昨天在電話裏說過的又重複了一遍,還有昨晚蘇黔和他的對話,以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當然,蘇黔在建築廢墟裏把他推出去的事兒他沒有說。

說完以後,盧老先生問他:“蘇黔認為被替換的對象,第一個是你,對嗎?”

楊少君舔舔嘴唇:“呃……應該是。那是因為我住他家……”

盧老先生打斷道:“你跟他是什麽關系?”

楊少君怔了一下,臉皮抖了抖,沒說話。

盧老先生說:“你不說實話我沒法幫你啊。其實你和蘇維路霄的事情我是知道一點的……”

楊少君打斷他:“情侶!我們是情侶……吧。”不知道為什麽,他自己嘴裏說出來情侶兩個字感覺怪怪的。

盧老先生察言觀色,很有內涵地笑:“你好像,對這段關系感到有點困擾?”

楊少君舉手投降:“別,前輩您別,別問我。今天我是來替蘇黔咨詢的……”

盧老先生笑着搖搖頭,果然把話題轉移到蘇黔身上:“好吧。那麽蘇黔在出現異常之前,有沒有受過什麽刺激?”

楊少君想了想,說:“他之前被歹徒行刺來着,兩次,別人帶刀的,一次沒成功,一次被人劃破了胳膊,也沒受什麽大傷。昨天我們還遇到了一次襲擊,情況……比較嚴重。”因為匪徒持槍的消息可能會引起恐慌,所以上面決定這個消息暫時不能走漏。

盧老先生在本子上記下:“還有什麽嗎?”

楊少君有點猶豫,盧老先生看了他一眼,說:“想到什麽就說出來,不要回避。你以為不是的那個原因,很可能才是主要的原因。出于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人總是喜歡逃避自……”

楊少君悻悻地打斷:“別,別,您一說我就想起蘇維先前那樣,受不了。”說着還搓了搓胳膊。自從蘇維在海外學成歸來以後,一口一個心理學,種種行為都要被他頭頭是道的分析一遍,弄得楊少君好不郁悶。他說:“他……很不喜歡我的鈴聲。”

盧老先生擱下筆:“不喜歡?”

楊少君癟癟嘴:“有點受刺激。他砸了我兩個手機,有時候還會失控……”

盧老先生一頭黑線:“那你為什麽還堅持不換?”

楊少君想起當年他和蘇維背靠背坐在X中的牆頭上,蘇維遞了一個耳機給他,告訴他這是他最喜歡的音樂,當時耳機裏傳出的就是病态天使《Bless Are The Sick》。他還記得那時候蘇維拉過他的手附在自己的心口,問他有沒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很有力,很澎湃的心跳聲。

楊少君回過神,不由自主地哂笑:“習慣了吧。十幾年了,以前有個人告訴我,每天早上起床後聽着這首歌,會感到一天充滿了能量。那以後我就每天早上都聽,後來就設成手機鬧鐘了。”

盧老先生說:“你放給我聽聽。”

楊少君打開手機,甚至還沒放完前奏,盧老先生就捂着胸口說:“行了行了,人老了,這種什麽金屬音樂心髒受不了啊。”

楊少君讪讪關掉手機鈴聲,盧老先生問他:“十幾年前給你聽這首歌的家夥肯定在叛逆期吧?像我這種老頭子聽啊,确實吃不消。”他停頓一會兒,“會讓人聯想到破碎和死亡啊……”

楊少君咬着嘴唇沉默了。他必須承認,蘇維當年的确處在叛逆期,喜歡翻牆,喜歡逃課,喜歡搖滾和嬉皮士,喜歡一切看起來不尋常的東西。然而前不久和他再重逢的時候,蘇維已經完全改變了,變得沉穩冷漠,不聽搖滾,不抽煙不喝酒。這樣一想的話,就像蘇維說的,只有他一個人還沉浸在過去的世界裏,而世界已經邁出了整整十年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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