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楊少君年輕敢拼,很受局長的器重,也就常常帶着他出去走飯局,為他的前途鋪路。
這天楊少君又陪着一群局長科長們去吃飯,酒到半酣,他走出包廂去抽煙。酒店的走廊裏十步一盞奢華的吊燈,将每一個角落照的亮亮堂堂,牆壁是一塵不染的潔白,楊少君拿了煙出來又不好意思抽,總覺得這樣幹淨奢華的地方是該戒煙的,只好往盥洗室裏走。
他走進盥洗室,點上煙,撐在梳妝臺前打量自己。當年爬樹打鳥捉蟬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一轉眼卻已經是奔三的人了。他從鏡子裏打量着自己眼角的細紋,粗糙的毛孔,濃密雜亂的眉毛,青色的胡茬……看着看着,突然覺得鏡子裏的這個人像是陌生的。他想,是該找個人陪了,再這樣孤獨的過下去,就快要迷失了生活的意義。
就在楊少君難得思考人生哲學的當上,他忽覺小腿一痛,轉頭望過去,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手裏拿着彈弓傻傻地看着自己。兩人目光對上,小男孩猛地回過神來,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刺溜一下逃進一間廁所隔間裏,把門鎖上。
楊少君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紙捏的子彈,看一眼被關緊的隔間門,啞然失笑。
抽完一根煙,他剛剛被勾出點瘾頭來,又點了一根。
幾分鐘以後,隔間的門被打開,小男孩賊兮兮地探出半張臉查探門外的敵情,發現楊少君還靠在洗手臺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猛一哆嗦,又把門鎖上了。
楊少君被逗樂了,夾着煙無聲大笑。
又抽了兩口煙,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對着裏面喊道:“蘇小囝,你在裏面嗎?”
楊少君聞聲望過去,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手一抖,煙灰落到他自己的夾克上。
隔間的門又被打開,小鬼頭像個球形閃電一樣飛撲到男人身後,抱着他的腿瑟瑟發抖,帶着哭腔喊道:“爸爸爸爸,你救救我,不要讓他打我!”
楊少君的手又一哆嗦,煙蒂從他指尖滑落,落在一灘水漬上,茲一聲熄滅了。
男人驚訝地低頭看了眼把頭埋在自己腰間的兒子,皺眉,往楊少君的方向望過去,又是一怔。
楊少君還做着兩根手指夾煙的動作,但煙已經沒有了,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尴尬地把手貼到自己臉上。他一眼就認出了蘇黔,而蘇黔迷惑了幾秒鐘以後,也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咳咳,”楊少君尴尬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蘇黔,你……好?”在那一刻,他的心情僅僅是見到了故人的訝然,至于其他的,仇恨也好,不甘也好,都還沒來得及想起來。
蘇黔還是一樣的冷漠,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彎下腰問蘇小囝:“他為什麽要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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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頭做了壞事,羞愧的不敢說話,把臉在爸爸腰窩裏埋的更深。
楊少君感覺蘇黔再次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經像是看人口販子似的警惕了,一時間啞然,簡直不知道這個誤會要從何說起。好在蘇黔還是明事理的,知道在這個高級酒店裏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應該不會主動找小孩的茬,大概是蘇小囝不小心得罪了他,于是這個小雞肚腸的家夥打算跟一個六歲的孩子過不去。
蘇黔很冷淡地說:“請你不要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楊少君很郁悶,但沒有解釋。
蘇黔把蘇小囝從身後扯出來,很嚴肅地問他:“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保姆呢?”
蘇小囝撇嘴,很大聲地說:“我上個廁所還要人跟嗎,我會自己脫褲子了!”
蘇黔有些尴尬,楊少君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蘇黔板着臉訓兒子:“跟你說了多少次,小孩子不能一個人亂跑,碰到壞人怎麽辦?”壞人楊少君在旁邊眼角一抽。其實如果是平時的話蘇黔是不會對着旁人說這麽明顯針對暗諷的話語的,不過他一看到楊少君就想起那段他想要拐走自己寶貝弟弟的往事,于是對着兒子幾乎是脫口而出。
壞人楊少君忍了忍,沒忍住,從口袋裏掏出證件走上去,一臉嚴肅地把證件亮到蘇黔眼前:“你好,我是警察。剛才你的兒子意圖襲警,你作為監護人,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蘇黔一愣,蘇小囝哇地大叫一聲,八爪魚一樣粘到蘇黔背上,抖若篩糠。蘇黔好一會兒才從楊少君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裏看出他的幽默感,臉愈發板的冷若冰霜,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無聊。”
他再一次把蘇小囝扯下來,口吻異常嚴厲地訓道:“站好!你自己說,你剛才幹了什麽?”
蘇小囝一邊是“壞人”,一邊是嚴父,沒出息地一抽鼻子,哇哇大嚎起來。蘇黔很是尴尬,愈發嚴詞厲色:“不許哭!”
楊少君搖頭:“好了好了,跟你開玩笑的,他剛才用彈弓彈了我一下而已。”
蘇黔從蘇小囝懷裏搜出彈弓,不悅地問:“誰讓你把這種危險的玩具帶出來的?誰讓你彈人?道歉!”說着就把彈弓丢進垃圾桶裏。
蘇小囝哭得更兇了,卻不敢反抗父親,委委屈屈地向楊少君說了句對不起就被蘇黔帶了出去。
楊少君看着那一對父子的背影,笑容逐漸冷卻,過了一會兒,哼道:“該死的,永遠那麽目中無人的家夥,總有一天有你好受的!”頓了頓,悻悻道:“居然連兒子都這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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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君推門走進去,蘇黔正在午睡,因為過度疲勞,他睡得很熟。楊少君走到床邊坐下,凝神打量他的睡顏。這一刻的蘇黔卸下了所有的僞裝和防備,看起來異常無害。他保養得很好,三十多了皮膚上還沒有什麽皺紋,然而黑眼圈卻異常的厲害。這些天蘇黔明明呆在家裏什麽都沒有做,一天要睡上十多個小時,卻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累——神經連續高度緊張十多個小時,每天都足夠他褪一層皮的。
楊少君輕輕嘆了口氣,凝視着他,心裏默默想:到底是什麽原因會讓你患上這種病?壓力太大?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嗎?還是……真的和我有關?
楊少君輕輕撫摸蘇黔的臉頰,喃喃道:“我能影響你的精神?難道你這樣的人,也會被別人影響?”
楊少君很喜歡這樣子的蘇黔,沒有傲慢和偏見,安靜,幹淨,聖潔。他很想親一親他,所以就彎下腰,蜻蜓點水般吻了他的唇。鼻尖貼着鼻尖,笑得疲憊無奈:“我的少爺啊……”
第二天,接到了消息的蘇謝元先趕到了。這畢竟是蘇黔的親姐姐,對着她楊少君認為還是少隐瞞的好,于是除了蘇黔最近一些反常的行為和語言,甚至連拿着刀想捅他的事情也一并說了。蘇謝元聽完以後萬分驚訝,問他:“小黔從什麽時候開始反常的?”
楊少君說:“我察覺到的話,兩個禮拜不到吧。”
蘇謝元問他:“心理醫生怎麽說?”
楊少君說:“醫生說,可能是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認為自己愛……身邊的人被相貌相似的人替代了。”
蘇謝元走上樓,在外面敲了敲房門,喚道:“小黔?”
裏面過了很久才有回應,聽得出語氣是異常驚訝中帶了點欣喜:“大姐?”因為怕蘇黔多想,所以楊少君并沒有告訴他他的姐姐弟弟要來的消息。
蘇謝元忐忑地問道:“我能進來嗎?”
屋內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迅速被人拉開,蘇黔的臉上還挂着驚喜的笑容,卻在看清蘇謝元的臉以後凝固,僵硬,然後他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笑容還維持着,眼神裏的火焰卻熄滅了——極度的失望。
蘇謝元是看着蘇黔長大的,如果說蘇黔自認對弟弟們是長子如父,那她這個大姐就是長姐如母,就算弟弟妹妹們僞裝得再好,她只消一眼也能看出他們真正的心情。
蘇謝元的心裏很難過,但楊少君已經給她打過預防針了,所以這一刻她還是保持着溫柔的笑容:“小黔,不歡迎我麽?”
蘇黔面對她的嘴臉和對着那些局長董事們的嘴臉一樣,笑容得體,表情到位,內心虛僞。他側身:“歡迎,歡迎,進來吧,女士。”
一個小時後,蘇謝元腳步沉重地走下樓梯,看到楊少君在院子裏抽煙,她走了過去。
楊少君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上面的情況如何,但他不怎麽會跟女人打交道,也不知怎麽安慰,所以就沒說話。
蘇謝元在他身邊坐下,揉着太陽穴,半晌突然一哽:“他隔着門,還叫我大姐,見了面以後,他連一聲姐姐也沒有叫過。”
楊少君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蘇謝元重重的嘆氣,把臉埋進手心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得這種病……他實在太好強了,真是把自己憋壞了……”她說着說着聲音又哽咽了。
楊少君受不了女人哭,趕緊又拍了拍她的背。
蘇謝元喃喃道:“謝謝你,楊警官。”
楊少君說:“你叫我少君或者小楊就好,我實在不算什麽官。嗯……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蘇謝元擡起頭,對他擠出一個笑容:“你是警方派來保護我弟弟的吧,沒想到出了這種事,真是辛苦你了。小黔的情況我還要再觀察一下,我們一定會幫助他,請你還要保護他的安全。感謝你,小楊。”
楊少君心裏有愧,不去看她,悶聲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蘇謝元說:“明天我妹妹和小弟大概也到了,我們還要再看看蘇黔的情況,然後想辦法怎麽治。不過我父母那裏,還希望你能暫時保密……這是我們姐弟商量的結果,不想他們二位老人家擔心。”
楊少君點頭:“我知道。”
過了一會兒,蘇謝元回想起往事,再度嘆息:“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他的苦……小黔一直都是這樣,從來報喜不報憂。他十八歲就一個人出國留學,在外面,他從來只彙報好成績,連他病了我們都要通過小文知道。有一次他急性腸胃炎發作進了醫院,做手術前小維正好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還說自己正在上課,跟小維聊了七八分鐘才挂電話。後來我們知道以後,都驚呆了。”
楊少君沉默,并不驚訝,他知道蘇黔的确是這種人。對別人冷漠的人,往往對自己更冷漠。
蘇謝元一嘆再嘆:“他這人呀……他結了婚生了孩子,我以為總算有個人能照顧他,小文是個好女人,沒想到……唉……”
兩人無言地沉默了一會兒,楊少君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你們……告訴蘇維了嗎?”
蘇謝元搖頭,看向楊少君:“我們還沒說。你和小維關系這麽好,這件事倒是沒先告訴小維,怎麽找了小頤?”頓了頓,說:“其實你和我們想的差不多吧,蘇維他之前才出了那樣的事情,倒是比我們父母還經不起刺激,他在外面放松一下也好,這件事還請你繼續對他保密,不要告訴他。”
楊少君張張嘴,又閉上,悶聲道:“好。”自己為什麽不告訴蘇維?真的是因為害怕他受刺激?楊少君郁悶地彈彈煙灰。
第二天一早蘇頤和蘇謝惜同時到了。蘇家人湊成一堆,圍着老孟詢問情況,楊少君站在一邊保持沉默,內心愧疚,最好他們不要問到自己。
過了一會兒,蘇頤面色凝重地說:“我先上去看看大哥吧。”
就在這時候楊少君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來一看,來電人是齊永旭。蘇頤上樓了,他接通電話。
電話那端齊永旭的語氣是難得的凝重:“少君,檢測結果出來了,真的有一瓶維生素綜合片有問題。”
楊少君看了眼蘇家人,往旁邊走了幾步,小聲問道:“什麽問題?”
齊永旭說:“藥品裏含有大量的安非他命,純度夠嗆。你現在要是有時間最好能過來一趟,我當面跟你說。”
楊少君猶豫了一下,說:“我馬上過來!”
他走到櫃子那裏去翻車鑰匙,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回頭,只見穿着睡衣的蘇黔表情猙獰的向他沖過來。楊少君微微一愣,手裏的車鑰匙就被蘇黔奪走了。蘇黔轉身就跑,蘇頤從樓上跑下來,在身後大叫他的名字,蘇黔連頭也不回。蘇謝惜跑過去攔他,他卻一把推開了自己的二姐,穿着拖鞋奪門而出。
楊少君用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迅速拿了另一輛寶馬的車鑰匙追了上去。
蘇黔跑丢了一只拖鞋,他不管,沖進車庫跳上自己的賓利。楊少君追過去用力拍車門,喊道:“你要去哪裏?!蘇黔,你先下車!”
蘇黔根本不理他,踩下油門沖了出去,差點把楊少君刮倒。
楊少君一咬牙,轉身跳上寶馬,追着他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