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丁承峰一走,馬上過來兩個小混混把楊少君綁在身後的手上的繩子緊了緊,腳上套上一根狗鏈,另一端綁到一根粗大的柱子上,狗鏈的長度大約一米左右。楊少君這才發現蘇黔腳上被拴着的原來也是狗鏈,不由無名火起,卻硬是咬牙吞了下去。
那些人将楊少君捆好了,有丁承峰的囑咐在,也就沒再為難他,轉身向外走。路過蘇黔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踹他一腳。蘇黔隐忍地悶哼一聲,更努力地把身體縮起來。
楊少君呼吸一滞,表情扭曲地想:這些家夥給我等着,要是有一天落到我手裏,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叫刑訊逼供!
不一會兒,幾名黑社會都走開了,并沒有走得很遠,在廢棄工廠的另一端他們鋪了床鋪擺了桌子,搭了個簡陋的場,這裏大概是他們在上海暫時的大本營。楊少君不動聲色地挪到一個視野比較開闊的地方,目光越過工廠裏那些亂七八糟的遮擋物,能看到那邊放了很多箱子,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們的走私貨,也許走私的軍火也在這裏。他眯了下眼睛,心想: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一旦端掉這裏,可就省事的多了。
有一個人發現楊少君正盯着他們看,立刻瞪起眼睛揮舞着手裏的鋼管呵斥着走上前,楊少君表現出畏縮的樣子,趕緊挪到柱子旁邊。
過了一會兒,有些人出去了,留下幾個人在那裏喝酒說話,并沒有留意楊少君和蘇黔那裏,于是楊少君慢慢地向蘇黔挪了過去。
蘇黔一直很安靜,除了對丁承峰逞強的那一句,他一直都沒有再說過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縮在角落裏,背頂着牆壁,雙膝屈起,皺巴巴的毛衣上滿是灰塵。他原本穿的是夾克,被歹徒擄走以後,那些歹徒看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又好又保暖就扒走了,他的毛衣比較薄,所以有幸被留了下來。他那樣狼狽地靠在那裏,雙眼緊閉,嘴唇微抿,但與生俱來的氣質讓他顯得和這個環境很是不和諧,就像是明珠落在了草木灰裏,雖被玷污了,卻還是亮眼的。
楊少君挪近了一些,卻又不敢完全地靠近。他已經習慣了與蘇黔隔着一層厚厚的眼罩的距離交流,如今驟然見到那雙許久不見的眼睛,就好像是面具人卸去了面具,令他略感不自在。
蘇黔在蒙着眼罩的那段時間裏,由于種種原因,他一直努力削弱着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融進這世間的塵埃裏,不被人注視,不用注視別人。然而被摘掉了眼罩,楊少君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存在感和壓迫感,以至于令他每個毛孔都張開了,無比的舒爽。
他自嘲地想:這算是犯賤嗎?
他小心翼翼地低聲叫他的名字:“蘇黔……?”
蘇黔微微轉頭,睫毛又開始顫動,過了好幾秒才應聲:“嗯。”
這一聲回答真是讓楊少君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他沒有看到欣喜,沒有看到不安,沒有看到懊惱,就像是普通朋友見了面,打個招呼,那麽平靜。
楊少君不禁有點郁悶,咂咂嘴,想抽煙,卻只能忍了。他說:“你的眼睛……”
蘇黔沒有回答,過了好半天才搖搖頭。
楊少君徹底郁悶了。他原本設想的兩人相見的畫面應當是非常感人的,蘇黔或失控的大哭,或絕望的大叫,然後他可以做一個溫柔而強大的靠山,安慰并給予蘇黔信心。可現在看下來,除了丁承峰還在的那一會兒,蘇黔平靜的簡直不正常,反倒是他自己現在心還砰砰跳的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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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頭看了一眼,見那些匪徒并沒有注意他們,于是向蘇黔又挪近了一些,直到到了肩并肩的距離,卻又猶豫着不敢碰上去,總覺得應該再鄭重一些。他想握蘇黔的手,告訴他沒關系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的,可惜兩人的手被捆在身後;他想給蘇黔一個擁抱,可惜連站都站不起來;猶豫再三,他緩緩湊過去,用額頭頂住蘇黔的額頭,輕而緩地磨蹭:“放心,你會得救的。”
兩人湊在一起,楊少君只覺蘇黔的臉冰的厲害,又大約是自己還發着燒,故才覺得對方冷。
蘇黔在他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僵硬了一下,但并沒有退縮,且在适應之後加大了額頭上的力度,用力抵住楊少君的額。反倒是楊少君吃了一驚,差點沒後仰躲開,但很快就又湊了上去。兩人的額頭緊緊相貼,在這陰冷潮濕黑暗的舊工廠一角,互相給予力量和溫暖。
過了一會兒,楊少君換了個方向,和他肩并肩靠在牆上:“你的眼睛,到底怎麽了?受傷了嗎?”
蘇黔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我不想張開。”
楊少君微微一怔,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為……為什麽?”
蘇黔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頭向後仰,後腦頂在冰冷的鐵皮牆壁上,低低地說:“你不懂這種感覺……如果睜開眼,看到整個世界都是假的,那就是……”那就是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哪怕被關在這裏,哪怕被匪徒毆打,哪怕昏暗不見天日,哪怕冷的鑽心刺骨……我都沒有失去希望。我要給自己留一點希望,活下去,接受未來,無論好壞。
楊少君渾身一僵,然後又慢慢放松下來,嘴唇幾次微啓,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蘇黔微笑了一下:“我的情況,你清楚對不對?”
楊少君非常沉重地點了一下頭,想起蘇黔看不見,從嗓子眼裏憋出一聲“嗯”。
蘇黔說:“是什麽情況,你告訴我吧。”
楊少君轉過頭盯着他的側臉:“你肯相信我嗎?”
蘇黔笑了笑:“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了。我一個人躺在房間裏的時候我整夜整夜的想,多麽玄幻懸疑的事情我都想過了,我想也許我已經死了,或者我身邊的人都已經死了,出現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些傀儡。有很多次我想過摘下眼罩看個究竟,我想弄明白這個世界到底出了什麽問題,還是我出了什麽問題……”
腳步聲漸漸響起,那邊的一名匪徒向兩人走過來。蘇黔噤聲,楊少君略挪的遠了一些,假意閉目養神。匪徒過來視察了一下,看他二人湊到了一處,大概是兩條喪家之犬擠在一起互相哭訴,于是滿臉諷刺的嗤笑了一聲,轉身又離開了。
楊少君複又挪過去,與他耳鬓相貼。
蘇黔接着說道:“其實我知道的,你們趁我睡着,會往我眼裏點東西。你們說那是治療眼病的藥水,但十天半個月才點一次,點完以後我的眼睛會很不舒服,視線更加模糊。我知道你們是故意的。和小囝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頑皮,揭掉了我的眼罩,他說想讓我睜開眼睛看看他,他擔心我的眼睛到底怎麽了。那天我猶豫了很久,但我還是沒有睜開,自己把眼罩戴上了。”
頓了頓,問道:“能告訴我嗎,到底是什麽原因?我得了什麽病?”
楊少君嘆氣,身體躁動的因子讓他渾身不适,在這時候急需一根煙緩解一下。他用力咽了幾口唾沫,使得自己舌根發麻,終于好受了一些:“卡普格拉妄想症。”
蘇黔有些困惑地皺眉。
“醫生說,你的視神經出了點問題,不能從你看到的東西裏傳遞正确的情緒,看到熟悉的人不能産生熟悉感。但除了視覺,其他功能沒有問題。”
蘇黔輕輕點點頭:“我為什麽……會這樣?”
楊少君說:“有人在你的飲食裏動了手腳。這個說來話長,等我們以後出去了再說也不遲。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相信我?”最初蘇黔的情緒明明那麽激動,看他的眼神裏帶着濃郁的仇恨,一次兩次拿刀對着他,險些要了他的命。在看到自己的姐姐和弟弟之後又那麽激動地開車沖上馬路,最後撞到樹上受了不輕的傷。這些天來蘇黔究竟經過了什麽樣的心理鬥争,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地問自己——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蘇黔輕笑一聲,笑容苦澀:“很難的。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能夠試着去猜測,是我自己出了問題,而不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楊少君想,的确,以蘇黔一貫的自負,要接受這件事到底有多難。即使不是蘇黔,一個普通人,有朝一日看到的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也是一件足以颠覆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大事,如果沒有很強大的內心,被逼得徹底崩潰也不是不可能。
蘇黔說:“那天你在醫院裏跟我說,用心去感覺,而不是用眼睛看。我知道的,你是楊少君,但我不能接受,我不敢相信。你帶我走出醫院的那段路,每走一步我有幾千幾百次想甩掉你的手,但我還是跟你走出去了。從那以後我每一天的都在想,真的還是假的……”他越說越慢,說到後來就變得斷斷續續,呼吸也越來越沉重,每一個字都咬的辛苦。
“真的……還是假的……大姐,二姐,小維,小頤,小囝……老孟,還有你……如果,都是假的,”他停了下來,舊廠房裏只剩下匪徒們遠遠的談話聲和他們兩人交錯而沉重的呼吸聲。
“如果,都是假的,那我,就沒有一個人,可以相信了。”那麽,這個世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
被整個世界孤立,想象着所有人都在背後露出可怕的嘲諷的笑容,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圖謀搶走他的一切,每一個舉動皆是為了害他。自己最親的人,最愛的人,不離不棄陪伴自己的人,一夕之間都已消亡,被一堆匪類冒名頂替,連空氣都在他耳邊叫嚣“死去吧,你的生活已經沒有希望,你的世界皆是虛妄,你不可能再回到那些人身邊,交出你的一切,去死吧!”——這樣的辛苦,一天都已經足以絞盡他所有的心力,他卻強撐了一周之久,累到簡直要吐血。那幾天他過得那麽辛苦,但只因為他是蘇黔,他咬着牙自己承受,不去詢問因果,不向任何人傾訴。
如果那天楊少君沒有闖進醫院,在他耳邊告訴他“我是來救你的”,那麽蘇黔也已經打算要放棄,放棄和這個世界抗争,交出自己的一切,心不甘情不願地化為灰燼。但是那天,有人來了,用溫暖的懷抱摟着他,告訴他不要怕,自己會救出他,要他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他為此感恩。
現在,他願意試着去相信,不為了別人,只為了自己。給自己一點希望,如果不這麽做的話,那麽這個世界留給他的只剩下無邊無盡的絕望。
楊少君什麽都沒有說,湊過去用滾燙的嘴唇貼上他冰涼的眼皮,感覺到那裏有一點濡濕。
蘇黔說出每一個字都好像要奪走自己肺裏的空氣,令自己窒息。萬分的吃力,但他堅持着一字一頓地說下去,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既已開始,就恨不得統統流出:“我幾天前才徹底想明白這個道理,是我太自以為是,我以為自己擁有很多很多,所以人們要害我,圖謀我的財産,不惜布下這樣的局。而後來,我突然醒悟,其實我并沒有多少財富,人們費心費力,根本奪不走多少,而我,也不值得他們這樣去做,曲意逢迎,冒名頂替地來關懷我。”
楊少君恨極了捆縛住自己雙手的繩子,恨不能将他們燒成粉末,然後把眼前人擁進懷裏。他顫聲道:“不是的,蘇黔,你擁有的一點都不少,還比別人多得多。不過這些東西,沒有人搶得走,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