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時已經是冬天了,舊工廠裏又冷又潮,到了晚上,簡直刺骨的讓人難以忍受。蘇黔已經挨了兩天了,這種刺骨的冷讓他整個晚上清醒的睡不着,但他因為先前的病幾乎已經習慣了失眠,只要把自己縮的緊實一點,不時抖動身體來制造熱量,咬咬牙也能熬過去。
然而楊少君還發着燒,等到了晚上氣溫漸漸降下來,他就感覺頭暈的厲害,全身乏力,胃部陣陣翻滾,簡直難受到了極致。
“咳咳……”他咳個不停,嗓子裏仿佛有貓爪在撓,又癢又疼。咳到後來,已經是止也止不住,人昏昏沉沉的,意識仿佛游離體外,身體卻自發機械地咳個不停。
蘇黔看不見他已經燒紅的兩頰,但聽他咳嗽聲已接近嘶聲力竭,忙湊過去用自己的額頭抵住他的額頭,不禁吓了一跳——這簡直是開水一般的溫度了!碰上去都覺得灼的皮膚發疼!晚上的時候他雖然已經覺得楊少君的體溫很高,但看他并沒有一樣,只以為是他的身體暖而自己凍太久了,可是現在看來,這的确已經燙到了不尋常的地步了。
他感到驚慌,并且不知所措,湊過去與楊少君面貼面,盡量用自己冰涼的臉龐來降低他的溫度。他們倆一個冰天雪地,一個炎熾火熱,正是冰火兩重天的光景。
楊少君體質一貫很好,已經許多年連個燒都不發了,但就是這樣,一旦病起來卻來勢洶洶的,一下就把人完全燒迷糊了。
蘇黔是凍得太厲害了,外套被人扒走了,身上只剩下薄薄的一件毛衣,皮膚就像冰箱裏剛撈出來的。他一貼上楊少君,兩人同時被對方的溫度刺激的哆嗦了一下,已經半昏半醒的楊少君無意識地往蘇黔身上拼命湊近,渴求着他的冰涼,甚至情不自禁地發出呻吟。
蘇黔忍不住睜開眼睛,憂心地看向楊少君。他的眼睛太久沒有見光,甫一睜開,只覺酸澀的厲害,好在夜晚工廠裏的燈光非常昏暗,并沒有給他太大的刺激。等他略略适應,大致的看清楊少君的樣子,全身驟然僵硬,每一個毛孔全都炸開,一種暴躁的因子迅速活躍,叫嚣着要他推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跳起來大叫。他迅速閉上眼睛,拼命壓抑自己的沖動,像是一個彷徨的罪人慌不擇路地禱告,在心裏胡亂重複着“阿彌陀佛”“上帝保佑”“真主安拉”“大慈大悲”等淩亂的詞語,全無虔誠,只是為了抓住一根稻草從溺水的困境裏掙脫出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即使他閉着眼睛想的再通透再明白,可一旦看到一張似是而非的面龐,那種強制被壓抑下去的懷疑又席卷來而,差點再度把他拖進那個可怕的深淵裏。
還是沒有辦法,視力畢竟是感官的主導因素,只有在閉着眼睛的時候,他才可以勉強敞開心扉去相信外界。
但比起一兩個月還是有所不同的了。那時候因為安非他命的刺激,蘇黔的激素分泌紊亂,一度到達精神分裂的地步,根本沒有辦法理智的去思考。正是因為這些時間來的治療已經起效,所以蘇黔才能将所有事件串出一個因果來,有正常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楊少君敞開心扉地說了先前那些話。
等蘇黔好容易自我調節過來,已經又過了很久了。
楊少君沒玩沒了的咳嗽吵得那幾個看守他們的家夥也睡不着,終于有兩個人忍無可忍地走過來,其中一個看楊少君病得奄奄一息的樣子,不耐煩地上腳就要踹,卻被另一個人攔下了,對他使了個眼色:“丁哥交代過。”那人憤憤地收回腳,道:“睇你只衰樣!搞乜啊?”
楊少君有氣無力地撩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用力想坐正身體,但身體軟綿綿的用不上力氣。
蘇黔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該不該求助于這些匪徒,求助他們也未必有用,但楊少君燒的這麽厲害,如果不及時就醫恐怕會有後患。
楊少君大約是揣測到了他的想法,率先開口道:“我沒事……”只是他的聲音沙啞低沉的厲害,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兩個黑社會小弟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也不知道拿他怎麽辦。現在是淩晨三點鐘,如果為了這個人打電話給丁承峰,對方也許會因為被打擾而發火遷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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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用不标準的普通話說:“你睡覺,睡一晚就好了。”
蘇黔終于忍不住開口:“能不能給他吃點退燒藥……”這樣燒下去,就怕會燒壞腦子。
一個人走開去,過了一會兒拿着一管藥走回來:“給你打點嗎啡?還是要大麻?搖頭丸?”
蘇黔吓了一跳,連楊少君都被刺激的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哭笑不得,虛弱地說:“別……給我點水就好……”
原本楊少君這種不值多少贖金的人他們根本就不會管他死活,嫌他咳嗽擾人清夢直接揍到他連咳嗽都咳不出來也是可能的,但就是看在丁承峰的面子上,兩人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最後拿回來一瓶礦泉水還拿了件大衣回來給他蓋上。
楊少君艱難地說:“能不能松開我一只手?一只就行。”
那兩人猶豫了一會兒,看他半死不活的樣子想他也折騰不出什麽幺蛾子,何況腳上還有狗鏈捆着,松也就松了。何況給他松開手以後他還能自己喝水,免得人伺候,于是就把他手上的繩子給送了。
楊少君問:“有沒有熱水?”
那兩人憤憤地瞪着他,氣他蹬鼻子上臉,最後還是多給他拿了瓶礦泉水和一包餅幹過來,沒好氣地把東西丢到他身上:“給我睡覺!”
等那兩人走開,楊少君掙紮着拿起礦泉水,擰開瓶蓋,小口小口的喝。冰涼的水一入口就刺激的他下颚酸,差點就忍不住吐出來。生病的滋味實在難受,楊少君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虛弱到這種地步,心裏着實有點悲哀。他把水含熱了才咽下去,慢吞吞地喝掉半瓶,終于感覺有一點力氣了。
蘇黔在一旁聽着他一聲聲的吞咽聲,心中茫然又難過。突然間,他感覺嘴唇一熱,吓了一跳,旋即一股水流送入他口中,他下意識地吞了下去。
楊少君在他耳邊輕笑:“他們是不是一直沒給你喝過水?你嘴唇幹的都裂了。”說完還用濡濕的嘴唇親了親他。
蘇黔全身僵硬,梗着脖子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幹嘛用嘴喂我,多……髒……”
楊少君悶笑,心知他潔癖犯了,久違的惡作劇的因子在身體裏蠢蠢欲動,又含了口水湊過去,蘇黔臉色通紅地偏過頭躲避。
幾秒以後,他聽見楊少君吞咽的聲音,身邊那個熱源體離得遠了一些,輕輕的道歉聲在耳畔響起:“對不起,忘了我還病着,傳染給你就不好了。”
蘇黔張嘴脫口而出:“不……”然後又悶了,不知該說些什麽。
楊少君拿起那瓶自己沒喝過的礦泉水,先裹到懷裏捂着,等那水不那麽冰了才打開,捧着蘇黔的臉舉起瓶子慢慢喂他喝。蘇黔也是渴久了,喝了好幾口才停下。水流順着他嘴角滑下,楊少君用指腹抹去,吮掉了手指上的水,當然,蘇黔沒有看見。
楊少君又拆了那包餅幹,自己病的實在沒有胃口,還不停反胃想吐,但硬撐着吃下去三四片——如果不吃的話很快就會沒有力氣的。自己吃完以後他把餅幹掰碎了喂給蘇黔。如果擱在以前,蘇黔一定嫌他的手有多麽不幹淨,但是這一刻他什麽都沒有說,默默地吃掉了楊少君喂給他的一切東西。
暫時滿足了口腹之欲,楊少君挪到蘇黔旁邊,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一件事——把蘇黔摟進懷裏。他抖開那人給他的棉大衣蓋在自己和蘇黔身上,這時候也不是鬧別扭的時候了,蘇黔很配合地往他懷裏靠,兩個大男人幾乎擠成了一個球,大衣才堪堪把兩人都蓋住。楊少君摟着蘇黔的肩膀,可惜他實在是沒什麽力氣了,擱在蘇黔肩上的手軟綿綿地不斷下滑。蘇黔用力靠近他,不斷用自己冰冷的臉頰為他降溫。
蘇黔似乎是凍出了毛病,怎麽也捂不熱,從楊少君身上好容易傳來一點溫度,竟是左邊進了右邊出,始終是個冰冰冷的。楊少君則是內裏燃起了一個大火爐,燒不盡的熱度,無論蘇黔怎麽貼都降不下來。也因為如此,他們太需要從對方身上汲取溫度,簡直恨不得把自己融進對方的身體裏。
那邊幾個留守廠房的家夥因為被吵醒了而徹底喪失了睡意,索性搭夥玩起了鬥地主,紮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也不在乎那兩名人質是否能睡了。
蘇黔需要休息,可他的大腦太過清醒,半點困意也無;楊少君想要清醒,可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很快又喪失了意識。
那邊的人打牌越打越興奮,三個又拉了三個,最後十來個人都醒了,叽叽喳喳吵的震天響。誰也不會去注意,廠房另一清冷的角落裏,兩個男人用扭曲的姿勢相依相偎着。
後來,楊少君竟是燒得說起了胡話,在那裏低聲地叫媽媽。蘇黔曾聽他說過一回他的母親,只是以前說起來都是“那個老太婆”,媽媽這兩個字卻是第一回從他嘴裏聽到。
他說,媽我想吃紅燒肉。後來又說,連長,我想回家。再後來又說,對不起,但沒有主語。
蘇黔很平靜地抵着他的額頭,說:“回家我也做一頓紅燒肉給你吃吧。”
楊少君似乎是聽見了,嘴唇不停嚅動,卻停止了夢呓。夢裏依舊是千回百轉,短短的幾分鐘,幾乎把他整個人生都在腦海中放映了一遍。
而此刻,蘇黔聽着不遠處玩牌的人們的叫嚣和大笑聲,也不由想起了很多事。他突然想起那一天楊少君那段冗長的自白,他說他做得太過分,他說等自己病好以後不會再出現在自己面前,他說——他說,何況你是蘇維他哥。
他還想起很多舊事,四個月前的楊少君偷偷把蘇維的照片藏進自己的錢包裏;一年前的楊少君在蘇維樓下徘徊了一整夜,天亮後默默離去;十年前的楊少君,滿臉青紫地趴在地上哭着求自己不要幹涉他和蘇維。
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只是突然想了起來,那些被刻意忽略或忘卻的事,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淩晨裏統統浮現。他并沒有痛心疾首,并沒有痛下決心,僅僅是,想起來了而已。
擠在小小空間裏的兩個人,一個用順序回憶着人生,一個用逆序回放着過往。相似的困境,截然不同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