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四、風雪 盡人事,聽天命
五十四、
眼看仁宗的臉色越發凝重, 段皇後終于離開自己的座位,緩緩走到了裴姝跟前。
她身量本就高挑,比裴姝要高了二寸, 加之氣度端莊, 目光沉着,身為中宮皇後的威嚴并不需要什麽言語威吓, 裴姝自然而然地哭聲與控訴聲都降了下來。
随後段皇後才轉身望向仁宗,緩緩跪在天子面前,完全沒有給太後或貴妃任何眼光, 文靜面孔上只有澄澈決絕:“天子聖明燭照, 臣妾恭請聖裁。”
“皇後。”仁宗面色依舊非常難看, 整個宴慶殿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到了帝後身上。
連高居上位的太後,面色看着端莊慈和一如平時, 其實亦不自覺地呼吸放輕了幾分,同樣望着仁宗。
只聽仁宗繼續道:“這幾個月,貴嫔确實經常到昭陽殿走動。”
“是。”段皇後清楚應道。
仁宗沉了沉, 目光從皇後身上又移至裴姝,裴姝仍舊跪地哭泣, 默默流淚。
緊接着仁宗又環視了宴慶殿中的衆宗親一回,最終掃過了太後與貴妃, 才重新望向皇後,同時上前了半步。
“貴嫔在皇後宮中吃茶數次,是需要查一查。”仁宗沉聲道,“但是,貴嫔這幾個月裏是只吃過昭陽殿的茶嗎?旁的水米皆不曾入口?那這一日又一日的平安脈到底是怎麽請的!”
“啪嚓!”随着仁宗最後一句的雷霆之怒,他手邊的茶盞被重重掼在地上!白瓷與茶水齊飛, 裴姝并太醫共濺。
“陛下!臣等雖然每日都有請脈,但那毒性劑量實在微小……”太醫已經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地,勉力解釋着。
仁宗卻根本沒有理會,而是雙手扶起了皇後,随即滿是鄙夷地掃了一眼裴姝:“此時此刻,朱亭衛尚且沒有定論回報,朕的眼皮底下,就有人敢信口雌黃、攀誣皇後了!這大晉天下到底姓什麽,忘了嗎!”
裴姝是在茶盞落地那一瞬與太醫一同跪下的,本就震驚恐懼兼而有之,此刻萬萬料想不到仁宗的天顏震怒竟是向着自己。
霎時間舌根發緊,頭皮與全身都發炸,害怕到了極處,連牙關都在打架,眼前一陣陣發花,連求饒或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Advertisement
可玲珑與其他心思活絡的宗親,雖然也在仁宗摔茶盞的那一瞬間有些驚吓,但很快便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
要知當太醫提到“日積月累”中毒這個說法之後,真正一個将矛頭指向皇後的并不是裴姝,而是高太後的那句話。
至于仁宗最後一句什麽大晉天下姓什麽,裴姝何德何能擔得起這句質問,更像是反手一個耳光去抽在太後與貴妃的臉上。
不過太後到底涵養好些,目光微微閃動的程度很輕,除了玲珑這個席位較近、眼神又好之人一眼看到之外,其他人大多還是覺得太後鎮定從容的。
但貴妃顯然是年輕氣盛的,不管是看着仁宗去扶皇後,還是最後一句的諷刺敲打,臉色都已經變了。
皇後被仁宗扶起之後,轉身又看了一眼裴姝:“先前就聽說裴側妃在榮親王府并不穩當,看來并不是謠言。”
瑟瑟發抖的裴姝眼淚已經流得越來越多,原先是因着裴貴嫔,現在卻是為了自己,瑟瑟發抖之間,一聲也不敢出。
宴慶殿中的凝重寂靜又維持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蕭缙重新進殿禀報,已經将今日所有經手過裴貴嫔茶水吃食的宮人宮監單獨控制了,請旨是否要送到內廷司再審。
畢竟無關旁證之人太多,也不能一直都扣着。
“令朱亭衛接手內廷司。”仁宗冷冷道,“你去主審。朕明日親鞫。”說完,仁宗便親手牽着皇後往宴慶殿外走去。
還是在殿門處皇後駐足回身:“今日宮宴至此,多有波折。年下多風雪,各位保重。”
宗親并女眷們連忙起身一躬:“謝皇後關懷。恭送陛下,恭送皇後娘娘。”
蕭缙因為接了旨,也不好與玲珑多說,只能飛快過去低聲道:“你先回府罷,不要擔心我。”
雖說當着的人不少,但想想陛下是牽着皇後走的,蕭缙也就并不遮掩地握了握玲珑的手,随後才出去繼續辦差。
玲珑這時才轉身看向裴姝,只剩同情和無奈了,擺手示意尹碧韶與回來的侍女一起過去将裴姝勉強扶起來,好歹現在身上還是榮親王府的腰牌,真哭死也不能死在宴慶殿裏。
這時其他宗親開始陸續尴尴尬尬地起身,向仍舊在座位上的太後與貴妃行禮,說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場面話,便一一退出。
玲珑也随衆象征性頌聖兩句,便想轉身了。
誰知太後笑了笑,居然點了她的名:“你叫玲珑,是不是?當真是個好名字,七竅玲珑,水晶肝膽,難怪阿缙婚事拖了這麽久。以後榮親王府,你要多用心了。”
笑容溫和慈愛,這樣叮咛稱贊的言語滴水不漏,玲珑躬身應了,背脊微微生寒。
這算是被太後“另眼相看”了罷。
不過到底臘八宮宴已經是尾聲了,是福是禍,也都不在當場。
回到榮親王府,叫王府的人仔細看着裴姝與尹碧韶,尤其是裴姝,夏葉之外再添幾個侍女,務必時刻不離人,生怕她再次尋短。
相對來說尹碧韶倒是老實得多,雖然原先也是太後那邊送過來的美人,但見識了剛才宮中仁宗的君威震怒,到了王府立刻表示自己要去繼續抄經了,勿擾。
玲珑知道蕭缙怕是一時半時回不來,索性自己先去沐浴休息,今日宮中這個局勢變化,她已經明白了蕭缙先前眉頭緊鎖始終不散的憂慮是什麽。
他怕的是太後提早下手。
前世仁宗與蕭缙兄弟反目,與皇後夫妻離心,所以太後雖然也算計了蕭缙與中宮,但手段就沒那麽急促,還是拖到了廣平十一年。
可現在這樣,仁宗今日已經有明着敲打警告慈懿殿的意思,那慈懿殿會不會提前動手,實在難料。
當晚便如玲珑所料,蕭缙并沒有回到王府,甚至轉日也沒有回來。
一直到七天之後,也就是臘月十五,宮裏開始有消息了。
裴貴嫔的龍胎沒有保住,仁宗為表寬慰,加封為妃。但不單拟封號,只稱裴妃,遷靜安堂調養休息。
封號之事先放一邊,只聽靜安堂,宗親群臣心裏便明白,裴氏女怕是徹底君恩斷絕了。
接下來的旨意更清晰。
榮親王府裴側妃與痛失龍子的裴妃姐妹情深,特許出家為姐姐祈福,賜號清心元師,賞皇寺供奉。
裴太傅教女有方,侍奉天家王府淑慧有德,賜黃金千兩,錦緞百匹,特許提前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裴家次子裴翰林文章華美,孝順高潔,特許與父親一同還鄉,随親侍奉,賞良田百畝,賢孝匾額。
一連三道“特許”的旨意加在一處,幾乎就将裴氏一族連根拔起。沒有一個字直接提到安國公府或是高家人,但慈懿殿裏頭一次在冬日裏請了太醫。
裴妃的滑胎之事最後歸結為不了了之,絞死了幾個宮人,卷宗上記錄為因着受罰而對裴妃心懷怨望,下手謀害雲雲。
但并未曾株連宮外的家人或進一步追究。
仁宗的口谕只說,因着皇後仁德,也為仍在病中的皇子元嘉祈福,所以只辦動手之人,不株連家人。
朝堂上自然是領旨頌聖,此事也就過了。
蕭缙回到王府與玲珑說起內裏詳情,只是嘆息:“其實那幾個宮人,最多就是知情不報。他們能如何呢。慈懿殿威勢至此,連陛下與我尚且多有迂回退讓,那些宮人哪有什麽選擇。”
外頭的風雪越發急了,而前朝後宮的局勢嚴峻猶勝風雪,哪怕正房裏地龍燒得極旺,玲珑還是心裏難免發寒,靠在蕭缙的懷裏蹭了又蹭。
“那是當然,做奴婢的,生死都是牽在主子身上的。”玲珑也低低嘆了一聲,“我母親一直怕的,就是我會卷進這種宮妃算計之中。”
蕭缙輕輕親了親她的臉頰:“沒事。岳母擔心的事情是永遠不會有的。現在裴姝出去了,府裏更清淨了。過了年等陛下心情好些,我就上本給你請封。”
“名分什麽的,其實也不急。”玲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心中還有其他更加擔心的事情,“我怕的是元嘉殿下病情再有什麽變化,或是慈懿殿再有什麽更狠辣的動作。你先前不是說,京畿的駐軍有一半都是……”
“有些事,怕也沒有用。”因着連日在宮中忙碌,蕭缙有些疲憊,但也多了幾分坦然,“在宮裏這幾日,我一半時間在內廷司審案,一半時間在禦書房陪着陛下批奏章,越發覺得江山社稷,天道人倫,樣樣重似千鈞,咱們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此外,便是行樂及時了。”
說完,居然直接低頭吻了下去。
先前曾經在送別父母路上“借色消愁”的玲珑此刻如何能推拒呢?再者,蕭缙在宮中這幾天,她也很思念他了。
深深的纏綿長吻一個接着一個,重重帷幕之間,燈光昏黃的正房,溫暖如春。
而窗外的風雪依舊呼嘯着,一陣比一陣更加凜冽。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灑了數日,讓廣平八年的元日銀裝素裹,也給本就帶着些肅殺的新春,更添冷意。
但最為震動朝野,人人心中皆生冰涼驚懼之意的,還是二月初三,往年都已經回暖的京城再次飄了一場小雪。
而在這反常的天氣之中,昭陽殿裏年僅五歲的皇子元嘉,在仁宗與皇後晝夜守護了數日之後,還是不幸夭折了。
仁宗吐血病倒,中書省不得不代行藍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