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五、舊事重演 春風終有送暖時
五十五、
春風終有送暖時, 但大晉皇城一直到了四月中,天氣轉熱,仍舊是一片死氣沉沉。
元嘉殿下被追贈為孝賢嘉德太子, 極盡哀榮。
仁宗的身體卻急轉直下, 越發沉重。
初時并沒有人察覺出什麽異樣,仁宗本就不算特別強健, 臘八裴妃滑胎,二月再失長子,傷痛之下卧病實在是人之常情。
連蕭缙與玲珑都沒有生出疑心, 因為前世的仁宗也在元嘉夭折之後病倒過。
然而眼看兩個多月過去, 中書省的藍批仍未停用, 榮親王蕭缙更是從三月初便破例入閣,每日進宮與中書省平章政事、左右司馬并另外兩位輔臣一同批閱奏章。
太醫院的診治每五日抄送一回中書省,仁宗的病情竟是纏纏綿綿, 哪怕偶爾看着好些,卻再不數日又轉沉重,不是發熱就是嘔吐, 始終不見真正的起色。
群臣憂心忡忡,一則是出于君臣之義, 擔憂君上;再者,便是仁宗現在已經膝下無子, 倘若山陵動搖,最有可能拾級而上就是平郡王與榮親王兄弟二人。
但其實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恭親王或再遠一些的寧郡王子嗣,過繼給段皇後為嗣子,也可以承繼大統。
恭親王是先帝的弟弟,仁宗與蕭缙的叔叔, 現在膝下有三個孫輩,最大的已經十一歲。
寧郡王是先帝的侄子,已故的老寧郡王是先帝另一個弟弟,寧郡王膝下也有二子,不過年齡小些,一個五歲,一個三歲。
按着歷朝歷代的慣例,兄終弟及是有的,從宗室過繼嗣子也是可以的,禮法上都說得過去。
但最大的差別是,若過繼嗣子為儲君,那麽仁宗身後便是段皇後為太後,極有可能垂簾輔政。屆時高太後便是太皇太後,或者便要頤養天年。
反過來若是平郡王或榮親王繼承大統,那太後的鳳位全然不變,對朝政的影響就會直接得多。
這些念頭在三月下四月初的時候,還只是在群臣的心中徘徊糾結,不敢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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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看到了四月下旬,仁宗的病況還是一天拖過一天,各地的請安折子不斷送到京城,得到的卻都是中書省藍批,人心浮動越來越躁動。
提議給皇後過繼嗣子的本章開始逐漸提出,而安國公則開始推拒平郡王出來接賬軍務實任。
到了這樣的局面,莫說蕭缙在朝政忙碌之間越發疲憊憂心,玲珑也一日比一日睡得更不安穩。
因為這情形實在是太像前世的廣平十一年了。
不管朝廷上有多少人提議皇後過繼,名義上都是說着仁宗仍舊年輕,龍體定能調養好,先過繼一個嗣子培養。
可實際上就是仁宗體弱病重,一旦真的過繼嗣子随後山陵動搖,那便是幼主登基。縱然有段皇後甚至高太後可以聽政,到底還有盛年的平郡王、榮親王等叔輩在。
主少國疑,此策不宜妄行。
那麽很自然的,另一件群臣不敢明着提出,卻在心中反複思量的,就是平郡王與榮親王哪一位更适合拾級而上。論才幹當然是榮親王,但論長幼與外戚的支持,卻是平郡王更強。
朝廷上沒有明着争論,私底下站隊卻是難免的。尤其是五月端陽将近,只看各王府的走禮便能見到些端倪。
玲珑在元月裏已經正式封了側妃,雖然還是距離正妃再差一步,但随着裴姝的被出家,宗室公卿之家也終于确知,以前榮親王身邊那個貼心的書房女史,如今已經快要成為王府女主人。
從進了四月開始,玲珑就開始陸續收到各種各樣的吃茶飲宴之類的帖子。
只不過若是真的按着那些下帖之人意圖從龍的那些心思,莫說玲珑已經是側妃,哪怕還是女史,也是一樣會請的。
局勢如此,玲珑當然是十二萬分的謹慎,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錯。
她總是有些不安,心頭的恐懼一日勝似一日,總覺得榮親王府收到的禮物與帖子越多,仁宗與蕭缙之間前世曾經有過的兄弟離心就越有機會重現。
畢竟人都是自私的,蝼蟻尚且貪生,仁宗自己也會想要長命百歲,穩居帝位。
現在他喪子病重,蕭缙卻身強體健,手握重權,意氣風發——這樣的對比,除了真聖人之外,誰能心裏真的全無芥蒂呢?
但玲珑卻萬萬沒料到,她擔心之事成真的竟會這樣快。
五月初四,就在端陽的前一日,仁宗的身體終于稍稍好了一些,雖然還沒有重開朝會,但至少傳了輔臣與中書省平章政事并蕭缙到禦書房議事,也勉強親手行朱批,批複了一些奏折。
也就在這一日的下午,四份加急軍報與密折送進了宮中。
而後便是玲珑這輩子最黑暗的五天了。
因為當晚蕭缙又沒能回王府,也沒有像先前一樣打發人回府跟她交代一聲自己是有什麽事情要留在宮中,或是去上林營之類。
時至午夜,玲珑猛然驚醒。
她聽見了又陌生又熟悉的甲胄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曾經在夢中聽過,但她覺得此刻不是夢。
很快外頭便有燈光火光,人影幢幢。
隋喜跌跌撞撞地進了正房,因着跑得太急,竟在門檻處絆了一跤,撲跌在起了身的玲珑跟前,卻也顧不上,只是回手指着外頭:“側妃,外頭是……是朱亭衛……王爺……”
玲珑彎腰先将隋喜扶起來,強壓着自己滿心冰涼與背脊發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再鎮定些:“是朱亭衛要封鎖王府麽?王爺在哪裏,在禦前,慎德堂,還是內廷司?”
她不是不驚懼,但聲音還是清朗而穩定的。
隋喜也強行定了定神:“不在慎德堂,應該在宮裏,不至于……內廷司罷?”
這意思便是他也不知道。
“知道了。”玲珑點點頭,“出去照應吧。叫府裏的人別慌,不管有什麽,自有王爺與我承擔,不會損傷你們的。”
這話大是不祥,但還有什麽能比朱亭衛夤夜封鎖王府更加不祥呢。
隋喜也沒有什麽話可以相勸,只能躬身一禮,便出去了。
玲珑回到暖閣裏去梳妝——這情景,前世裏是有過的。那時是秋天,并不是端午,蕭缙也是奉旨入宮議事之後就沒有再回來,然後王府就被封了。
如果說重生一回,這仍舊是他們無法避免的命運,那也沒有辦法。人力終究有限,可她到底得了與蕭缙兩心如一的時光。
接下來不管是圈禁是流放,或是要死要生,總之都與他在一處便是了。
五天後,蕭缙終于歸府了。
金冠公服皆已除了去,他身上穿着宗室待罪受審的素衣,雙手帶着長鏈鐐铐,鬓發勉強算得齊整,行動之間腰腿肩臂皆有輕微的僵硬。
玲珑見到他便立刻奔了過去,根本不在意他身後還跟着恭親王、平郡王、禦前直屬的龍骧将軍并尚務府等人。
“王爺!”她一眼便看出他這樣是受了刑的,便是沒有前世那樣重,仍舊心如刀絞,眼眶發熱,握了他的手。
誰知并沒有什麽侍衛軍兵過來推她,蕭缙卻一把将她推開:“退下!你不過是我府中的侍妾,誰許你這樣沒有規矩!”
他這一聲呵斥出口,連同迎在院中的隋喜琥珀等人盡皆怔了,玲珑被他推得踉跄後退了兩步才站穩,眼圈越發紅了,死死咬着牙才沒立刻落下淚來。
蕭缙并不看她,只是轉向恭親王一拱手:“王叔,陛下已經許了我帶幾件舊物上路。至于府中這些人,各自遣散回鄉。我不曾娶妻,這些妾室與婢仆沒有什麽差別,陛下也說了不會牽連,都放了罷。”
雖然沒有聽到完整的旨意,但看五日前朱亭衛連夜封府,今日蕭缙又是這個陣仗模樣回到王府,隋喜等人也半想到了,自家王爺定是惹上了什麽堪比謀逆的滔天大罪,才會如此。
所以聽了這話,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後便立刻哭着跪了一地,紛紛表示不管王爺到哪裏,都願意跟着伺候。
蕭缙對隋喜等人倒是口氣溫和,甚至還想像先前那樣笑着踢他一腳,但剛一轉腰,便咬牙皺眉,似是忍了痛,不過笑意還是有幾分的:“我這是要到北地去流放,還能帶着儀仗麽。甭說這不靠譜的混賬話,你去安排府上的人遣散安家返鄉的銀子便是。”
隋喜等人哪裏願意,可是外頭朱亭衛尚在,眼前看着恭親王平郡王龍骧将軍等人顯然是來宣旨,說不得一時三刻叫蕭缙拿幾樣東西便要押走。
這時候也顧不得打聽這滔天大禍到底是如何從天而降,或是喊冤叫屈,心思飛轉之間便趕緊退下,遣散府中的人倒是後話,趕緊拿些銀錢物品預備蕭缙的路程才是真的。
玲珑卻不肯走,但沒有再去攔蕭缙,而是向在場之中位份最高的恭王深深一福:“王爺,如今既然已經在這裏,可否讓妾與他多說幾句話?不需要走遠,就在前頭兩步,您諸位都能看着。”
恭親王等人陪着蕭缙回到榮親王府是因着恩旨,特許他回府取幾件舊物,本就是人情差事,當然也不會像三法司看得那樣緊。
若是說要兩人單獨進入房舍說話當然不行,主要是怕武藝精強的蕭缙會逃走。但若說就是往前多走幾步,衆目睽睽,其實無妨。
恭親王颔首:“可以。”
蕭缙卻不願意:“你不過是我的妾婢而已,沒有什麽好說,趕緊去找隋喜拿了銀子歸家——”
他沒說完,玲珑已經直接上手去拉他的鐐铐:“你現在已經是罪人了,剛才恭親王殿下許了我,你憑什麽對抗恭親王的鈞令?”
一邊說,一邊就硬扯他往前走。
別說蕭缙沒想到,恭親王與龍骧将軍等人也沒想到,一時間啼笑皆非。
蕭缙身上猶在疼痛,也不好再怎樣推搡,只得由玲珑拉着往前走了幾步,剛好在院中的海棠樹前站定。
“謝玲珑。”他清了清嗓子,“我如今獲罪,并不會牽連你,主要是你不夠資格,所以不要再哭哭啼啼地糾纏了。”
“蕭缙。”玲珑正面望向他,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目光裏滿是堅定,“你再說一次這樣的混賬話,我就——”
“你可以改嫁給沈安,或是旁人。”蕭缙不等她說完,就搶先接口,“你以前不是說麽,你一定會離開王府的,一定會改嫁的,現在你可以改嫁了。”
他的話說的很冷,但眼光卻并沒有直視玲珑,都是投向了別處。
“啪!”玲珑忽然揚手打了蕭缙一個耳光,當真是掄起手臂用盡全力的。
蕭缙猝不及防,加上手上有鐐铐,被打得踉跄了兩步,俊秀面孔上立刻浮起了指印,不由活動了一下牙床,才重新望向玲珑:“這就是你叫我過來的原因?”
玲珑冷笑了一聲:“蕭靖成,說這麽多混賬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旁人沒有資格與你同罪,我憑什麽沒有?今日我們就拜堂,反正你是罪人,也不用經過尚務府了,就算要經過,恭親王在這裏可以主婚,尚務府的人在這裏可以登記,我們今日就成親。你敢再抛下我一步,我即刻便死在這裏。”
手腕一翻,竟從袖中取了一柄鋒銳的小剪刀,直接抵在了自己的咽喉處!
“玲珑!你不要胡鬧!”蕭缙登時大驚失色,他太了解玲珑的性子,眼看着那剪刀的刀尖已經迅速劃破了她的一點肌膚,本能就要上前去奪,“你先将剪子放下!”
玲珑退了一步,手中剪子還是對準了自己的喉嚨,目光也依舊直直地望着蕭缙:“你再說抛下我試試看!”
蕭缙無法,只得和緩了語氣:“我……我此去北地,再不會有翻身的機會,你又何必……”一邊這樣懇切地說着,同時微微側臉,在恭親王等人無法看清的角度上快速地眨了眨眼,同時握着鐐铐的雙手也飛快地打了個手勢。
玲珑看得分明,但心頭仍舊百味雜陳:“我們今日便成親,我随你去。”
蕭缙忽然一陣心酸——玲珑并不是任性的人,也未必沒有看懂他剛才的暗示,她只是實在畏懼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以及眼下不可預測的未來,一步也不想與他分開。
“王叔。”蕭缙咬了咬牙,轉向了恭親王,“讓您笑話了,倘若我們現在拜天地,您能給我們主婚麽?”
恭親王不由與平郡王、龍骧将軍幾人互相看了看。
最終這拜堂還是成了。
蕭缙身為罪人,鐐铐在身不能更衣,玲珑便自己也換了素衣,拆去簪環。
恭親王為主婚,龍骧将軍為媒,尚務府長史寫了婚帖,三拜成禮。
前後不過一盞茶功夫,極其簡單的禮節便即完成。
蕭缙望向玲珑,彎了彎唇,眼眶也有些溫意——死生流轉之間,他們居然這樣成婚了。
玲珑眼睛裏卻都是淺淺的歡喜,如今她終于是蕭娘子了。沒有鳳冠霞帔又如何,前路未知又怎麽樣,至少,他徹徹底底是她的人了。
因着恭親王開了這個恩典,那麽收拾舊物之類的事情就實在不好耽擱了。他們取了月華堂裏淑妃的畫像,先前仁宗所賜的青田石印章,此外便是簡單拿了兩件衣傷,又接了隋喜等人紅着眼睛塞過來的銀票,便一齊登上了在層層護衛押送下,前往北地的馬車。
雖然馬車車廂裏只有兩人單獨相處,但因着周圍都是随行押送的侍衛兵士,這白日裏的行程,便靜坐無話,只是相互依偎着走了大半日。
一直到了晚上,在官驿所安排的廂房之中預備休息,玲珑才算終于得了單獨與蕭缙安心說話的機會。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現在還想抛下我!”就在蕭缙以為玲珑要問他在宮中發生了什麽,或是他身上傷勢之時,玲珑劈頭第一個問題居然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