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雲子風
雲子風未曾想到像他這般年紀大的官人竟對着他拔劍,初時還以為對方魔怔了,跟他比劃着玩,便架起柴刀迎戰。室內狹小,也打不開,雲子風擔心陳熾損了他的寶貝笛子,便連連說:“兄臺住手,要比劃且去院中。”一邊往門口退着,無奈陳熾卻擋着門那邊,他怎麽都出不去。
陳熾冷笑着,也不應聲,只是一劍揮下。雲子風向後一避,被地上堆着的雜物絆倒,坐倒在地上,疼得他直皺眉頭。陳熾一劍落空,劍風掃在雲子風臉上,讓他感覺頭發被刮動起來,臉頰甚至都火辣辣的。
映着被踢翻微弱的火光,雲子風看着對方那把黑色的劍側所反出的寒光。他的劍是開了刃的,如果方才沒有避開那一劍,估計他現在早就是身首異處了。雲子風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官人竟然是真要殺他。
陳熾冷冷地看着雲子風。他的臉就像是一張白紙那般,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兩只眼睛如兩個黑洞,吸納着所有的光。
雲子風甚至來不及驚呼,也來不及害怕,陳熾已經又是一劍劈了下來,雲子風就地往旁邊一滾,劍刃在落在地上前及時收勢,向雲子風這邊掃過來。雲子風無處可避,只能雙手握住柴刀刀柄用力一架,兩種兵刃交鋒,砰的一聲火星直迸,雲子風只覺得虎口發麻,連帶手腕都疼痛難忍。
只過了這一招,雲子風就明白,他根本不是眼前這瘋子的對手。
三十六計走為上。求生的本能激發出極大的力量。雲子風蹬地借力站起身來,搶步奔到掀翻的火盆邊,向陳熾那邊踢起燒紅的火炭,炭灰和火星濺到雲子風身上,他連忙撩起衣袖遮擋。陳熾卻不懼擲向他的炭塊,只是提着劍向雲子風這邊走來,映着紅色微弱的火光,像是從地獄火海中爬出的惡鬼。
雲海清在卧房中剛脫下外衣,聽見不知何處隐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不由自語:“這麽晚了,誰還不安上地惡作劇?該不會又是子風那小子?”
雲子風獨居在靠近後山竹林的一處小院中,那裏的房子平日都是堆放些武器雜物,因他格外喜歡那裏,其他人拗他不過,也就依着了,也好讓他将東西看着些,免得要賊人竊走。以往雲子風為了制笛,砍了後山好些上佳的青竹,連喜怒不形于色的師父都怒了,将雲子風用他砍下的竹子抽了一頓。往後就經常能聽見雲子風在他破舊的房中踢裏哐啷削竹做笛。如今大晚上又不知是搞出些什麽新的花頭,真不讓人省心。
他正準備再穿上衣服過去查看,房中蠟燭火光一閃,一個人推開門闖了進來:“大師兄!”
雲海清皺着眉看來者,他的二師弟雲子墨,開口教訓:“子墨,別這樣冒冒失失的,進門之前也不敲個門,須知禮節——”
“不是的,大師兄,子墨有急事,抱歉失禮。”雲子墨回身把門關好,抹了抹額上的汗珠,才說:“大師兄,我今天下山采辦,晚上回來時,在山下偶見陳若合娘子和一名漢子摟摟抱抱!”
“……”雲海清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只看着放在桌上的蠟燭結出的燈花。
“天色太黑,那漢子也看不甚清楚,不像邛崃派的人,個子挺高,瘦瘦的模樣。大師兄,雖然你的婚事也要三年後再提,可也要提防着不要受些水性楊花的婦人之騙,不若就不娶算了,留在邛崃派中,子墨也會陪着師兄……”
“住口。二弟,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雲海清沉聲道,背手站在房間中央,皺眉看着雲子墨,如神仙立在雲頭睥睨,雲子墨明明比雲海清高出半頭來,此刻也彎腰縮背的,矮了一大截子。
“是子墨多嘴。可是師兄,陳若合那娘子不清不白,脾氣也古怪,又和來路不明的漢子糾纏的。那漢子可真是抱着陳若合,讓個不知情的看來,都以為是新婚夫婦……子墨說話難聽,就怕會對師兄不利,別無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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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操勞太多了,與其去猜疑陳若合,不如先關心下三弟,他還在灌縣牢獄之中。”雲海清轉過身,背對雲子墨,似不願再談,“夜已深,你請回吧。”
“……是。打擾大師兄休息。”雲子墨直搖頭。心知雲海清受那妖女蠱惑已深,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被雲子墨這麽一攪和,再加上山中又恢複了一片寂靜,雲海清要去查看雲子風住所的事情早被他抛到腦後去了。雲子墨說話雖然不中聽,但雲海清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用瞎話诓他。陳若合今日黃昏确實下了山,回來時身上帶了些富貴人家的熏香味,她又什麽都不肯多說。
淩蘇盧果真與她抱在一處?雲海清攥緊了拳,牙齒咬得格格響,只恨上回在淩府沒一劍捅死淩蘇盧那禍害。他只是抱着陳若合嗎?未曾做其他事?雲海清覺得自腹中翻湧出一些很難受的感覺,連他都沒想到自己的醋意竟如此之大。他的陳若合定然是忠貞不二的,十成十是那纨绔子弟淩蘇盧恬不知恥,厚着臉皮糾纏,下次再見,非要給淩蘇盧些教訓。
雲海清吹熄了蠟燭,氣哼哼地躺在床上。大約是白日操勞,頭一沾枕頭就睡了。
雲子風轉身就想要往門外跑。他打不過陳熾,雖然跑也未必能跑過,但留在着屋子裏施展不開手腳,鐵定也是死路一條。面對真正死亡的陰翳之時,他忘卻了一切,腦中盡是一片空白。
甚至來不及去後悔一下将這個瘋子讓進屋中。跑了幾步,眼角餘光見陳熾已經追了上來,那把黑色閃着寒光的劍已經高高舉起,雲子風才覺得好像喉嚨突然被放松了,他可以喊叫了——他張大嘴,想要大叫“救命”,他想要喊兩位師兄,喊其餘門人,喊他已故的師父,這裏有個瘋子要殺他,這瘋子年歲不大,偏偏力氣卻十分驚人,武功也高,他打也打不過,逃也夠嗆……
“救……”聲音未來得及完全出來,一個人影如鬼魅般猛然轉到他身前,喉嚨被一道冰涼滑過,然後紅色掩蓋住夜色,蒙蔽了所有視線。徹骨的痛。
陳熾冷冷瞧着雲子風倒在自己面前,血花飛濺起來,同每一次殺死人時,飛濺的血都一樣,紅色的在空中散開,似是雪霰一般。“下雨了?”他感覺臉頰沾濕,低聲自語了一句,然後才意識到那是雲子風濺在他臉上的血。風吹着不知何處的竹林,由于竹葉還未長出,竹竿抖動發出簌簌聲響,好像有鬼正往他這邊爬過來一般。
陳熾走到雲子風面前蹲下來,扯下他的腰帶系住脖頸,又點雲子風的穴道止血。他的力道把握準确,只傷雲子風聲帶,并不會令其即刻斃命。雲子風尚還有氣,睜大了眼看他,目光中滿是恐懼和哀求,甚或連一點憤怒都沒有。他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捂脖子上的傷口,張開嘴,只發出些古怪低沉的嘶聲。似乎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也不願相信,自己的脖子就這樣被切開了。
“你的手指很漂亮。”陳熾拿過他按住脖子的手,看他染血的手指,“我聽你說,你也叫仙笛郎是吧?”
仙笛郎的手指,按着笛孔,一定令人賞心悅目。可惜以後再無人可見。
陳熾垂下眼皮,映着星光和房中火光,長長的睫毛在臉頰投下陰影,乍一看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男孩似的:“小師姐她會彈琵琶呢。她的手指沒你這般長,也更纖弱一些。不過,也很美。”
話音落,劍刃也落,幾截手指掉落在地上,血泊蔓延,空氣中滿是刺鼻的血腥味。
雲子風張大嘴巴,臉上表情扭曲,發出些慘烈的呻、吟,聲音卻不大,和竹林搖動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極為瘆人。陳熾卻一點都不怕。他繞着雲子風走,踩着雲子風的血,望着黑魆魆的山,像是在夢中般呓語:“我想這些都是為了她所作,可我也明白沒有什麽意義。大概只有這般做,我心裏才會好受一點,像是中了毒,又飲鸩止渴。我也分明知道,她會離我越來越遠,但是……”
他打住話頭,低頭看着雲子風。他還有氣,陳熾臉上又擰出了微笑。不管是何人見了這般笑容,哪怕是在三伏天,都會被像潑了一桶冰水一般,周身生寒。
他擡起劍,劍尖慢慢在雲子風臉上游移着,最後停在雲子風的眼皮上。
“恨我嗎?這樣一對眼珠,且不要留了,看着這不公的老天爺吧……看着這不長眼的天,看着,看着……”
風這般大,竹林又沙沙作響,陳熾卻恍惚聽見更漏的聲音。他想大約是劍鋒上的血滴下的水聲,讓他誤以為是更漏吧。這夜如此漫長,血淌出來,在冰冷的土地上流幹,卻又短暫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