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殇(一)
阿寒捏緊手中笛子,猶自恨恨罵着向風,從古到今數落了一番,夾雜着各類辱罵和人身攻擊,似要把心中的怨憤全都罵出來一般。向風只低着頭,也沒有露出憤怒的神色,也不說話,只偶爾偷偷擡頭,拿眼睛去看着阿寒,生怕一不留神,阿寒就從他面前消失了一般。阿寒在夜色裏見着他的神色,內心有些悲哀地嘆息,只怕向風對阿寒真是一往情深。事情到了這等地步,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罵了一陣子,阿寒估摸了一下天色,恐怕已經有四更天。心裏牽挂着淩蘇盧,她甩給向風一個匣子,冷冷道:“你自己了斷吧。”說罷轉身就走,衣袂飄揚,似鬼怪一般。向風膝行而前,拾起那個盒子打開一看,是一枚漆黑的藥丸。他知曉這是毒藥,不動聲色收入懷中,站起身來朝着阿寒追過去,喊道:“綮琀,留步!”
阿寒理也不理,身影在黑夜裏飄忽着不見了。向風去追,阿寒加快腳步,卻也跑不過他。向風幾步追上阿寒,扯着她的衣角不肯放。
阿寒用力一掙,掙不開,回首怒道:“放手!”
向風跪下,拖着阿寒不放:“我偏不放!綮琀,我千真萬确是中意你的,從前的事義父再有不是,你打我罵我也絕不還手,只求你別離開義父!我們回家去,可好?”
“放開!”阿寒越怒,向風卻得寸進尺,往前膝行兩步,抱住阿寒,三十來歲的大男人了,跟頑童撒嬌一樣。阿寒知曉不能真的惹火他,否則會全盤攪亂她的計劃。阿寒垂下眸子,暗自思忖先怎樣擺脫向風。
阿寒是兄妹近親而生下的孩子,先天有殘疾,雙手手腕極為脆弱,甚至無法練武。拼蠻力她不是向風的對手,她遂冷聲道:“口口聲聲說愛侬,卻做出将人逼死的事情。也好,你若要證明你之真心,将侬給你的藥吃下,侬就信。”
“你變了……綮琀,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死的?又是怎樣活過來的?”向風殷殷問道。
“活過來?”阿寒低頭冷笑一聲,“侬從未活過來啊。侬只是為了完成一件事而來。”
“何事?”
阿寒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突然間笑了,盡管臉色蒼白,然而淺笑見竟有絕代風華,有如梨花一夜開了千萬樹,讓世間脂粉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義父可願助侬?”阿寒彎下腰去,柔聲低語,有如毒蛇吐信之聲,又如美豔女鬼的誘惑,讓人心甘情願沉淪其中。
自打春分過後,天亮得越來越早。五更天左右,天色已經蒙蒙亮了。淩蘇盧一夜都做着噩夢,忽然醒來,看看天色,只是五更而已。他披上衣服跳下床,端着燭臺在客棧前後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情況。他想去敲陳若初的門,又疑心擾了她休息,站在她門前好一陣猶豫。
恰好這時候肖希直也醒了,在走廊中找到淩蘇盧說道:“在下去邛崃派找人下來接走陳若初娘子,免得咱們再受其累。等到送走陳若初後,我們再借馬返還灌縣。”
淩蘇盧颔首道:“也好。勞煩希直胸走這一趟,本公子就留在客棧來做安排。”他不是不想上邛崃派,而是怕還沒見到雲海清就被打出去。
肖希直道聲保重就轉身離開了,他轉身過去的時候撩起衣袖擦去眼中溢出來的淚水,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甚至不敢再回頭,只低頭顧着趕路。堂堂知縣衙內,何曾又落魄到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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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肖希直後,淩蘇盧去敲陳若初的房門:“陳娘子,該早起則個,收拾一些,本公子叫人來接你回去。”
室內無人應聲。淩蘇盧覺得奇怪,又重重拍了兩下門,還是沒有人聲。淩蘇盧覺得奇怪,就算是陳若初賴床,也應當吭一聲吧?該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他跑下樓去叫來夥計,跟着他一同上樓,怎麽拍門裏面都不應聲。那夥計說:“門是從裏面闩死的,裏面那客人一個少年婦人,斷不可能從窗子裏跳出去,只怕是出了什麽事。”這一張羅,把掌櫃和幾個夥計全都叫起來,合力将陳若初的房門撞開,只見陳若初披着一件紅衣,懸在房梁下。
衆皆嘩然,原來自打宋時起,就道這娘子身着紅衣上吊是不吉利的,當下只有掌櫃叫着趕緊救人,和淩蘇盧沖進去将陳若初放下來。人已經沒氣了,身體卻還有點溫度,估計是剛死沒多久。
淩蘇盧這回真的欲哭無淚了。陳聖卿當初把陳若初交托給肖希直,現在可好,人吊死在邛崃派山下的客棧裏,這讓他怎麽跟邛崃派和斷層崖的交待?雲海清會不會直接抽死他?陳若合也會埋怨他吧,這下子可好,他真是一點點機會都沒有了。
淩蘇盧将陳若初抱在懷裏,輕輕放下平躺在地上,看着她滿臉幹涸的淚痕,內心也湧出許多凄涼來。聽說她就快要嫁人了,卻被陳熾活活逼得懸梁自盡,更為可悲的是,陳熾還口口聲聲說是愛她,卻用這所謂的愛将她活活扼死。
淩蘇盧最不缺的就是憐香惜玉之情。他嘆息着去撫陳若初的頭發,又看到屋裏放着一個鳳冠,差不多琢磨出了陳熾的意思。他是想要過來“迎娶”陳若初,卻不料陳若初不堪折磨,自缢而死。
現在天已經微亮,陳熾随時都可能會來!
在這個客棧中沒有能和陳熾相抗衡的高手,只能拖時間拖到邛崃派的人過來,希望肖希直能快一點。
天色越來越發亮了。淩蘇盧吩咐下去,将陳若初的屍體仍停放在房中,關好房門,然後掌櫃夥計将客棧中打扮一番,樓梯上結了紅綢,貼着紅紙的酒壇拿出來一壇壇擺上,弄得滿室喜氣洋洋。淩蘇盧去洗了把臉,搬條板凳在客棧門前坐着,等不多時,就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響,在清晨空無一人的山谷中格外清晰,淩蘇盧緊張得跳樓的心都有了。
不一會兒,馬蹄聲至,亦穿了身紅衣,卻未加冠冕的陳熾翻身下馬,他瞧見淩蘇盧守在門口,目光便直直地看向他,似空無一物,讀不出他內心在想些什麽。淩蘇盧卻覺得,陳熾這樣的眼神,絕非是個十二歲的小孩了。
“陳小公子。”淩蘇盧對陳熾一拱手,陳熾也點頭拱手,叫聲“淩公子”,算是回禮。淩蘇盧心下稍霁,至少陳熾看起來還有理智,不會當場拔劍殺人。
“我是過來接若初的。”陳熾淡淡地說。
“陳娘子正在梳妝打扮,小公子稍安勿躁。”淩蘇盧從袖中取出折扇展開,又叫客棧的夥計取來一壇酒和酒碗,拍開泥封給陳熾滿滿斟上,“新郎且先飲一杯。”
也許是“新郎”二字讓陳熾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也不推辭,接過酒碗一飲而盡。淩蘇盧暗喜,第二碗酒緊接着又斟上。就算你武功天下無敵,酒量可不一定了。不信灌不醉你。
三碗酒下去,陳熾卻不見醉意,只是起身,攔住欲再為他斟酒的淩蘇盧:“三碗,夠了。我上去接新娘去了。”說罷推開淩蘇盧往樓上去了。淩蘇盧一驚,急忙跟着上去。客棧中有的夥計也慌了,過來便攔陳熾,被他從腰間抽出劍來,一劍砍翻,血濺得樓梯上全都是。淩蘇盧倒抽了口冷氣,伸手到腰間握住軟劍的劍柄,只待拔劍;陳熾卻早就奪步到了陳若初的的房前,也不敲門,直接一腳把門踹開。
“不可——”淩蘇盧的話噎在嗓子眼裏。
陳熾打開門,見陳若初一身紅衣,正躺在床上,不由松了一口氣,唇邊浮現出笑容來。
“害我還以為你是逃走了,若初,你就是喜歡這樣一驚一乍地折騰我。”陳熾一邊輕聲說着一邊往床邊走過去,“起來吧,不要貪睡了,今天嫁了我,随你怎樣……只要你同我在一起。”
陳熾的笑容越大慘淡,腳步也慢了起來,但他還是一步一步朝着躺在那裏陳若初走過去。
“喜服都穿好了,你莫非想要悔婚嗎?若初,這可不成。我說過,你若是後悔,我就要殺盡邛崃派中的人。”
陳熾的目光落在一旁拜訪的那個鳳冠上,抿嘴笑了笑。
“還不肯戴上這鳳冠嗎?為何?是嫌它太重了嗎?”
他忽然又不笑了,因為他已經走到了陳若初的身前,低頭看着陳若初青白的臉色,有些猙獰的神情,還有她頸上那道明顯的缢痕。陳若初終究是穿着嫁衣在等他,卻是以這樣難看的結果。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痛苦,皆付諸東流。陳熾顫抖着伸手到陳若初的臉頰上,已經冰涼了,再無溫度。
“若初……”陳熾輕輕喚着這個名字,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的名字,閉上了眼睛。淚水順着睫毛滑落,滴在陳若初的臉上。他跪下來,額頭貼着陳若初冰冷的面頰,眼淚有沒有流出來,于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腰間的玄鐵劍在嗡嗡顫動,似在訴說他心底極力壓抑着嗜血的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