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一章 (1)

中島敦将一個寬有一米五的玻璃水缸從後備箱裏搬出來,水缸裏放着新買的小型水泵。陽光很好,沙灘上浮着一層金色的光鱗,同時卻也使人沒由來地感到燥熱。對于正在将重物移向後駕駛座的敦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負擔。放下水缸的瞬間手臂就酸痛得厲害。要是一開始就放在這裏該多好——抱着這樣的想法,他嘆了口氣。

藍天,白雲,溫柔的海風。去年在海邊度過的夏天又浮現在他的眼前。敦将水泵的一頭牽到海裏,打開開關,機器開始運轉。車停在靠近沙灘的公路上,不遠。車後門開着,可以看到水正一點點漲上去。但似乎有點慢——畢竟是低功率。

估計距離将水裝到一半的高度還有幾分鐘時間,理當出現的主角卻還沒上場。敦感到了些許苦惱,苦惱的同時并伴有粉藍色的晴朗式憂郁。

一個月前他在網上了解到,回流的人魚群将在今天路過這片海域。如果龍之介還記得的話,就在同樣的地點——并且敦相信,即便對方融入人魚群中,自己也能一眼看見他。

1.

龍之介是一尾人魚的名字。

雖說已經處在人魚與地上人和諧相處的二十一世紀,生活環境不同造成的生活習慣差異總歸會帶來隔閡。兩個世界的政府出于加強海陸交流的目的所出臺、關于職業開放與移民的相關政策并未起到實質性的作用。大多數人魚仍生活在海裏,就如大多數地上人仍生活在地上。畢竟,在對方的世界中只能從事數目極少的職業,住家出行都要依靠笨重的器械——除非是下了狠心想要領略另一個世界風景的人,就正常人而言,大抵是不會接受的吧。

去年冬天。在跟随人魚群遷至較溫暖的南方以前,龍之介曾用學得還不是很通順的蹩腳日語連說帶比劃地告訴中島敦,自己會拿到遷居陸地的資格證。明明用詞笨拙到了極點,敦卻被他的話感動得不行,撲上去想給龍之介一個離別的擁抱,卻被他用魚尾一把扇得右臉腫了整整三天。

“不過只有八個月啊。單論你的日語水平都不過關——這還是在跟身為本土日本人的我斷斷續續學了半年的程度……”似乎沒有得到足夠教訓的中島敦又補了一句。

——這次是左臉,非常對稱。

在中島極度憤怒的“芥川我要把你做成烤魚”的聲音裏,芥川龍之介向海的遠處一竄,立刻沒了影子。

龍之介是什麽時候認識自己的?中島敦想了想,是去年夏天,就在這裏,那棵陰影伸向海水中的大椰子樹是地标。

六月下旬的某個傍晚,僅僅出于偶然,悠閑度過自己為數不多幾日假期的警員中島敦發現了擱淺在沙灘上的龍之介。他小跑着把魚尾已經有些幹燥的人魚挪到水裏。重新被水環繞着,人魚逐漸取回了自己的意識。他睜開眼睛。随着眼睑打開,中島所看見的,的确是黑色的眼珠。

“你好!……那個……身上沒有地方什麽不舒服吧?”

中島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很顯然,他說的是日語。

看上去有着二十來歲人類面容的人魚沖他歪了歪頭,皺着眉,露出困惑的神色。這時敦才突然意識到問題的所在,“聽不懂?”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左右搖晃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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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舉動所表達的到底是“聽不懂”還是“耳聾”的意思?中島敦不知道。但他看見始終注視着自己動作的人魚很快點了一下頭,只有一下——接着比劃說他剛才那副模樣是因為躺在淺水的沿海睡過頭了,結果遇上了退潮,尾巴越來越幹,毫無準備地突然呼吸困難。中島回頭看了看他呈半死态時所處的位置,沙子像被小孩玩過一樣亂。心想這是因為人魚掙紮用尾巴擊打沙子才變成這樣,他不禁在心裏感慨了一句,哇,真是超痛的。

「你是住在這片海域的人魚嗎?」這句話他換了三種方式比劃才清楚地傳達了出來。

「對。」人魚只比劃了一次。

中島敦指着右方,指尖所指通向遠處。「我住在那裏。在城裏。」

「我只是來這裏休假。這周過完,又要回去工作了。」他比劃得精疲力竭,好在人魚明白了。

「我是第一次這麽近見到人魚,」中島敦接着打手勢,「你很有趣。你平時總會在這裏出現嗎。」

「與你無關。」

——什麽态度?我可是救了你的命诶!雖說直接說出來也無妨,畢竟對方聽不懂他的語言,但出于自律性的禮貌,中島敦還是壓下火氣“說”:「你很有趣,我想——認識你。明天這個時候我也會到這裏來,後天也是,大後天也是。」

「我會帶上速寫本,把想說的話畫出來的話,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累了。」

「我不會來的。」人魚搖搖頭,又拿手在胸前架了個叉,表明雙倍意味的拒絕。

「但我會來的。」

并非約定亦非請求,任誰都會對陌生人的這番臺詞感到懷疑——這是一個賭。

龍之介是在第三天來的。

等待過程中下了一陣雨。中島敦感謝那場雨。他忘了帶傘,在雨中的海灘上等,沒有站在椰子樹下。忽然遠遠就過來一串微弱的水花,接着,自己被一條魚尾甩出的水刃猛地一擊。

人魚就在他眼前,眼中似乎充滿了複雜的憤怒。

「是你啊。」中島敦笑了。他很高興,身體卻好像被雨水浸得軟透了,實在輕松不起來。他趕忙拿出袋子裏的東西,「我帶了速寫本過來……」

……啊,濕透了。

再擡頭時,已然不見了人魚的影子。

迅速出現又立刻消失的人魚——中島只能在雨中凝視着如綴滿魚鱗的藍色皮膚般的海面。自己一定被他厭惡了吧。

這樣琢磨着的同時雨很快就停了。來去随心的任性雨水或許本是想幫自己一把的——無能的是我。

不斷打在中島敦身上的小小雨點停止了錘動,皮膚的濕潤感卻變得愈發鮮明。自己真的被他厭惡了嗎?不知道。唯一确定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已經疲軟得不像話——并且第二天早晨就陷入了重感冒之中的事。等到感冒康複已經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了。他抱着些許希望走到沙灘上,那個地方,依然看不見人魚到來的跡象。

海面風平浪靜。

中島敦确信自己的确是被讨厭了。

2.

即便如此,中島敦還是在下一個周末的傍晚來到了海灘。市區離海岸很近,乘車也不過二十分鐘的距離。

近期的目标是買一輛車。幾乎成為茶泡飯代言人的他雖然看上去一副窮酸樣,卻是局裏有名的隐藏土豪。他的壕是含蓄委婉而深刻的。去年上半葉,在受上級指派帶前來實習的人魚警員泉鏡花游覽這個城市的過程中,鏡花用敦的錢一共吃了折合約六萬日元的東西,事後敦卻沒有找上級報銷——這件事在局裏曾一度被同事用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中島敦望着夕陽下金紅色的海洋。距離海水與陸地交界處大約十米的地方,人魚的半身露在海面上,周圍鋪了一圈黑色的衣擺。聽說人魚的衣服就算沾了水,立即暴露到空氣中也不會濕,不知道是什麽原理。

左手提的袋子裏裝着新買的速寫本、兩只鉛筆和一塊橡皮,另一邊則是五千日元每盒的現裝生魚片(1)和一些水果幹。他把運動鞋脫下來碼在椰子樹下,往海裏走。海水淹沒了他小腿一半的高度。

人魚在發呆,臉上帶着單純發呆的人不會露出的凝重表情。他總是這樣悶悶不樂的嗎?

中島敦拍了下人魚的肩,一面水牆就向他掃來。有了前車之鑒,再想用同一招打中一個人可不容易。中島向右屈下上身,順利地躲了過去。

「又見面了,你好。」

他在紙上畫了一個笑臉,放到人魚眼前,擋住了正在注視着遠方的他的視線。人魚單手把速寫本挪開,又沒了動作。

「今天你也是一個人嗎?」

對方搖頭,指了指遠處的海面。是說那裏也有人魚嗎?中島敦心想。

「我帶了一些東西來,要吃嗎?」

他把右手提的口袋拉開來給人魚看,沒有得到回應。

——這就很尴尬了。

地上人與人魚——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在或自願或非自願的心理下凝望海面。酒紅色的天空,幾乎與太陽連成一片的雲圖,貨輪,飛鳥,海浪,還有如海浪般層層疊疊的風。遼遠——這是海的樣子;渺小——說的是站在海中的自己。

這時敦将裝有生魚片的盒子打開,用手抓起一片向遠方擲去。有大魚從海面躍出,将現成的食物咬進嘴裏。第二片,第三片。海面嘈雜起來。在他扔出第五片時甚至有陌生的人魚加入,而他只是不知疲倦地擲出食物,像個投出棒球的接球手。

揮霍了有兩千五百日元以後,再度揮出的手被人抓住了。是到剛才為止都沒什麽反應的人魚。

中島敦笑了,露出潔白的上齒,向人魚遞出袋子。人魚接過他手裏的塑料袋,将還剩半盒的生魚片盒拿在手上,默不作聲地開始吃。

那天,中島敦一直等到人魚将塑料袋裏的東西吃完才離開海岸。

他說不定是個孤獨的人,不然也不會遠離自己的同類坐在海裏看遠方。

坐在夜色籠罩下的車廂內,中島敦戴着耳機單曲循環着一首鋼琴曲。海景從視野中遠去,緊接着浮現的是是城市的燈光。

中島沒有問他“下周你還會不會來“這種事,因為他知道就算問了也會被對方以“與你無關”堵回去。但當他結束新一周的工作再度前往海灘,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時,中島敦的心裏還是很高興。

“你好!”發出了這樣的招呼。

人魚有些吃驚地轉過頭來。中島敦說的是他能聽懂的語言。

“我和……認識的一個人、學了人魚語,”中島敦用語法不太标準的話說,“現在會……就這兩句話。”

他又掏出速寫簿:「能往沙灘邊上游一些嗎?我帶了一些吃的,地上的水果,還有甜品。」

一周一次的會面使人魚不像最初時那般不近人情——至少能和中島在紙上溝通了,兩人的交談中也開始攙入中島敦不太标準的外語。

第六次,在中島返回城裏之前,人魚居然——張口說了句不标準的日語:

“我的名字,”他說,“用你們的話來說,叫龍之介。芥川龍之介。”

敦轉過身來笑着回答:“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叫中島敦。”

3.

在同事看來,中島敦有着奇妙的囤積癖。

他家裏養着許多動物,其中只有一只貓是自己的。他的家離警局很近,就把自己的辦公桌用作了中轉站。

偶爾會有人看見他的桌上放着紙箱。箱子裏有時是小狗,有時是貓——都是從外面撿來的小動物。

這一次,是團成一團睡覺的倉鼠。

站在中島敦的辦公旁,谷崎潤一郎雙手環在胸前苦笑:“阿敦,你又帶奇怪的家夥回家了啊。”

中島敦尴尬地打着哈哈,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敦,我教你的話有派上用場嗎?”

“是,太宰先生。非常感謝。”

他轉過椅子,眼前是坐在代步器上的黑發男人。而剛才還在這裏的谷崎已經沒了人影。想想也是,工作時間摸魚遇到自己的上司——正常人都會選擇馬上逃回自己座位上吧。

太宰治是中島敦所在這支警隊的負責人之一,與衆不同的是,這名擔任警官一職已有兩年時間的男人——是一尾人魚。并且,是海底陸上的政府開放移民政策後的第一批移民。

就如人在深海生存需要笨重的氧氣罐和抗壓裝備,來到陸地上的人魚也需要代步器支持行走。他們的肺部可以同時适應有水與非水的體系,需要應對的就只有陸上行走與魚尾幹燥所造成的窒息兩個問題。就這件事上不得不說,發明代步器、使人魚的地上生活成為可能的家夥簡直是個天才。

中島敦很尊敬太宰警官。

出色的業績暫且不提,單就從放棄對自己而言更适應的海洋環境來到陸地上生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相較之下其時而會脫線的性格也只能說是瑕不掩瑜。據說來警隊前他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本族中激進派組織——人稱“港口黑手黨”的高層之一。後因個人原因,加之兩個世界的關系正趨于和平而轉變了态度。

正是經由太宰先生,中島敦知曉了“芥川”的存在。也的确和他說的一樣,芥川龍之介是個對人不大親切的家夥,而且總是孤零零的。

是不是因為性格太兇了呢?如果本人不打算與人交往,執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話,大多數陌生人人也不會不識相地表達關切吧?

對于你而言我或許只是個陌生人,但——雖然那時還沒有見面,不過對于我而言,你并不是一個陌生人啊。

中島敦心想。

“芥川,”中島敦遞給芥川一個紫果,“這個,是局裏的同事,帶來的。”

——已經能稍微流利地說話了。

宮澤賢治出身農村,家裏經常會寄來新鮮的土産。秋風已經沉澱下來。收獲的季節裏,警局變成了類似禮品蔬菜水果批發市場一樣的地方。

“家裏人說也要給同事送些些東西。就是這樣,我家裏還有這麽多,不要客氣!”

就這樣拿了一些之後還被莫明其妙地塞得滿懷都是水果和蔬菜,敦感受到了來自同事的令人難以招架的熱情。原本他對宮澤家的印象只有牛,細想來眼下這些仍來自于與同村人的以物易物也說不定。不管怎麽說,自己雖然勉強能做菜,做的菜也不至于難吃,但他總有一種廚子配不上本國産(原本該賣到很高價位)新鮮蔬菜的感覺。

只有一個人吃的話覺得太浪費,即便算上給小動物的以後也還剩了太多。當然這種話不能說出來,讓芥川知道自己是在靠他解決所謂“甜蜜的煩惱”的話……

大概會被揍死吧。

芥川拿着水果看了有一分鐘。

“……這個,怎麽吃。”他似乎完全摸不着頭腦。

芥川應該是會說一點日語的吧?那麽是不是告訴他自己名字的時候說得太含糊不清了呢?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有幾個月了,中島敦曾叫過芥川的名字。對方雖說不至于疏遠自己,卻從來只在用常人看來不耐煩的态度說話——或許這就是他的常态吧。沒有稱呼,沒有修飾語,直白的謂語賓語。可要是連名字都不知道——自己不就太凄慘了嗎?

會因為奇怪方向的“不對等感”而感到擔憂也是第一次,這又是為什麽呢。

中島敦什麽也沒說。他從對方手中結果果子,從底部開始撕掉果皮,露出白色的外層果肉。(2)

“皮很薄啊。”

“要剝的話,手會黏嗒嗒的,不太舒服。”中島敦說着把剝好的無花果遞過去,“這樣就可以吃了。”

芥川點了下頭,接過果子,整個丢進嘴裏。鼓着臉頰嚼下去的瞬間他的眉頭抽動了一下,露出了很微妙的表情。是不好吃嗎?敦心裏惶恐起來。

“怎麽樣?……不和口味?”

芥川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一般繼續咀嚼,開始還只是皺眉,現在連眼睛周圍的肌肉都向中間擠去。

“芥川……?”

“好吃。從沒吃過這樣的東西。”

原來不是覺得不好吃啊。中島敦越懸越高的心終于找到了落點,不動聲色的,他悄悄籲了口氣。

“不過說起來,芥川你平時都在吃些什麽呢。”

“很多。海帶,海藻,蝦,魚。比地上的東西味道重得多。”(3)

——這是當然的,要是海産品的味道不鹹的話,那也太奇怪了。

“我們對吃沒什麽要求。調味料也是,因為大多會溶到水裏,沒有人會用。最多就加一些不溶的東西,像是海蜇皮切的絲——混到肉裏,嚼起來就會有些層次。最多只能做到這樣。”

這不就是苦行僧的生活嗎?敦聽得有些懵。對自己而言稀松平常理所應當的一切對于別人來說也可能是珍寶。第一次,他對自己能出生在地上感到無比感激。他曾坐過船,見到過煙火點亮的琉璃般的海面,盛滿星星的天空般的海面;也曾見過海底,帶着氧氣瓶在海下走,游魚向風一樣從指尖流過去。

大陸的色彩與海洋的色彩交融着,美麗生動如正要滴落的寶石——這是倒映在他眼中的世界。

但是,芥川的眼中又能輝映出什麽?

會不會太孤獨了?

敦鬓角的灰白色頭發向前飄動着。

最後他說:“我會想辦法的——芥川,下一次,要到地上來嗎?”

4.

“備用的代步器?我家是有很多,但你要這個幹什麽?”

太宰治停下敲擊鍵盤的手回頭看着敦。

現在應該怎麽解釋呢?雖然以前有想過把自己遇到并認識了芥川的事告訴太宰,最後卻還是作罷。要是知道了芥川的存在的話太宰先生說不定會去和他敘舊,但相應的,芥川會希望見到太宰先生嗎?再退一步說,中島敦還從沒聽過芥川聊有關自己過去的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太宰先生對他而言又意味着什麽——至少,單就這一行為可能引起的麻煩事态就令中島敦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這一次,他依然沒能說出口。

“是我的一個朋友,”敦解釋說,“最近他的代步器壞了,家裏又沒有別的。在網上訂購了新買的代步器,還要幾天才送到,就因為這個現在他不能出門。所以……”

“你那個朋友是才上岸的吧,最近想要學人魚語就是因為他嗎?代步器要是使用不當很容易壞,有過這種經歷的人都會在家裏多備一些。不過……”他曲起食指來敲着下巴,“還真慘啊。屈在浴缸裏泡幾天,就算是人魚也絕對會腰酸背痛的。”

“那可以拜托您明天帶來嗎?還是說……”

“到我家去拿吧,款式有些多……倒不如說這幾年我迷上了收集這個。”

——代步器應該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集的吧?據說都很貴……真是敗家的興趣。

敦向太宰道了謝。明天是周六,下班以後自己先去太宰家借代步器,再抓緊時間趕到海灘。那樣的話芥川說不定還在近岸的地方。到哪裏去呢?這個星期敦都在想這個問題。游樂園很好,但又想讓他看看地上才有的風景。最後還是決定去游樂園,一趟下來,要是還有時間再考慮別的地方。

為了慶祝鏡花的正式加入,幾個月前,一衆人就曾應其期望一同去了趟游樂園。沿海城市是地上人給人魚看的臉面,近年來各種設施也正在往對人魚友好的方向修改。現在,即便是人魚也能享受便捷的城市生活。

而敦對那次行動的深刻印象來源于太宰的不作不死。在耍了國木田不知道第多少次後,太宰被強行逮去玩了五六次跳樓機。下來以後,看上去氣定神閑的他——嘴裏卻不斷地往外冒着泡泡。對此鏡花解釋說,人魚要是神情過于恍惚或者激動的話就會吐泡泡,根本忍不住。單從這點上看,确實是比地上人要誠實的種族。“要是芥川也在跳樓機上坐幾趟說不定會很有趣”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過,但敦更希望芥川能确實地看到更多的東西、并為之感到高興。

次日,站在太宰治擺滿代步器的卧室裏,敦有種“自己正在主營代步器的某專賣店中”的錯覺。最後他借了幾乎全黑的一款,對太宰說自己周一還給他。

“不那麽着急還也可以,你的朋友行動很不便吧?”

“不,周一的話,新的代步器就能送到了。”

“那就好。——說起來,要用代步器出門,他明天是要做什麽事嗎?”

“我帶他去看看這座城市。他才來不久,還有很多地方不太熟悉。”

“這樣啊。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以前志願做海底清潔的時候。……他是人魚那邊的志願者,上個月拿到了移民許可。”

“哦?移民到地上的人魚挺少的,敦君認識的話也介紹給我認識吧?”

“以後再告訴太宰先生吧,在對陌生人上他還挺兇的。”

——是這樣嗎?至少就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說是這樣。莫名的心虛包圍着敦:太宰先生和芥川認識,兩人又同是人魚。這個謊聽起來比自己說過的所有謊言都要脫離實際。

“那還真是遺憾。”太宰想想,又說,“對了,如果是朋友的話推薦一句話:‘能和你成為朋友我很高興,望友誼長存。’在人魚間是朋友表達友愛的話。”

“‘能和你成為朋友我很高興,望友誼長存。’像這樣?”

“對。發音很标準哦,敦君。”

推着代步器離開太宰家時,敦回頭看了眼太宰。太宰黑色的眼裏似乎盛滿了真誠,揮着手說星期一見預祝明天順利。太宰先生真是個好人啊,他發自內心地想。

坐在駛往海岸的列車上,中島敦專注地看着最新一期的汽車雜志。買一輛什麽樣的車呢。敞篷車會比較好吧?他讨厭封閉的空間,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坐車時能看得見不被車頂遮擋的天空,呼吸到不受束縛的空氣。

他擡起頭向窗外望去,碧藍的海面正飛速地靠近。

5.

代步器的使用對于剛上岸的人魚而言是件麻煩事。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幫助,僅僅依靠被海水泡過多年、力度無法支撐身體的手臂,要想坐到代步器上實在太困難了。芥川也不例外。想要靠自己一個人坐上代步器,幾度失敗後被敦扶着手臂和腰才終于挪了上去,陰沉的臉漲得發紅。

“到哪裏去,明天。”

“到時候就知道了。今天你先住我家。人魚用的睡具,沒有。只能暫時委屈住浴缸了。”

“我還沒有适應淡水。”

“那,我多買點鹽,芥川你就、按自己習慣的量加吧。”

中島敦不知道芥川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他似乎只是一直在觀察着自己坐着的代步器。扶手上密密麻麻地排着按鈕,最靠近扶手的那部分制有彈出匣——這居然是警用的款式!意識到這件事的中島敦心下一陣驚怖。按理說警用代步器不是給普通人魚用的東西,太宰先生卻沒有提醒自己——

唔呀!密密麻麻的冷汗從他的頭上冒了出來。

而就在他出神的瞬間,突然地,芥川不知道按了扶手上什麽東西,向前猛地沖了出去,順着沙灘以車速前行了約有十來米才緊急停下來。敦被吓了一跳,三兩步跑過去扶住他的背部。

芥川的身體很瘦,脊柱突出,就像沒有脂肪。他在海裏不會冷嗎?還是說每天吃的東西全用于身體自産熱了?

“這個好厲害。”芥川只是稍微有些驚訝地說,“你們警局裏也有人魚嗎?”

“對。”

——不對!這樣一來他不就很可能問自己那是誰的問題了嗎?內心忽然意識到這點時,敦的心中又一次激烈地翻滾着。但芥川只是應了句“是這樣啊”就開始繼續擺弄代步器,一臉未加注意的神色。

行路開始一段他明顯沒有習慣,“走”得東倒西歪的。敦就壓着步子,按芥川的節奏順着靠馬路的一邊走,以防芥川不小心又沖到馬路上去。等芥川習慣一些了,兩人就在最近的月臺坐上列車。

列車上,中島敦看着芥川,芥川看着窗外海上的太陽。太陽正被海所咬食,流出紅色的血水,将海的嘴唇濁染。

敦會做飯,雖然不比太宰治做的好吃,但至少還是能吃的。

警局裏能做飯的人不多,上岸時間不長不能熟練使用廚具的鏡花先不論,最熱衷于做菜的與謝野晶子反而是黑暗料理的衛道者。同時有着深厚醫學底子的她擅長做大補的食物——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其料理遠超人忍耐力的難吃度。

在女性陣營集體落敗的情況下,廚男太宰、廚藝一般男谷崎和未出師廚男中島三人就像一股清流。當然,他們屬于是會經常帶自制便當來警局所以能看出廚藝的人。其餘幾人不是家中有專職廚師就是更經常出去吃,看不出廚藝。(4)

回到家,将芥川領到客廳并告訴他可以先看一會兒電視之後,敦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冰箱裏還剩一顆西蘭花、兩個土豆、一根蘿蔔、一盒竹筍片、少量肉類和一碗剩飯。

剩飯是他家常備的重要原料——為了做茶泡飯。當然,他自覺不能用這種東西來招待客人。仔細考慮一番後敦決定做土豆炖肉。

給土豆去皮的時候芥川正在看看近日造成話題的貓片(5),敦聽到了熟悉的主題曲的聲音。好快,居然已經到晚上八點了啊。

話說回來身為人魚原來是不會怕貓的,那自己滿懷擔憂地把原本在家裏自由亂竄的小動物暫時關在自己的卧室裏又算什麽?這樣稍稍一不留神,敦就将手裏的土豆削了一大塊到垃圾桶裏。

等到将料理端上餐桌,窗外已經只剩下城市本身的燈光了。鍋口升起的熱氣掩住芥川的臉。“我開動了。”他這樣說,筷子伸進了鍋裏。

當天晚上,中島敦在兩只貓一只狗兩只倉鼠一只豚鼠的陪伴下失眠了。

芥川在浴缸裏睡得好嗎?那樣蜷着身子保持一個晚上一定會很難受吧。越是這樣想就越焦躁,就算摸着虎丸(6)的肉球也無濟于事。

虎丸的背部在黑暗中起伏着,迷迷糊糊地,敦仿佛看見了窗口透來的晨光。他的眼睑在注視着晨光一般的月光的過程中逐漸閉合,接近半個小時以後才終于徹底地熟睡過去。

第二天早晨,原本以為自己起得已經很早的敦打開浴室門。

芥川龍之介正直直地坐在浴缸裏。浴缸邊的代步器上沾着水,看樣子是已經試着自己坐上代步器但沒能成功。敦想笑又不敢笑出來,只能在心裏嘆一口氣,“上來吧。”這樣說着,再度扶起芥川。

“芥川,已經基本可以靈活地行動了吧?”

他的問話被芥川以流暢離開浴室的動作幹脆利落地回答了。

“走吧,”芥川轉過頭來,“現在我們去哪兒?”

“游樂園,一起去。來,我帶着你。”

敦露出微笑。

6.

那是一張合照。

幫助太宰整理辦公室時,幾張照片從一本舊書裏落出來。其中大多數是的合影。最上面的一張照片裏太宰和一名橙發色的青年并排居于畫面中央,繃帶甚至纏到了臉上,表情也悶悶不樂的。如果不是相貌與現在的太宰一致,敦簡直不敢相信照片上的是他。而當他拿着照片問太宰時,太宰随即毫不避諱地承認了。

“對,是我哦。”他反而問敦,“你知道‘港口黑手黨’嗎。”

“聽說是幾十年前人魚中的對人類激進組織……容我想想。……不是一年前就解散了嗎?”

“對,就是這個。”太宰眯起眼笑着,“我以前——是那個組織的幹部。旁邊這個家夥是中也,全長一米六,一個脾氣暴躁的矮子。另外……”

他的眼裏流過一絲微妙的顏色:“這張照片,是我十四年前照的。”

“……诶?”

中島敦懵了。

“不、不對呀!!……太宰先生現在也只有二十來歲吧?十多年前……最多也就十幾歲,怎麽可能和現在一模一樣……”

“敦君,”太宰治開口打斷了因超出其認知的事實而驚慌失措的敦,“明明是個深處橫濱的地上人,居然不了解人魚啊——”

“兩點。第一,人魚的壽命是很長的。活個五百來歲根本不成問題。”

“第二,今年我不是二十多歲。我已經一百一十歲了哦,雖然在人魚中還是青年就是了。”

随着地上人與人魚之間相關條例的簽署與移民政策的實行,以反對派“港口黑手黨”為首的一衆在塵埃落定的局勢下逐漸退出歷史。

“那時我還太小……”

六年前,敦只有十二歲。那時他也不關心政局大事,記憶也顯得過于模糊。而太宰在那以前就脫離了組織,自己不知道他曾為黑手黨幹部也是正常的。

“但是,早一步脫離組織的我也不過是提前陷入了迷茫之中而已。沒有身為人魚、覺得自己比地上人高貴的自尊感驅使,不能依靠這樣自以為是的心理心安理得地進行破壞——就會覺得自己突然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不知道往哪裏走。人魚中有能與人類相處的存在,也有不能接受與人同等地位的存在,還有随遇而安,不懷有自己主見,只跟着時代前行的存在。但無論是誰都會厭惡民間的暴力,認為暴動與災難都是這些人帶來的——就像我,就像我們。”

“剛離開組織的那段時間裏,我根本無法融入周遭。無論怎樣表露善意,收獲的也只會是‘黑手黨的人’的評價。但,但凡生物就會改變,只要存在有心就能感知。如果懷有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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