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狙擊行動

有一種說法是,二十世紀是屬于薩拉熱窩的。①

林奈以為實在是“過譽”了,但他不得不承認在提及這座城市時難免的緊張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讓他有這種羞愧啓齒的焦憂、隐痛。它像一個控制欲極強的原生家庭,每個南斯拉夫人都知道難以逃脫。無論他們走到哪裏、年紀幾何,無時不刻,他們還是要面對薩拉熱窩。

下飛機後,氣氛明顯發生了變化。薩拉熱窩機場只開放一道大門作為出口,兩輛龐然的坦克左右列在迎賓隊的頭陣,荷槍實彈的軍人把整座大樓包圍了,他們檢查所有車輛、行人的證件。接送平臺上裝扮拙劣的便衣警察看報紙、喝咖啡、聊天,他們好像忘記了,在一條軍警比平民還多的街上,緊張恐懼和春天裏無處不在的花粉一樣濃郁,平民是不可能有興致享受閑情的。

林奈佯裝小心翼翼,他作一副大學生打扮——書包、球鞋、髒兮兮的棉襖和裝模作樣的眼鏡。的士司機接上他,他留意着司機的口音,用波什尼亞克方言說:“去國家歌劇院。”

司機把他當成了同族人,車上的氣氛明顯松快些。

“大學是不是已經停課了?要我說,現在可不是上大學的好時候。”司機聊道:“我侄子考上了法律系,可現在法律有什麽可學的?你看看這遍地的暴動、殺人,法律管用嗎?”

林奈挑眉:“殺人?”

“可不是?昨天又死一個,這些塞爾維亞暴徒!第八個了,這已經是第八個受害者了!”②

“塞爾維亞人殺的?”

“不然還能有誰?他們還有誰不敢殺?”司機很憤怒。

林奈選擇沉默以對,這時候他不想讨論民族問題。

司機以為他是過于悲憤以至于說不出話,好心提醒他:“你也要注意安全吶,小夥子,別去那些塞爾維亞人呆的地方,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小命丢了。”

“謝謝。”林奈向司機道了謝,他在歌劇院的對街下了車。

這時候還早,咖啡店裏還有早餐賣。林奈買了咖啡和面包圈,挑了一張露天的桌子一邊吃一邊觀察街道。

薩拉熱窩和他記憶裏的樣子沒有太大變化。這個版本的城市是89年冬奧會的時候更新的。為了籌備盛典,政府大興土木,給城市的基礎建設做了系統性的升級調整。所有東西恨不得都是新的,馬路、高架橋、酒店商廈、滑雪場……舊有的居民樓也要塗脂抹粉一番才好出來見客,有的粉刷工程太匆忙,像第二天要面對上級檢查臨時抱佛腳的小學生,腮幫子上兩團嚴重缺氧似的、紅得掉渣的大太陽。

那場冬奧會是這個行将就木的聯邦的最後一針強心劑,它帶來了短暫的經濟蓬勃和騰飛。薩拉熱窩成為旅游熱點城市,進入全世界人的視線。至少在1984年,所有南斯拉夫人的确充滿了希望,他們相信薩拉熱窩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關于這種救急式的美和幸福,都是千真萬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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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奈把注意力放在工作重點上。他是來觀察歌劇院的。

薩拉熱窩歌劇院是一棟精致的白色雙層對稱建築,設計上有古雅典建築的遺風,正門前拓出一片廣場,置了綠化帶養了鴿子。這種格局設計對林奈來說實在算不上理想,劇院的個頭太矮了,幾乎被淹沒在建築中間,稍微高一點的綠植都能擋住視線。又因為城市規劃問題,街道寬度為調整風速增加了難度。

風從東北方向吹來,分散而游移,像沒有組織的幽靈。歌劇院東西兩側各有一條狹窄的通風道,風速在這裏會變得特別快,容易影響子彈的速度和方位。

“需要參考物。”

“比如?”

“彩帶、旗子,飄動的東西,為狙擊手作風速參考。可以挂在廣場的旗杆上或者門口,音樂會當晚廣場前肯定要做布置,挂些彩帶也正常。”

“狙擊的地點呢?”

“有兩處比較合适,一是東面的消防局,二是西邊的2號公寓。如果要進入消防局恐怕要驚動官方,不利于保密。所以只剩下平民公寓。狙擊距離1.6公裏,子彈射中大概3到4秒鐘。”

“1.6公裏,這麽遠真的能射中嗎?”

“如果我不行,沒有人能行。”

上将很滿意。他開始打心底喜歡這個狙擊手,林奈足夠驕傲自信,而自信才能表現出足夠的冷靜。面對戰場膽怯的兵他實在見得太多了。

只聽狙擊手繼續彙報:“晚上進行任務的話,光線是另一個問題。廣場上的燈需要調整位置,現在的燈光布置會有幹擾。另外會有多少媒體到?除了現有的照明設備以外還會不會有臨時的增加?我還需要現場的人員布置、具體流程,包括對方的安保措施。目标是大人物,他們可能也會有反狙擊的保镖方案。”

“想得很細。”

“總要以防萬一。”

貝爾拉莫維奇帶着他走到後巷的兩輛房車邊,車後門打開,有人在架設通訊設備:“我們在這裏設置了一個指揮中心,我帶了十六個人過來,包括三個狙擊小隊,所有人你都可以用,他們已經接到到命令要配合你。還有兩輛公務車你可以調配,我看了你規劃的撤退路線,可以安排一輛車給你做接應。”

這間“指揮中心”停泊在離歌劇院附近的民居樓旁邊,從這裏可以遠眺到歌劇院裝飾着雕欄的穹頂。林奈看到所有人都穿着便裝,腰間沒有別槍。這是謹慎的表現,塞爾維亞人在這片土地上已經“臭名昭著”,如果被平民認出他們,下場不會好。

這也是林奈在城市狙擊戰中不到萬不得已不選用民房的原因之一。如果發現友軍在進行軍事行動,平民最多問一些尴尬而奇怪的問題,但如果平民對對方有強烈的抵觸情緒,很可能會集結起來幹擾軍事行動,甚至進行圍攻。狙擊手通常是單獨活動或者雙人組合行動,在面對大量過度恐慌憤怒的平民的時候,狙擊手就會失去優勢。

聯絡人員過來報告當天的行程:“音樂會将在晚上八點開始。七點四十分,在廣場設置了一個致辭環節,由市長做十分鐘的劇院介紹和城市介紹,然後才入場。目标人物作為受邀嘉賓将坐在第一排靠左第三個位置。”

林奈拿到了座位圖,畫紅線的地方标出了目标人物的座位。他用高倍望遠鏡望了望實際位置,在心裏計算出距離。

“我們已經安插了人在現場工作人員當中,如果行程有任何變化會第一時間通知指揮中心。目前的消息是,目标人物會和兩名随行保安一起到場,但保镖不可能跟到座位上,他們會站在座位區旁邊候場。也就是說,目标脫離保護的時間就是市長致辭的十分鐘,這就是我們的行動時間。”聯絡人員報告結束。

“最晚七點五十分,必須結束任務。成功後車子在後街接應你,把你直接送去機場,愉快而短暫的旅行就結束了。”上将說。

林奈心裏有了底:“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上将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

林奈問:“我的觀察員呢?”

18:15 PM。

一個活潑的矮個男人挎着運動包出現,朝林奈吹了聲口哨:“嘿!帥哥!”

林奈見人,終于露出幾天來第一個笑容:“真高興見到你,羅曼。”

羅曼?馬科維茨基是林奈的觀察員:“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他們說你在薩拉熱窩的時候,我簡直太高興了。那些信,你收到了嗎?兄弟,你太不厚道了,老子給你寫了那麽多信,你居然一個字也不回複我,我給我媽都沒有寫這麽多信。”

狙擊手的笑容裏有了苦澀的味道:“收到了,我都看了。抱歉,我只是......”

他被貶職的時候懷着屈辱而愧疚的心情,自認無顏面對戰友,更談不上回信。

羅曼心有感應:“我都明白,能回來就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平安。”

林奈被他的真誠感動:“我很好,謝謝你。”

一對戰友短暫地擁抱,收拾裝備一同前往狙擊點。

羅曼也是老兵了,在“特種任務連”的時候他就做林奈的觀察員,他的工作主要包括對作戰環境的詳細掃描、幫助狙擊手調整風速、方位并進行輔助射擊。

對狙擊手來說,是否有優秀的觀察員作配合可能直接影響到狙擊的成敗。這種雙人作戰方式在實際的狙擊戰中更常見,和電影裏演的那些喋血孤雄式的狙擊手并不一樣。尤其是城市狙擊戰中,狙擊手要考慮的要素更多,觀察員的重要性也更為明顯。

“‘烏斯塔沙’這幾年發展得不怎麽樣,他們人手不充裕,所以要完全覆蓋這周圍的狙擊點是不太可能的。我認為他們不會有反狙擊的保護方案,所以不至于太棘手。”羅曼一邊裝槍一邊調侃:“你記得那年在克羅地亞嗎?那幫人槍法實在太臭了哈哈哈!”

林奈想起往事也忍俊不禁:“看看這幾年他們有沒有進步吧。”

“嘿,晚上好,‘列弗夫人’。’”羅曼認出林奈手裏的老槍。

狙擊手愛槍如命,這把M82跟了林奈多年,是林奈認證過的原配,甚至取了愛稱“列弗夫人”。

“這些年,幸好還有它陪着我。”林奈撫摸槍托。為了适應城市環境,他給它重新上了僞裝漆。

“它老啦,你該喜歡點年輕漂亮的。據說RT-20已經量産了,要不要考慮搞一把?”

“精準度太低。”

“啧啧,眼光這麽高。”

“克羅地亞人搞出來的東西,看得上是給它面子。”

……

林奈調整好了槍位,在3-16倍瞄準鏡裏,準星精确地釘在了目标人物的位置上。

天光完全隐沒了,歌劇院廣場上的晚燈漸次亮起。媒體陸續到場,巨大的聚光燈和反光板搭起來。強光像混雜的彈道,以演講臺為靶點,四面八方紛紛切入。一會兒,市長會站在這個位置,要保證他能成為最佳焦點。但戰場實際在暗處,在沒人注意的地方。

瞄準鏡的成像裏映出綁在廣場柱上飄揚的彩帶。狙擊手心想,今晚的風有點大。

(1:二十世紀開始于奧匈大公在薩拉熱窩被刺殺,拉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序幕。而二十世紀結束在以薩拉熱窩為中心的波黑內戰中。所以有了“二十世紀是屬于薩拉熱窩的”的說法。

2:在1992年4月波黑內戰真正開始前,在薩拉熱窩至少發生了十起民族仇殺事件。該數據源自《薩拉熱窩100年》(陝西人民出版社)第4章 第8節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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