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9
我休息了一下,中暑症狀已經基本消除,于是童橙橙“嘁”了一聲覺得自己被欺騙了感情,屁颠屁颠地回家看她的《快樂女聲》去了。我們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時,已經入夜了。
而迎接我們的卻是屋子裏傳出的一陣嘈雜聲。
是抽屜被重重打開,然後一陣亂翻,又重重合上的聲音。
有小偷!
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心想這個小偷可真是個笨蛋啊,居然摸來我這個窮得叮當響的家了,是想偷幾只蟑螂回去吧!
貓又皺着眉頭正欲上前,我對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在唇邊示意他噤聲,豎起耳朵,想要一頭紮進去,吓對方個半死,伺機上前撂倒他。
“這死丫頭,不知道把錢都放在哪了!”
我愣在那裏。
那是我爸爸的聲音。那夾雜着一絲市井鄉音的暴躁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不知道為什麽,我面對他時,總是覺得很害怕。
貓又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訝和呆若木雞,亦好奇地向屋裏投去目光。
我心想,若是被我爸看到貓又如此唐突地出現在我的屋子裏,他一定會像在蹦蹦床上一樣蹦得老高老高,再張大他厚厚的嘴唇,眼裏放出他不是那麽友善的目光,牢牢鎖住我,說:“死丫頭,你真是不知廉恥啊!”
我可以想象,因為我了解他。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他一起生活了。但我的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卻都是來源于他。我現在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打我媽媽,摔掉家裏所有能摔的東西後,就要過來摔我。媽媽一阻撓,臉上就會挨重重地一下,我一邊哭一邊喊:“爸爸別打我媽媽!”那時候我是個膽小的葉微涼,但還固執地以為,等我快點長大,強壯起來後,我就可以保護我媽媽了。但事實證明,在那之前,我媽就不需要我的保護了,一紙離婚協議,她擺脫了水深火熱。可是,她竟然沒有帶走我。我總想,如果沒有奶奶把我當作小雞一樣護在懷裏,我可能已經進入下一個輪回了。
不怕你們笑,我信因果報應,我曾對童橙橙說,我下輩子要投胎做個有錢人家的小孩,有吃不完的巧克力,看不完的小人書,不用穿舊衣服,不用挨打挨罵,不用餓肚子。
我一直覺得,我這輩子吃了苦,是因為我上輩子享了福,每每覺得委屈萬分的時候,我就想,沒事的,下輩子,我會是個整天樂呵呵享福的小公主。
可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因果循環,來世相會嗎?
這麽多年,每每想起我爸,都會有“啪啪啪”的藤條抽打皮肉發出的聲音相伴,那是一個如同煉獄一般的噩夢,我所有的疼痛,竟然都來自這個和我流着一樣血液的男人。
我将貓又推到一邊,輕輕地告訴他:“裏頭那個是我爸爸,你千萬不要出來,否則爸爸會罵我的。”
貓又雖然擔心我,卻還是妥協了。
我輕輕地推開了門。在門軸轉動之前,我還聽到他不善的咒罵,但在他回頭看見我時,他臉上陰晴不定了許久後,唇微微一動,露出一個慈父式的笑容來。
“喲,丫頭回來了哦。”
這種笑容,在每次他問我奶奶要錢花的時候,我都會看到。對我來說,這簡直比他表情猙獰地要來揍我還可怕。
這是奶奶的老房子,他自然是有鑰匙的,所以當然是出入自由。眼看着被翻得亂糟糟的屋子,我忍住心裏翻湧上來的憤怒和惡心,語氣生硬地問道:“你來幹嗎?”
“喲,丫頭長大了,翅膀硬了,這是我家,你問我來幹嗎?連爸都不喊一聲,像什麽樣子?!”話音未落,他忽然伸出手來,故作親昵地落在我的頭發上,生硬地揉了一揉,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倒退兩步擺脫這樣虛假的父慈子孝。
于是他不再演戲了,而是直勾勾地盯住我說:“微涼啊,爸爸最近很需要錢,你可不可以把你媽給你的生活費,先借爸爸一點哦?”
果然又是錢的問題,我就知道。
可是,我哪有錢呢?
于是,我對他說:“沒有錢。”
我立刻看到了他的神情變化,他先是眯着眼睛一陣遲疑,繼而拉下了臉,面上如結冰霜:“你怎麽可能沒有呢?”
“我的學費被偷了,到現在還拖欠着,我……”
我該如何描述我的悲情史,來換取他對女兒該有的溫柔和關心,讓他安慰式地摸摸我的腦袋說:“沒事,有爸爸在。”
這簡直是個無比瑰麗又可恥的夢。“父親”這個詞語早在我童年就被籠罩了陌生和恐懼的陰影。
果然,他不再看我,而是環顧整個舊房子一番,嘆口氣道:“那就沒辦法了,只能把這個房子給賣了哦。”
“嗡”的一聲,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麽?把房子給賣了?
我大聲地抗議:“不可以,這是奶奶的房子,不可以賣!”
那一剎那,我想到的不是賣了這房子,我和貓又将何去何從,而是奶奶,她會用如何悲傷的眼神,看待自己的兒子做出的一切?
是我的父親教會我,親情可以淡薄如水,而我卻沒有學會。
“我也不想賣啊!可我也別無選擇了。”這個男人攤攤手,一副“我也無可奈何”的樣子,在看到我眼角的淚花時,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說,“丫頭,爸也不想對不起奶奶的在天之靈啊,要不,你去問你媽預支一些生活費吧?”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哀傷,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爸爸借了一筆錢買股票,沒想到打了水漂,若是半個月內不還,逼債的人上門來,一定會打死我的!他們說,要剁下我的一只手!微涼,你不想爸爸變殘廢吧,你幫幫爸爸吧!”
他捏緊我的胳膊,疼痛蔓延全身。
“只是一萬塊,你去問問你媽媽,可不可以把你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先給你,爸爸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我……”
彼時的我腦袋裏充斥的是白天裏茶餐廳中的閑碎議論聲。
“知道嗎?文二路的巷子裏,有人被打到住院啊。”
“啊,這麽兇險?”
“廢話!惹了高利貸的人哪,還不起錢,不被打死就算他走運了!放高利貸的人,可都是黑幫呢,心狠着呢!”
惹了高利貸的人哪,還不起錢,不被打死算他走運了!
惹了高利貸的人哪,還不起錢,不被打死算他走運了!
惹了高利貸的人哪,還不起錢,不被打死算他走運了!
這句話反複地在我腦海裏回響,忽然腦袋裏出現了一幅血腥畫面。
十幾個人圍着一個男子,棍棒不斷打在男子的身上,血,逐漸染透了他微微泛黃的舊襯衫。
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直到顫抖的嗓音響起:“我會去問問媽媽。”
這個蒼老又瘦小的男人,帶着滿意的微笑離開了。
而我仿佛被置于一個冰冷逼仄的空間,連呼吸都很困難。
許久,我才察覺,我在哭,發抖的身體終于在一個懷抱中停止下來。昏黃燈光下,貓又緊緊地擁抱着我,用輕柔如羽毛般的聲音問我:“你還好嗎?”
“沒,我沒事。”
明明心髒跳得超過了負荷,我卻不斷地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擔心的情緒卻不斷泛濫起來。
他,是我的爸爸啊。
盡管他一直都不是個好爸爸,甚至在我眼中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打垮自己的幸福家庭,将自己陷入一個孤獨無助的境地也不管。但是,我卻怎麽都不希望他死啊。
一萬塊。
我去哪裏拿一萬塊呢?真的去找媽媽嗎?我想起我媽媽苦澀的笑臉,她的生活一定也不好,怎麽可能一下子拿出一萬塊給我呢?我的學費都是江城墊的,那麽我可以再問他借嗎?可我一想到他那張臭臉,似乎每個人都欠他好幾十萬的樣子,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想如果我還不起那一萬塊,他會不會像放高利貸的人,将我的漂亮的手臂給砍下來呢?雖然我沒有一萬塊錢的準确概念,但我算過,那真的很多很多。
我看着燈光下表情溫和的貓又,終于大哭出來,這一次,在他面前,我把我最痛的傷疤揭開了。
那就是,我有一個特別特別小氣的爸爸,他吝啬到連一點點愛,都不願意分給我。
我與貓又爬到屋頂上,今夜的星辰特別的亮,像在幹淨的河水之中泡過了一番,清明得如人化為琥珀的眼淚。這些看起來靠得很近很近的星辰,其實都隔了好幾光年的距離。
我悲哀地想,我與那些所奢望的溫暖,是不是也隔了好幾光年了呢?永遠都不可能相遇呢?
貓又的手帶着暖意,撫過我的面頰,他說:“這些,是夜晚的露水嗎?”
他帶着些戲谑的意味,聽起來卻一點也不讨厭,于是我仍舊倔強道:“沒錯。”
“原來,微涼是一朵花哦。”黑暗中他一定笑起來了。月光清冷地灑在他身上,我看到他美好的輪廓,頓時忘記了憂傷,許久才愣愣地回答:“我倒希望我是一朵花。”
我聽說過一個童話,有一個花園裏,每一朵花都有一個主人,她們的微笑,幸福,心情,開放程度,都是他們的主人所主宰的。看起來很不自由是不是?但是,我總覺得,可以屬于一個人,被他的心情所左右,而他也關心你的開放程度,總比漂如浮萍的好。我覺得,我可以改名了,我該叫“葉浮萍”或者“葉孤單”。
可貓又卻握了握我的手掌,輕聲說:“微涼,要勇敢。”
這是我很多次對自己說的話,帶着一些不确定的擔憂和揣測,卻假裝着堅定。但聽到貓又這樣說,我卻覺得內心惆悵無比。
貓又,你是不是什麽時候也會離我而去呢?像小又和葵花那樣,突然間就消失了。我是如此的害怕,我害怕那些溫暖遺留在我以後的歲月裏,當我回想起來,胸口是一片涼薄。
貓又,不要對我那麽好。我只是一個出身不好,運氣不好,什麽都不好的unluckygirl,你只是很不幸地遇到了我,遇到了一個甚至來不及去顧及你的,每天都要為生活所奔波的我。
一個少年有如天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很多年後我都無法忘懷的聲音,那是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仿佛在夢裏曾經相遇。
“我猶記得年少時的黛瓦白牆
有常青的爬山虎往上爬
我猶記得年少時的水果冰棒
滴滴答答地化
我猶記得年少時沒有游樂場
便把沙土堆成塔
我猶記得年少時的風那麽涼
常常有雨歡快地下
我猶記得年少時一直有你在身旁
一路奔跑一路堅強
我猶記得年少時你的小手掌
我一直都舍不得放
我猶記得年少時的你不悲傷
而今卻把回憶堆成塔
不要憂傷不要憂傷
你要相信我會一直在身旁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忘掉那些沮喪
即使我已經不在身旁
你有眼淚塔
将眼淚裝”
這首歌一定是有魔法的,它就那麽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髒,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後,我還記得那一剎那的心情。就像被玫瑰花瓣泡過一般,潔淨美好,并且充滿希望。
我從未想過,貓又會有如此美好的嗓音,會帶給我靈魂的震撼。我覺得他比電視裏任何一個歌星都要唱得好聽。甚至,那不像是塵世間的聲音,他的聲音,可以像星星一樣點亮這個夜空。
在那天的屋頂,貓又對我說:“微涼不要哭,一切都交給我。”
我卻更不争氣地撲到他的肩上:“你幹嗎對我這麽好啊?”
“我們是好朋友啊。”而貓又的笑容單純得像個小孩子,他拉住我的手,“餓了吧,我們去做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