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0

我披着濕漉漉的頭發,抱膝坐在羊絨地毯上,屋中燈火通明,CD機裏,放的是《煙霧彈》。

手機安靜地躺在一邊,魚缸裏有接吻魚,牆角的花朵散發出幽幽的香氣,風吹動了水晶珠簾。

其實這些都不屬于我。因為不屬于我,所以我不因它們而快樂。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裹挾着貓又的聲音沖入我的耳朵裏,帶着水澤的回憶兜頭而來,那一剎那,我只想見一見貓又,再去唱一次K,再一起喝很多很多的酒,再讓他唱一次《眼淚塔》給我聽。然後我給他祝福,祝他馬到成功。

這是貓又選的路,他選擇做DAVY,我們都會祝福他。然後呢?我們真的就這樣裝作陌路,不再相見,我本分地做我的粉絲,他安分地做他的偶像,可是這樣子,我甘心嗎?

我後悔當初将貓又推到這條路的前端。可是,扪心自問,其實這樣,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吧。

他萬衆矚目,而不是只唱歌給我一個人聽,他才華橫溢,而不該深藏不露。我漸漸理解他的悄悄離開,換作我,也會這樣吧,叫他如何對我們說:“嗨,其實我有點想去做明星,你們支持不?”

支不支持呢?這是兩個世界的話題,我們根本不能在一起讨論。換句話說,我們沒有資格說支持,或者是不支持。

只是貓又,你為何要待我這樣好,好到讓我不知所措。

“微涼,我帶你走吧。”

有一天晚上,貓又忽然出現在家門口,拖着還穿着叮當貓的家居服的我就往外跑。

他說:“微涼,噓,不要聲張,我是跑出來的。”

我吓了一跳,我說:“貓又你幹嗎老跑啊?你不能夠讓公司的人接送你嗎?你這樣亂跑,不怕被人綁架啊?”

一路上,他緊緊地拉着我的手。

為了防止被認出,貓又将帽子蓋住了半邊臉。我側過頭去,便可以看到他高挺的鼻子和鮮明的輪廓。上天都是偏心的吧,否則,平白無故地給他們安上一張如此好看的臉來刺激尋常人幹什麽呢?

幸好,尋常人心理承受能力還不錯,知道嫉妒之外還有種行為叫作欣賞和享受。

我有多少話要對貓又說呢?

聲淚俱下地質問他當初為什麽要不辭而別,這是我一直以來耿耿于懷的事;還要控訴他這兩年來為什麽沒有聯系我,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可是,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應該說謝謝吧,謝謝他為我做的一切,包括我現在住的房子,用的東西,還有那張我雖然分文未動的卡,我欠他的這麽多。那已經超過了一個朋友該做的。

“我餓了我餓了。”我停下腳步來,望着貓又。

少年露出帽檐下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眼波一轉,拉着我徑直走到一個飯館裏。

這是一家家常小飯館,菜色簡單,裝飾簡陋卻溫馨。

我忽然懷念起好多年前的舊房子裏,穿着我的圍裙掌勺的貓又,還有因為他做的菜太好吃,所以能吃兩大碗的我和童橙橙。

“噓。”貓又忽然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微涼,我帶你試一試,我以前肚子餓了,走投無路時候常幹的事。”

我吓了一大跳,對着滿桌子的菜瞠目結舌。這個行為難道就是傳說中特牛掰地吃霸王餐嗎?

“吃飽一點兒,不然待會沒力氣逃跑。”貓又将一塊排骨夾到了我的碗裏,特別邪惡地溫柔“警告”。

我立馬臉紅得跟番茄似的,壓低聲音問他:“你搞什麽鬼啊?”

貓又聳聳肩膀,笑容純良明亮:“沒有辦法,我沒有帶錢。看你的穿着,也不像帶了錢。所以……”

所以啥呀!早說呀,要不然我也不敢點這麽多菜!

“要不,你在這裏等我,我回去拿錢來拯救你?”我輕聲提議。

貓又正要發表言論之時,我發現鄰座的一個女孩指着貓又,激動地捂着嘴巴,半晌結結巴巴地喊道:“DAVY啊!”

霎時間,并不太年輕了的老板娘撲過來,拿着本子和筆,神色激動得無以複加:“簽……簽名啊!我……我有聽你的新專輯……我好喜歡你啊!”

所幸的是,此時早已過了飯點,離夜宵點還差幾個鐘頭,飯點裏,除了那桌認出貓又來的非主流妹妹一桌,就只有老板娘和她的店員了。

貓又認真地給她簽了名。我這才發現,這本子……居然是老板娘的賬本啊!

我心想,那估計是21世紀最幸運的賬本吧?貓又的字跡,一定讓其增值N倍!

“DAVY你喜歡吃什麽,我們進去做!費用全免!”得到簽名後的老板娘臉都笑成了一朵花,目光落到我的身上,“這位妹妹是DAVY的……”

“姐姐。”我回答她。

“不用了,飽了。”貓又忙不疊地擺手,但臉上一直保持着溫和的笑容,那樣美好的笑容,像是一只貓慵懶而高貴地眯着眼微笑。

貓又拖着我的手,在不期而遇的“粉絲”們的揮手告別中狼狽而逃。

“再來啊!”

“一定要再來啊!”

“替我們店打廣告啊!”

“你倒不僅僅是少女殺手,還兼職了婦女殺手啊!”我感慨道。

“唉,真沒意思。沒能帶你嘗嘗逃亡的感覺。”貓又“遺憾”地道。

而我心裏頭卻泛起了辛酸。

呵呵,好多年前,他還不是DAVY也還不是貓又,用着另外一個名字,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流離的時候,遇到饑餓不能自制時,面臨的不會是如今的場面。那會是一陣辱罵,甚至是毒打。

我不忍也無法想象,那樣美好的他,曾經那樣低聲下氣地生活着,在城市一個糜爛的角落裏,像一朵腐敗的花朵。

那不是貓又的人生吧。

“我們這是去哪裏?”

擡眼望去,我們竟然到了火車站門口。

我本來想說的是:“貓又你的新專輯怎麽辦?你的合約怎麽辦?你的前途怎麽辦?你可以丢個爛攤子給他們,但是我卻不忍心見你丢下自己的前途。”

而我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們能去哪裏呢?我們沒有錢,什麽都沒有。像以前你還可以借住在我家,可是現在連家也沒有了。”

是啊,連家也沒有了。我眼看着貓又一日日地引人注目起來,前景光明,那才是應當屬于他的人生,是一條開滿鮮花,滿是掌聲的路。

可是貓又,如果我知道,那條路上,除了顯而易見的鮮花和掌聲,暗處裏藏着機關和荊棘的話,我一定會帶你走,就像帶着我自己還沒有受傷的靈魂,遠走高飛。

可當時自以為通情達理顧全大局的我,對貓又說:“你好好地唱歌,好好地當明星,你要很紅很紅,實現我不能實現的夢想。”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是個笨蛋。我固執地以為,那便是貓又的夢想,我以為,我偉大地成全了他的夢想。

從此,将貓又送離了自由的人,是我。

月光下,我和貓又面對面站着,火車從我們的身邊急速駛過,月光清冷,夏天還沒有來,它遲遲未來,就像遲遲不來的幸福。

我怎麽會知道那兩年多的時光裏,月光下,我眼前有着哀傷側臉的少年,是怎樣熬過的。

他完全失去與外界的聯系,被關閉在小小的世界裏,學各種各樣的樂器,樂譜,還有明星世界裏必須學的東西。他什麽都不能有,除了想念和擔憂。他固執地以為,有些話,到時候再說也不遲,否則,萬一承諾落空,他懂得那種疼痛和失望。他只想着,現在苦一苦,将來便能雙倍的甜。

正像他有首歌裏寫的:過去是疼我的,未來是愛我的,那麽借着過去的一點甜,借着未來的一點光,就能熬過現在的苦和黑暗。

而後來的後來,時光告訴我們,人生從來不是付出多少收獲多少,我們熬過了苦,甜可能還在遙遠的途中永久耽擱。

而那一天,貓又送我坐公交車時,他忽然在後面叫我的名字:“葉微涼,我會給你幸福!”

那成了一句萦繞我心的咒語,它在後來反複折磨着我的良心。

回憶結束,電話忽然響了,我接起來,聽到童橙橙急促的聲音:“微涼微涼,快看16頻道!”

我聽話地火速調到16頻道時,看到的是貓又新專輯的發布會。

貓又穿着一身燕尾服,戴着與專輯封面相似的爵士帽,握着話筒,清唱着我最熟悉的旋律。

竟然是……《眼淚塔》。

臺下的粉絲發出激動的尖叫,掌聲一浪高過一浪。

童橙橙還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微涼啊,我真後悔當初咱們怎麽沒把貓又先就地正法了呀!”

童橙橙說着大逆不道的話,完全不知道電話這端的我已經紅了眼眶。

過去多好,好到我不忍心去回憶了。

貓又唱了一小段,忽然對着鏡頭露出八顆皓白的牙齒。童橙橙在電話那頭充當了解說員:“看吧,這笑容,這眉眼,這氣質,簡直是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得幾個啊!”

貓又擡起眼睛來,熒幕這邊的我,竟然覺得他是在望着我一般。

“這首歌,我只唱給一個女孩子聽過。這個女孩子,是到現在為止,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個人。”他頓了頓,而我在電視面前,驚訝成了一尊雕塑。

“呵呵,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根本不是什麽國外歸來的貴族。我不過是個流浪兒。正是這個女孩子收留了我。”

場下一片嘩然,忽然新聞變成廣告,貓又的臉變成了腦白金廣告。

我站在那裏,未幹的頭發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耳邊只有《煙霧彈》裏的少年的歌唱,純淨如靈魂的歌聲在萦繞。

還有電話那頭童橙橙因為驚訝而支吾的聲音:“微……涼,他說的人,不會……不會就是你吧?”

沒有人會知道,聽到貓又說那樣的話,我的心裏不安大于感動。

我究竟在不安什麽呢?當一個人視草芥一般的你為珍寶之時,你應該感到榮幸之極吧,何況,那個人是萬衆矚目的少年,是你很喜歡的少年。他的珍視,該是多麽難得和珍貴。

可是我到底在不安什麽呢?!

而我終于在不安裏漸漸明白,對于貓又,我的喜歡該如何定義。

江城和黃歌吟找上我的時候,我的心髒正在電腦面前接受刑罰。

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新聞和議論,我眼見着貓又被推到風口浪尖。

各色标題發揮了網友和粉絲們極大的創造力。

《DAVY,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內容即是怒罵貓又杜撰身份欺騙粉絲,以激烈的言辭“奉勸”貓又退出娛樂圈。而不少回帖更是牛掰至極,不少女粉絲表示,DAVY醬勇于揭露自己被公司杜撰的假身份,直面自己曾經慘痛的人生,是極需勇氣的!他的“流浪兒”身份讓他更增添了幾分色彩,紛紛表示心疼DAVY,鄙視無良的公司!但是針對DAVY口中的那個“神秘女子”,衆女粉絲反應異常激烈!

“那女的一定是看上DAVY美色所以才收留他對他進行蠱惑的!我們得讓她清楚地知道,DAVY是我們的!”

“我們的DAVY是天使,一般女的如何能與之匹配呢?我們倒要看看她的真面目!看她用什麽法術迷惑我們的天使!”

林林總總的評論,在網絡上如火如荼地燃燒着,一時間,“DAVY”“流浪”“眼淚塔”成了百度、谷歌搜索的最熱門詞彙。

電腦屏幕白色的光打在我蒼白的臉上,夜風吹動了窗簾。

我忽然覺得很心疼。

黃歌吟和江城将我和童橙橙召進了江家的公司辦公室。四個人面面相觑地坐着,直到一直氣勢逼人,看起來怒氣沖沖的黃歌吟開口:“葉微涼,你不要再聯系貓又。這樣的節骨眼……”

我一聽就怒了:“憑什麽就要聽你們公司的安排呢?貓又就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嗎?”

“不是不能有自己的朋友,是不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

“你什麽意思!”童橙橙受不了這樣刺耳的稱謂,激動得跟裝了彈簧似的,“什麽叫我們這樣的朋友?”

我亦惱怒地看着這個不尊重人的家夥,黃歌吟已經叉着腰說開了,言語間是她特有的驕傲音調:“你,童橙橙,家住西菜場旁邊的民居,念的是三流的高中,對吧?你爸爸以前是三輪車車夫,後來因為腿腳不便才回家開了一個小小的商店,對不對?”

我看到童橙橙的眼睛裏燃燒起火焰,誰會容許別人,将自己本就脆弱的自尊,放在腳底踩一腳後還要吐一口唾沫呢?

然後黃歌吟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你呢?葉微涼?你的爸爸是個賭棍,将錢輸光後,會回家去問女人要,不給便搶。你媽媽改嫁,卻嫁給了一個酒鬼。”

她竟然……調查我們。

“那麽又請問,作為海歸貴族身份宣傳的DAVY,怎麽會和你們這樣的人拉扯上關系呢?”

“啪!”

一個五指印落在方才還趾高氣揚的黃歌吟的臉上,霎時間,她臉上的表情由得意變成惱怒,一張粉臉因為愠怒而漲紅。

“你打我?”她沖着童橙橙難以置信地嚷嚷,她一定想不到,公主一般的她,只有高高在上地淩辱別人的她,會被她的羞辱對象——強悍的童橙橙掴一個耳光。

“我沒打壞你腦子吧?怎麽,連誰打你都分辨不出了?”童橙橙聳着肩膀諷刺她。

黃歌吟怒氣沖沖地要出門,大抵是喊人将我和童橙橙給辦了。方才一直沒有說話的江城板着一張陰沉的臉,攔住黃歌吟的去路,大吼一聲:“你鬧夠了沒有!”

江城擡起一雙如同深潭一樣黑的眸子,望進我含着淚的眼睛裏,一字一句地說:“DAVY的形象關乎江家的利益,這件事,就按我說的去處理,我們會盡力去澄清DAVY在發布會現場所說的話。他依舊是那個完美的DAVY,不可以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

一字一句,都像是對我說的一般;一字一句,都像釘子一樣鑿進我的心裏。

江城派人将我們送回家後,童橙橙問我:“微涼,你決定聽那個帥哥的話嗎?”

我仰起頭來,異常堅定地說:“橙橙,我就這麽跟你說吧,我現在就等貓又的電話,只要他一句話,俺們就帶他私奔吧。不聯系?喊他們做夢去吧,他們的利益是利益,我們的感情就不值錢了嗎?”

“值千金!微涼,我怎麽覺得你現在特別可愛,來,抱個!”

我和童橙橙來了一個緊緊的擁抱,我想着我得去和小霜說一聲,貓又不想當明星的話,咱們又可以重回當初簡單貧窮卻快樂的生活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卻沒能聯系到小霜。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很多個噩夢。噩夢裏沒有人歌唱,噩夢裏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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