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
生命的一把尖銳而殘忍的剪刀。
她有一天，會比董袁更可憐。
#10
趙睿加入足球隊開始踢球，殷蔻照例如小時候一般，不喜人多，盡管趙睿百般懇求她去看一場，她也多數是拒絕，不過這一次難得應允，抱了一本書，只不過坐得離觀衆席忒遠了一些。
大夥兒都發現了，趙睿這家夥，殷蔻一出現就走神得厲害，有一回他還在老遠的地方，有個後衛将球一踢偏，球就朝着殷蔻的方向飛過去，趙睿當時瞳孔放大，一邊大喊“殷蔻小心啊”，一邊飛毛腿似的沖過來。
那種焦心的急切，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趙睿有多認真。
當時抱着一本書的殷蔻擡起頭，一把将那飛過來的球給踹開，神情淡淡地跟急速跑過來的趙睿說：“沒事兒，你緊張什麽嘛。”
旁邊觀衆席裏，她一眼瞥到了那個董袁，董袁的表情依舊哀戚戚的，像一個看悲傷電影的觀衆，說不上來，殷蔻有些不耐煩。
“沒事兒吧？沒事兒吧？”他一直盤問，她擺擺手說：“真沒事，你好好踢球啊趙睿！全場人都看着你呢豬！”
董袁的那個眼神，也不知有什麽魔力，令她覺得心神不寧。
那日她獨自回家，趙睿被足球隊召去聚餐，她不喜加入，便先走了。
不像初中在比較偏僻的區塊，他們的高中在市中心，拐角進入一個大路口，便是繁華的都市夜景。高樓林立，店鋪各色，車水馬龍，一派富庶。
然而，在這種景致下，常常會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流連，伸出一雙髒兮兮的手，問路人讨要多餘的硬幣的施舍。
亦是被赤裸裸挂出來的可憐，但這可憐，跟她所鄙夷的能藏掖的可憐不一樣。
這是不一樣的人群。在殷蔻心中，自尊是何等重要的東西，她總想，除非是走投無路，是沒有人願意這樣出賣自己的尊嚴的吧？
因此，她的口袋裏的硬幣，總會流到那些貧窮的手中。
但她總不看那些乞丐們的眼睛，她不願自己像救世主一樣承受他們過分的恩謝，她覺得，自己不配。
一個小乞丐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瘦弱的身板令她看起來只有五六歲，臉像花貓似的，聲音總是微弱的，殷蔻也曾給過她錢。她十天裏會有九天在這裏徘徊。
那個小家夥此刻拖住一個人，而那個人不肯停留，正是董袁。
大概是好奇心驅使，殷蔻停住了腳步，看到董袁不耐煩地一把推開那小乞丐伸向她的手，面色羞惱地斥責：“喂，你不要碰我好不好，我沒錢給你！”
最後一個尾音，卻因為董袁看到了不遠處的殷蔻，而有些顫抖。
那小乞丐被董袁用力一推，身體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車子疾馳過來，原本沒動的殷蔻沖過去，一把将她拽起來拖到一邊，然後将自己口袋裏的硬幣掏出來，塞到她的手裏。
一切對于殷蔻來說，是自然反應的行為，在董袁眼裏，卻成了赤裸裸的羞辱。她立在那裏，像被人扒去了外衣一樣覺得恥辱，那個叫殷蔻的女生，眼神分明是看不起！她是故意的！不是嗎？
董袁幾乎是忍不住了，朝着殷蔻質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可是我沒有錢好不好！我家被大火燒了，我弟弟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我不像你們……你們有很好的家境，我連學費也付不起！你憑什麽用那種眼神看我！”
殷蔻緩緩地回過頭：“我用哪種眼神看你了？”
就是那種……全世界只有你優越的眼神啊！董袁的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她覺得世界太不公平了，眼前這個驕傲的女生，憑什麽能讓趙睿對她那麽上心，不就是生在了一個比她好的家庭裏嗎？董袁不用為自己的生活而擔憂，可是她呢？如今董袁居然抓着她的一點小把柄，這樣子看扁她！
可董袁畢竟害怕她将這些“自己有理由的不堪”告訴別人，因此聲音弱下來：“如果我像你一樣有錢……我一定會……”
“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殷蔻卻打斷了她的話，真的并非錢財的問題，而是為什麽董袁要對一個比自己還要可憐的人用那樣的方式，她不喜歡這個女生，不喜歡到懶得跟董袁講道理。
“而是一個人的修養問題。”她淡淡地說完，轉身走開。
董袁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殷蔻的眉頭皺了一下，并不願搭理。
對方卻不肯讓步，表面示弱。
“昨天的事，你真的生我的氣嗎……我不該說那些話的。對不起，姐姐。”
“姐姐？誰是你姐姐？”用這種方式來拉近距離，也太沒品了吧，殷蔻的口氣硬了起來，想要走開，董袁卻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因為趙睿所以不喜歡我，我沒有勾引趙睿的意思。”
殷蔻知道，自從那日趙睿捐了“大錢”後，董袁的眼睛就開始圍着這位“金主”轉，她也曾聽說他們的關系不錯，趙睿那個笨蛋，總是心軟，也難免的，但她也從來沒有幹涉過。但此刻董袁說這話，顯然就是暗示，甚至……她覺得簡直是示威。
殷蔻怒了起來：“你最好放手。”
“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如果你要求，我以後不跟趙睿說話好不好！”
典型的偷換概念，将她們之間細微的氣場不和，影射到男女關系上，給她殷蔻冠上嫉妒的罪名，真是令人讨厭的家夥！
“放手！”她甩開董袁的手，指着她煞白的臉說，“看到狗急跳牆的樣子，我總算知道什麽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11
其實殷蔻預料到趙睿會跑出來問她，趙睿這個粗線條的家夥，就是那麽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
但她不願意将那日董袁的事說出來，她不屑，也不願意做這種背後嚼舌根的人。
“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你罵她了。她被你罵得狗血淋頭。”趙睿說。
“所有人？哪些人？你看到了嗎？還有，我哪有那段位！”
“沒有那段位？”他笑着說，“女戰士小姐，你都可以擺平殷成才那家夥……”
“那我不屑。”她也笑，“總可以了吧。”
趙睿有些不甘心：“蔻蔻，你知道她很可憐……她家裏……所以我想幫幫她而已……”
果然着了道了，認為她是吃醋嫉妒嗎？她不想解釋，只笑着說：“你幫就好了。我不介意。只是，我就是不喜歡她。你別指望我跟她做朋友，‘姐姐’，惡心死我了！你做夢！”
趙睿望着她斬釘截鐵的樣子，将說服她的念頭壓了下去，只嘆了一口氣。
起碼，殷蔻沒有說“你不許理她”，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想了。
趙睿還是讓着她的，雖然他幫着董袁，各種出力又出錢，也還是避免着她和董袁的見面，并且極少去提。
但畢竟是一個學校，那日在班門口的吵架，幾乎傳遍了年級。
所有人都覺得，殷蔻是在吃醋，而那個董袁，真的是太可憐了。
在流言裏，她成了一股惡勢力，欺壓一個弱者，而對方不過是感激她男朋友的恩典。
殷蔻覺得不舒服極了。
她以前都不會在乎那些流言蜚語的。可是，現在為什麽變得在乎呢？
所以，有一次，聽到董袁在走廊裏跟她們班同學的對話後，殷蔻簡直要氣炸了。
董袁竟然說：“姐姐不喜歡我，我也沒有辦法……我跟趙睿做朋友，其實害了他，他們的關系最近也不好，我看趙睿很煩……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自私了，不該跟他做朋友？只是他人真的很好……”
殷蔻的壞脾氣蹿了上來，當時就沖到了董袁面前：“行啊！你說到做到！有本事你以後別跟趙睿說話！你快把我們害得分手了！滿意了嗎！”
原本是氣話，可董袁當時居然哭了出來，在走廊上就拉着殷蔻的手喊：“姐姐，你不要生氣，我跟趙睿真的沒有什麽……我……我……”
董袁到後面居然上氣不接下氣，一副言情劇裏被彪悍女二惹得要哭昏過去的樣子。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殷蔻，“吐血”兩個字怎麽寫啊！
趙睿聞訊跑出來，見到眼前的場面也慌了，殷蔻一副忍不住要揍別人的樣子，而董袁的手就是不松。
“姐姐，你不答應我不生我的氣，我就不松手！”
“誰是你姐姐啊！我媽沒生你這種閨女啊！謝謝你！”殷蔻發飙，一邊将頭撇過去，不料董袁竟伸出另外一只手：“好的，殷蔻……我……”董袁的手碰到了她的頭發，那觸電般的感覺讓她覺得被雷劈過一樣，這是她的禁忌，是她的噩夢，眼前又出現了那記憶裏的一撮斷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将董袁的手打開，用力過猛，女生跌到旁邊的人群裏，一臉的梨花帶雨。
“別碰我的頭發！”她憤怒地吼道。
“別對人家有偏見了。”那日趙睿送她回家，對一路上繃着個臉的她說。
“誰對那種人有偏見了！”
“你都說人家是那種人了，還說沒有偏見？”
見鬼了，簡直是巧言令色地挖坑給她跳。
她惱火地擺手說：“算了算了，說不過你。她不是那種人，是這種人行不行！”
“什麽跟什麽啊。”
她翻了個白眼，問他：“那你說，她是哪種人，你說是哪種就是哪種好不好！”
“你怎麽這麽不講道理！她又不知道你的頭發不能碰……”
哼，不知道嗎？她殷蔻剛來高中的時候，就因為班主任表示疼愛地摸了下她的後腦勺，她就把班主任吼了一通，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對她這個禁忌心知肚明，董袁不知道？好，就算董袁不知道吧，但董袁沒事就把自己扮成一副弱者的樣子，是為什麽？好了，眼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殷蔻欺負董袁了，所有人都同情董袁了！她殷蔻就像個霸道的正室，而董袁就是那被欺壓的可憐二房，滿意了嗎？
而且，殷蔻有了預料的後果，趙睿為董袁而跟自己吵架了。
殷蔻覺得有些心寒，加快了腳步，趙睿緊跟着。
“好了，蔻蔻，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替她跟你道歉。”
替她？你怎麽替她？是不是到她面前，還要替我跟她道歉？
殷蔻的眼神冷冷的，卻懶得再說什麽，只擺擺手說：“別送我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12
趙睿害怕殷蔻的眼神，那種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有的冷漠的，憤怒的眼神。
那天晚上，他買了水果去看董袁，她借住在親戚家中，逼仄的小屋裏，躺着她年邁的父親，而她在昏暗的燈下，擦拭自己的手臂。
一大塊瘀青。
是殷蔻推她所致嗎？
他忍不住問，董袁卻擺着手說：“沒有沒有，趙睿你別誤會姐……哦不，殷蔻了。她對我挺好的，真的……”
他苦笑了一下，心裏有股心疼，接過她手裏的藥。
“你這不好擦吧，我幫你擦。”他環視她家簡陋的環境，桌上的剩菜不多了，卻還是放着，許是要次日再吃，蒼蠅飛來飛去。瘦弱蒼白的董袁，就住在這樣的環境裏。
“你弟弟還好嗎？”
“燒得挺厲害的，不過醫生說情況還算樂觀，就等着轉院植皮了。”他碰到她的傷口，她吃痛地皺了一下眉，他溫和地表示不好意思。
“你不要生蔻蔻的氣。”
他叫她蔻蔻，多少親昵的語氣，董袁豔羨地想，眼前的少年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禮物，他給了她太多的溫暖了，此刻卻因為殷蔻還要跟她道歉。董袁有些鼻酸，抽了下鼻子，眼眶紅了。
“怎麽哭了呢……”
“沒事，就是真的謝謝你呢……”雖然這麽說，眼淚卻止不住了。
他嘆了口氣，最受不了女孩子哭了，可是，殷蔻卻從來不哭。
#13
高一那年，趙睿做了很多事，他托父親的關系，幫董袁的父親找到了一份工作，董袁硬要勤工儉學，他替她也謀了份相對輕松的兼職。做這些事的時候，趙睿覺得很有動力。董袁的感激讓他覺得十分快樂，那種快樂，是一種被需要的感覺。
送人玫瑰，手有餘香。
但是他也疲憊，殷蔻對董袁的敵意，他原本以為時間到了，就會消除。但殷蔻似乎很堅持，她不喜歡那個女孩，就不要董袁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愛殷蔻，所以縱容她的執拗，但是他不能理解她的不夠善良。
太過強硬的性子，令殷蔻和他的相處愈發艱難。少年時代也許他的自尊心能承受，但日漸下來，他覺得改變她太難。
她太要強的眼神，依舊讓他覺得心寒。
太久沒見過的父親忽然出現了，殷蔻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一股陌生感的疏離讓她覺得很害怕。父親老了，皺紋漸漸多了，殷蔻覺得心裏難過極了，但那中間隔了太多的歲月和事情，他畢竟是把她丢到一個親戚家的罪魁禍首。她無法釋懷。
這些年，他在錢上沒有委屈過她，大筆的生活費還是打給二嬸，但他亦怕二嬸虧待她，給她留了一張卡，按時在裏面打固定的不多卻也夠用的零花錢。
殷成才初中畢業就沒有去上學了，後來去網吧上班，二嬸天天罵他，卻也沒辦法。有時候，她甚至羨慕殷成才。
一頓飯吃下來，她沒有食欲。父親提出送她去學校。
他開一輛嶄新的奔馳車，兩個人一路沉默着。
她想，他也不知道該怎麽修補彼此之間的關系吧。
“爸，”她叫這個稱謂有點生硬，“停車吧。”
在老遠的路口她這麽說，他沒有拒絕，停了下來。
她下車的時候，他卻把車門打開，跟上她的腳步，從錢包裏抽出一沓錢。
“蔻蔻，這些年，爸爸沒什麽可以給你，這些錢你先拿着。”
那是厚厚的一沓錢，大概有一萬塊那麽多吧。殷蔻尴尬地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卻還是忍不住眼神尖銳，語氣沖地說了一句：“你以為給我錢，就夠了嗎？”
她轉身走開，眼眶是幹涸的，心裏卻難受得要命。
你們知道，我明明就不想要錢！
那個小女孩已經不在這裏乞讨了，有一個冬天的晚上，她忽然跟路過照例給她硬幣的殷蔻說：“姐姐，我要回老家啦，我爸來接我，說要送我去上學！”
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殷蔻蹲在一個路口，哭了有多久。
她哭到腿都麻了。
爸爸，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我好想家。你看董袁，她的家雖然被燒掉了，可是她畢竟還能跟家人在一起啊。
可是我沒有，我什麽都沒有啊。
路邊的乞丐擡頭看着她，垂涎地望着她手裏的錢。
殷蔻抽出兩張紅色的紙幣，放進他的碗裏。聽到對方感激涕零地連說了五個謝謝。
殷蔻回頭，看到董袁站在一邊的街口，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很快學校裏就傳出她被開奔馳的中年男子包養的事。這件事跟董袁不可能沒有關系。殷蔻可以忍受別的，卻不能忍受她和父親的關系被這樣不堪地描述，到底年輕，忍不住氣，跑到趙睿班門口，把董袁叫了出來。
“姓董的，你嘴巴放幹淨好不好！”
自然不會得到承認，殷蔻早該知道這樣做，最受害的人無非是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氣。
趙睿跑出來替董袁開脫，指着又開始哭哭啼啼的董袁說：“董袁知道那是你爸爸，我曾跟她說過。”
“你什麽都跟她說啊！”殷蔻終于暴怒了。
“喂，你別蠻不講理好不好！”
是的，她蠻不講理，把自己最不好的一面暴露出來，然而他總是包容她。
#14
高二的時候，她變得更加古怪了。原本就不喜歡跟人群打交道的殷蔻，脾氣變得十分的差，她的成績太優秀，人際關系卻處得一團糟。太過淡漠，又太過直腸子，令她懶得取悅任何人，包括趙睿。
她甚至拒絕他送她回家的例行公事。趙睿知道她決定的事是不容回頭的，便也沒有再堅持。
“趙睿，你和殷蔻還好嗎？”那日他陪着董袁去醫院接複查的弟弟，路上她問。
“嗯……挺好的啊。”他撒謊說。
“可是外面都說……你們吵架。是因為我嗎？”
“才沒有呢。”他笑着說，“殷蔻對我資助你學費這件事沒有意見啊。何況我爸也很鼓勵。殷蔻沒你想得那麽狹隘呢。”
“我沒有那個意思。”董袁低下了頭，“我只是怕妨礙了你們，怕她吃醋……”
“哈哈哈……”趙睿笑着說，“不會的啦。”
董袁嘆了口氣：“趙睿，我畢竟欠你的太多了。不如我們不要做朋友了吧！”
趙睿愣了一下：“喂，傻丫頭，你想什麽啦。”
“可是……殷蔻……我覺得她對我意見太大了，你對我好，她肯定不高興的……你知不知道……她在跟我搶助學金的事？”終于說出口了，她松了口氣。
趙睿愣住了。
每學年都會給年級一個助學金的名額，雖然說是給貧困生的，但事實上交了表格都能争取。評估的，基本上是學生的德行和成績。但一般的學生，家境過得去的，也不會厚臉皮來搶，助學金還算豐厚，去年的便給了董袁。在年級裏，她的家境和成績拿到那份助學金，也是實至名歸，大家都沒有意見。
可是殷蔻是怎麽回事！這樣的行為，只能讓趙睿想到她是在報複董袁，讓董袁拿不到那份助學金。趙睿有些生氣，于是對董袁說：“蔻蔻這樣做是不對的，我會勸她的，可能她是一時沖動。”
然而殷蔻卻死活咬定，要求助學金是每個學生的權利，憑什麽她殷蔻不可以。她怎麽也不肯把表格拿回來，語氣冷冷地說：“董袁就這麽不自信，覺得自己會輸給我嗎？”
趙睿氣壞了，卻還是忍了下來：“殷蔻，別跟她争好不好？你要什麽，我給你買好不好？”
這句話傷到了她的自尊，她回過頭，又露出了趙睿最害怕的眼神。
“我争定了。”
事實上，殷蔻也沒有百分百的肯定，上了高二後，她的成績下滑得很厲害，她每天都犯困。有時候，連董袁的成績都會甩她好幾條街。
那次吵架後，她和趙睿進行了長時間的冷戰，這倒也是好事，她可以沉下心來複習，她跟自己說，一定要拿到那筆助學金。
考試那日很是順利，幾乎所有的題都有複習過，她快速地做完試卷，眼皮直打架，趴在考場上就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疲憊不堪的殷蔻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的頭，而難得是，一貫對這視為禁忌的她，竟沒有跳起來。
是趙睿，他跟她一個考場，考試結束的時候，老師催着交卷，她卻遲遲沒有站起來。
他走到她身畔去，看到她睡得極其寧靜，像個沒有雜念的嬰兒。她的頭發上，停着一只蟲子，他輕輕地替她撫去，見她沒有反應，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頭發。
強勢的殷蔻，長着一頭柔軟的頭發，他和她在一起這麽多年，她一次都沒有讓他碰過她的頭發。
那一刻，趙睿覺得自己的心也柔軟起來，他聽到自己對慢慢睜開眼睛的殷蔻說：“以後，不吵架了，好不好？”
看到殷蔻綻放出笑容來，趙睿覺得世界又開始活了過來。
他愛她，幾乎可以愛到放棄一切的标準。
她會懂嗎？
他可以不介意她跟他的好朋友搶那個名額，如果她一定要，他就願意支持她。至于董袁，他會用別的方式為殷蔻的任性補償她，只要殷蔻開心，他付出多少代價，都願意。
然而，成績快要出來的時候，卻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
董袁被寫了一封莫須有的投訴信，那信出現在趙主任的郵箱裏，內容說董袁利用課餘時間在酒吧裏援交。
而事實上，那份工作是趙睿替她安排的，酒吧是一間十分正經的酒吧，董袁利用晚自習下課的兩個小時，會在那裏當服務生換取小費。因為老板是趙主任的熟人，所以一切都很放心。
董袁在教室裏大哭，所有人都同情萬分。趙睿不想去懷疑那背後的人，只忍着一股氣安慰她。
董袁卻拉着他的手說：“不要去怪蔻蔻。”
趙睿醍醐灌頂。
怎麽會不是殷蔻。
除了殷蔻，還有誰會知道董袁在那家酒吧兼職。還有那些董袁的工作照，經查實正是用他送給殷蔻做生日禮物的那款相機拍的。除了殷蔻，又有誰需要在品德上，将對手推下水！
趙睿終于按捺不住，董袁的眼淚讓他覺得對殷蔻失望透頂。
殷蔻啊殷蔻！
他沖過去找殷蔻的時候，她正趴在桌上打盹兒。
最近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将她叫到了無人的角落裏，壓低聲音說：“董袁的事兒你知道嗎？”
“嗯。”殷蔻皺眉說，“怎麽可能不知道，學校早就傳遍了。”
“根本沒那回事！董袁怎麽可能去援交！”
“哦。”她淡漠而不悅地回答說，“可是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她是怎樣的人，關我屁事。”
她又重新說出了這句口頭禪。
“殷蔻！”他被她這句“關我屁事”惹惱，“你到底鬧夠了沒？”
殷蔻被他一吼，愣了一下，她擡起她滿是黑眼圈的疲憊而不耐煩的臉。
“你懷疑我？”
“你到底……”趙睿的語氣略有遲疑。
“你懷疑我！”她加大了音量，眼神陌生地瞪着他。
殷蔻的聲音，招惹來了原本并不注意這邊的人。
“你那麽大聲幹什麽……”趙睿想壓低聲音，“你不用這樣針對她，真的……考試成績我問過我爸了，你遙遙領先……你是擔心品德是嗎？”
殷蔻冷笑起來，眼前的趙睿，實打實的是一個陌生人，她一字一句大聲地說：“行，是我寫的，好嗎？是我非要贏她，我看她不順眼！就是不順眼好嗎！”
#15
殷蔻不見了。
那封投訴信是她寫的這件事，并不是趙睿告訴訓導處的。而是那日聽到這些話的人，作了證。
董袁，自然成了助學金的唯一候選人。
董袁大方地跟趙睿說：“這件事，我不怪她。我只想問你，趙睿，如果當天他們沒有聽到殷蔻承認，你會揭穿真相嗎？”
他沒有回答，但他心裏的答案是，不會。
他不會揭穿她，但是他對她，非常失望。
董袁冷冷地笑了：“趙睿，你太慣她了。”
是啊，他太慣她了。她如今什麽都不說，就從學校消失了，消失在他的視線裏，招呼都不打一聲。
趙睿覺得，自己的心太寒了。在殷蔻心裏，他也許一直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吧。
她從來都不需要他。
趙主任在吃飯的時候一直抽煙，愁雲慘淡地說：“哎，蔻蔻這事做的，也真是的。原本助學金，學校是肯定打算給她的。她也确實需要這筆錢。”
“啊？”一直走神的趙睿擡起頭，“蔻蔻怎麽會需要助學金？”
“我一直沒跟你說……”趙主任唉聲嘆氣，“你殷洪叔叔……出事了。”
殷蔻父親出事是在兩個月之前，因為金錢詐騙案，被送進了監獄。
生活費自然是再沒有打來，二嬸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殷蔻心知肚明，在這個屋檐下，她是待不下去了。可她能去哪裏？終究只是忍罷了。然而在二嬸背地裏罵父親是個死騙子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沖撞，離家出走了。
然而她拒絕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十七歲的殷蔻的自尊心，太強了。
她拒絕趙睿送她回家，是不想讓他知道，她連個虛假的家，都沒有了。
她用父親最後一次見她時給她的剩餘的錢，住了旅社。
錢越來越少，少到後來她從單人間搬進了集體宿舍。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背包客，成了她的室友，夜裏的鼾聲令她無法入眠。
這些，她都可以忍受。
但是她不能忍受，趙睿懷疑她。
他那種看不起她的眼神，令她覺得失望透頂了。
她用最後的錢，離開了這個小鎮，去了父親所在監獄的城市，隔着鐵窗看着父親。
那個一夜蒼老得不成樣子的男人，對她說：“蔻蔻，爸爸對不起你。”
她聽到自己問他：“爸，你是不是一直懷疑我不是你的孩子？”
當年母親出軌，他就是這樣指着在一邊吓得渾身發抖的她問對方：“她到底是誰的種？！”
她又恐懼又期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到他露出一個疲倦，卻又慈愛的笑容。
“怎麽可能，你小時候跟我長得一模一樣，臭脾氣也一模一樣，簡直是跟我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那你為什麽……把我丢在別人那裏？”她的聲音在發抖。
“因為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當年是我先對不起你媽，對她太不關心了……所以……我後來雖然恨她，卻也知道……”他嘆了口氣，這個中年男人一直高懸的自尊，終于落了地，“閨女，去找你媽吧。”
監獄外面的天，真的好藍啊。
殷蔻搖晃着自己的身子，努力想把眼淚含住，嘴中喃喃道：“怎麽辦，我要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啊。”
#16
“你是誰啊？”
很多年後，在終于重逢的兩個人面前，趙睿的激動被她的一句話悉數澆滅。
他找了她很久，後來知道她在她母親的城市裏重新念了高二，然後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
在她失去蹤跡的歲月裏，所有人都規勸他“棄暗投明”，都說董袁才是更好的選擇。
但他執拗地等待着殷蔻，尋找着殷蔻。
然而，當他出現在她面前，叫她的名字時，她卻極其陌生地微笑着問他：“你是誰啊？”
趙睿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再也經受不起殷蔻的折磨。
他那麽喜歡她，這麽多年，他可以抛下自己的一切去喜歡她。哪怕她犯他不能忍受的錯誤……他也不忍心真的去讨厭她。
可是他不能接受，她對他說：“你是誰啊？”
這句話，比“關你屁事”都來得令他肝腸寸斷。趙睿知道，他青春期的這場愛情，終究是到頭了。他淡淡地說了句：“對不起，認錯人了。”然後轉過頭去。
殷蔻望着趙睿遠去的背影，那背影的輪廓，她記得太清楚。
她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是誰。
她連他的影子，都能認出來。
可是她問他是誰，是想知道他是她的誰，曾經是他的誰，如今，又是她的誰。
只是他不會去解讀她的每一句話，他只會用他的溫柔和他的武斷來誤解她。
一誤解，就是多年。
是啊，這歲月多少殘酷，沒有人會想要真的了解你，這條路，從來是她一個人在走。
而趙睿，是她歲月裏出現的洪水猛獸，溫柔，卻讓她遍體鱗傷。
殷蔻笑了笑，朝着那個背影揮了揮手，在心裏說——
“洪水猛獸，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