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沈明芷,終于來到了汴京城門。
坐了二十餘天的船舫,直叫她腳底發軟,沈明芷緩緩吸入一口氣,和船家親切拜別。幹淨的繡鞋落到入城的官道上,一雙美眸風波流轉,看着商賈富庶來來往往,笑意濃濃。
汴京果真如想象的一樣,城外河道縱橫交錯,漕運十分便捷,四面築高樓,城壕高聳,官兵皆身着輕甲,手執紅槍,一派英姿勃發之态。
薄霧迷蒙,天邊剛放魚肚白,這日已近年關,放關城門的小厮搜羅的更加仔細,沈明芷從準備好文書,排在了後側。她擡頭看着青白一片的天空,藏不住嘴角微揚。
她來到這個世界整兩月了,前世本業美食自媒體,小有成就,可天妒英才,在沈明芷兢兢業業剪視頻的時候,一個不注意心髒驟停,之後就魂穿到同名同姓的原主身上。
初來乍到,她發現自己無父無母,空有老家十餘畝良田的時候,其實也沒想離開,想着餘生種種地養養狗也不錯,壞就壞在原主生的一副好皮囊,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紀,那些個迂腐心急的親戚,軟硬兼施,總想把她嫁給河邊放牛郎。
倒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可縱是要嫁,也要兩情相悅才算數吧,她和那人不過一面之緣,何以談情呢?
沈明芷也不來硬的,斂下眉目只說從長計議,背後悄悄地把田地抵給了官府,銀子雖不多,卻也夠她這一路盤纏,她對自己的後路規劃的妥妥當當,多一天也沒留,租了船便直奔汴京來。
大不了孤獨餘生,但絕對要在這汴京餐飲業占得一席之地,混上半畝宅院!
隊伍行進,轉眼已到沈明芷這處,查閱文驗的衙役手上一層薄繭。
雙手奉上,沈明芷的眼眸不知避諱地盯着人家瞧,衙役擡眸,正巧撞上她好奇的神色,淺淺一笑道:“女郎從上元而來?”
沈明芷微笑點頭,鼻尖凍得紅彤彤的,道:“郎君好眼力。”
這話,若是旁人說,便多了些奇怪,可沈明芷說的誠摯無比,原因無二,只她這一手毛筆字實在不忍細看,歪歪扭扭落在宣紙上,都覺得污了這潔白一片,這小衙役輕巧便看清楚了,難道不是好眼力?
衙役倒不像個事多的,草草問好幾個問題便蓋了印,将文書遞回她手中,沈明芷看着那白玉紅章,覺得身體中的血液都灼熱了起來,随後粲然一笑,道了聲官爺新年開運。
走過朱雀門,她這個外鄉客驟然開了眼,才過卯時,街邊已然林立許多小食攤位,不僅周圍居住的鄰裏,更有那些蔔居的算子搖着鈴铛,說着吉祥話便落座,老板們身着青布棉襖白布鞋,頸間挂一面巾,有條不紊的市易。
朝陽肆起,照映鍋中白霧,沈明芷聞着空氣中的湯頭香,不顧二十餘日奔波,形貌鄙俚,便走近這東都城角,客人最多的攤位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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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婦人腰間系着花布手巾走向她來,頭上挽起高高發髻,笑容親切自然。
“女郎可吃些什麽?”
沈明芷看着周圍人吃的正香,略一頓,問道:“娘子這處什麽賣得最好?”
“要說咱家,便是這梅花湯餅,汴京恐怕沒人不吃過!”
“那就麻煩嬌娘來一碗,叫某飽飽口福。”沈明芷說的誠心,操着一口正宗的吳侬軟語,把老板娘哄得心花怒放,去到賣下酒廚子處調笑。
且不論在這冷津津的早上,吃一碗熱乎的有多窩心,就說這這梅花湯餅的賣相,單拎出來也是十分動人,普通的馄饨皮用模子雕成了梅花形,簡單而不失雅致,湯底也不同尋常,稍一聞便能辨出鮮香雞湯濃底,內餡香滑渾厚,伴着淡淡的檀香白梅,一碗足足二兩,卻讓沈明芷吃的意猶未盡,手腳暖烘烘的,舒服倒了頭發絲。
付賬十一枚銅板,沈明芷背好行包,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向內城走去。
走過宣德樓,南廊面對的便是左掖門,此處過的盡是上朝臣子的轎攆,青石板的路上,沈明芷腳步輕盈,卻也不敢擡頭張望,沿着紅牆,她來到了南大街,冬日的暖陽灑在身上,衣襟子上殘存着梅花湯餅香,整個人都帶着一股子生氣。
路過唐家金銀鋪,十三樓和舊宋門,沈明芷才發現汴京的包容性超乎她的想象,各色人物雲集于此,只這一路上,她便瞧見了穿紫服緋的官人,打鐵的工匠,還有相國寺慈眉善目的僧侶,街上多得是遼國使臣的驿舍,奇裝異發的番邦人叫沈明芷都心下一緊,街上的老百姓卻熟視無睹,絲毫不見異色。
沈明芷還算不忘本心,一路上問了不少客棧,她只存着一個小心思——
借用人家的廚房。
可就算是加些銀錢,那些個穩妥的店家依舊回絕了,也不怪人家,這用時用法都算問題,到時候耽誤了人家原本的廚餘生意,倒真劃不來了,沈明芷也沒多叨擾,說了年前吉祥話,便往下一家客棧尋去。
這一尋,可尋過了大半日光陰,正陽過了頭頂,沈明芷遠遠看見開封府治所旁角落處,屹立一塊豎匾,匾上寫着“林家客棧”四個墨粉拓字,她走上前去,看店內靜悄悄的,不像生意紅火的樣子,便敲了敲門沿。
一名頭發半白的老婦人聞聲而至,沈明芷瞧她已有年紀,端身走到臺櫃前,聲更溫了些:“阿婆,這可是林家客棧?”
老妪展眉,點了點頭,道:“女郎可要住店?”
沈明芷被拒了多次,一時猶疑要不要提,那老妪卻看見了她眼底的為難,将手邊的算盤推到一旁去,緩聲道:“女郎可是離家不久,身上銀錢不夠?我這處不急用錢,若有難處,可先安心住下。”
那聲音帶着些許長輩的安慰,沈明芷暖上心頭,一雙眼睛溫柔潋滟,說道:“兒确實困難,但還能維持段時日,只因喜愛研做菜肴,想暫住時日中,借用店中的庖廚,不知可方便?”
“女郎如花似玉的年歲,不醉脂粉醉庖廚?”老妪聽聞一笑,接着說道:“店裏生意冷淡,庖廚常年只為我一人,女郎若是想用,便只管去用罷。”
對面傳來幾聲笑意,沈明芷展眉望去,原是一名青衣新婦斜椅木門,定睛一瞧才知曉應是李家香鋪家的婦人。
“林娘子久逢開張,可要好好招待這位淑女才是!”那新婦朱唇鮮妍,細若柳木的腰身婀娜多姿,衣襟子上繡着幾支窈窕的桃花,很是美豔。
聽聞此語,老妪倒是笑開了,緊着二人鬥起嘴來,沈明芷聽來聽去,倒像是街裏街坊平時閑暇時候,無傷大雅的笑語,便放松下來往周遭瞧去,應是冬日裏怕灌了寒風,屋子并未多開窗,天光進不得顯得昏暗了些,店內擺設簡易雅致,倒有一些至簡的趣味。
生意冷落的原因,沈明芷心中思慮便得出了另一條線索,這小客棧緊挨着的可是開封府治所,裏面辦案的可是高官名仕,且官衙之地總會帶來一點壓迫感,來汴京游玩的旅人和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哪有人想時時刻刻繃着根弦?
想到此處,沈明芷喜從中來,雖有官衙不能多加張揚,可好在無形之中多了一分庇護,于她而言,便更加妥帖。
給了一季的房錢,老妪交給沈明芷一把青銅鑰匙,引着她向二樓的客房走去,是一間寬敞又明亮的,俗話說的南向陽光房。
随後又帶着她去到了後院的廚間,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勝在十分幹淨,沈明芷連連道謝,盤算着等會去街上該買些什麽物件兒的功夫,向外望去,才見天邊青蓮一片。
老妪知她心思,說道:“女郎若是想出門去,這時也不算晚,快到年關了,鋪子攤位都開的久些!”
沈明芷莞爾一笑,謝過老婦人,便出了門。
定舊城中大紅燈籠高高挂,映着燭火蕩漾,人聲鼎沸間更有各路商販洪亮的嗓門此起彼伏,沈明芷暗嘆古人夜生活的精彩,看來詩文曰上說的“夜市直至三更盡,才過五更又複張”并不是空口白言。
人群簇擁着,沈明芷來到餐飲業的翹楚之地,汴京內城會寰區,街上的大小食店各個緊挨着,牌匾各具特色皆不相同,看那北食李四大喇喇挂了紅綢,夥計們站在門口開了嗓子招呼客人進門,又譬如寺東門南食家就含蓄雅致,門口挂了一副酒仙字畫,貌美的哥兒姐兒往門口一站,客似雲來,生意也十分紅火。
沈明芷兜兜轉轉,摸了摸手中的荷包,決定在這燈燭熒煌的地界兒,嘗嘗沿街叫賣的推車散攤,她暗暗寬慰自己,若是以後掙了錢,定要好好來這兒嘗嘗美食。
小攤上挂着張素布,上用墨寫着“酥黃獨”三個大字,旁題着首小詩——
“雪翻夜缽截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如此風雅的題詞,才五個銅板一盞,沈明芷站定,闊氣的要了兩份,沒注意街邊孩童拿着花燈橫沖直撞,一個不穩,她側身晃了下。
卻被人扶住,沈明芷擡眸,那人身着圓領紫緞官袍,一雙眼眸沉郁自持,她急忙站好,褔身道歉,要知道在這個名門貴族數不勝數的汴京,首要不能招惹的,便是穿着官服的權貴。
好在那人嗯了一聲便再未多言,拿過兩份“酥黃獨”上了轎攆。
轎攆行遠,沈明芷才定下心來,小攤販已經将她的遞到手邊。
芋香撲面而來,沈明芷将油紙展開,才看清其中奧妙,原着酥黃獨是将煮好的軟芋裹上甜滋滋的蜜霜,在鐵板上用清油煎至兩面金黃,出鍋的芋頭色澤淡黃似金,入口甜香軟糯,正應了它的好名字,酥黃獨。
這麽大一個,真材實料吃的她甜進心坎裏,詩意湧上心頭,卻不知如何吟詠,沈明芷暗暗悱恻,只能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前有士力架,今有酥黃獨,橫掃饑餓,做回自我。”
作者有話要說: 球球收藏!!!
☆、偶遇小郎君
正酉時,沈明芷逛得雙腿疲累,買了些做吃食用的粉餡和家夥事兒,将另一份酥黃獨藏在衣袖裏,仔細寒涼,帶回去給阿婆嘗嘗。
這時的客棧竟不似來時寂寞,幾個街上的小娘子将鋪子托給了家裏另一位,帶着蜜餞果子來這處偷閑了,桌上點着兩盞油燈,映着街上的紅燭,店裏也明亮起來。
見她回來,幾人紛紛停下了手中的花果子,展眉望過來。
沈明芷确實生的漂亮又水靈,眼眸亮津津的玲珑剔透,好個蛾眉曼睩,袅袅婷婷的身子往那一站,便能得上句冰肌玉骨,遠遠瞧過來,竟生的比朵花兒還漂亮。
老妪斂眉微笑,招呼她若是閑暇便來坐坐,沈明芷也不拘束,将衣袖中的酥黃獨掏出來,還帶着一股蜜餞芋頭的甜香氣,笑說道:“各位娘子将就吃,回來的時候慢了些,許是涼了。”
今日見過的李家香鋪的大娘子笑回着忙起身,一手接過溫熱的吃食,一手挽過她的胳膊,沈明芷聞見她身上帶出的玫瑰花露香氣,倒跟本人一模樣,鮮妍又嬌媚。
老妪給她介紹開來,除李娘子,還有望樓山洞梅花包子鋪的柳娘子,屋子裏飄着一股清淡肉香,便是曹婆婆肉餅家的兒媳曹娘子身上沾染的了,這幾人都是做點小買賣的,賣的都還五花八門,叫人忍不住好奇,招呼她落了座,複爾笑成一團。
原來這古人也好講個街裏街坊的八卦,這幾人談笑風生,從街頭說到街尾,哪家的姑娘要出閣了,郎君是哪家的公子,又或者是什麽新鮮事兒,哪家的相公被自家娘子從綵樓歡門衣衫不整地提喽出來,都算作笑話兒。
初來乍到,沈明芷只淡淡聽着,竟有些像自己大學時在寝室裏,和小姐妹一同說起發生的趣事的樣子,周身放松下來。
果不其然,娘子們說到最後,總要帶出來點風雲人物當作重頭戲,今天講到的,便是汴京兩位風姿卓約的郎君了,沈明芷笑笑,心裏猜着,這恐怕就是校草一般的人物了。
她拿起一個圓圓滾滾的蓬糕,輕輕咬了下去。
“最近,咱們元郎君升了都察院禦史,元老夫人宴請了各家官人幫着熟絡關系呢,”柳娘子眉眉尖輕挑,繼續道:“就連中貴都到了不少,貴細下酒定了一席又一席!”
林老娘子手執一杯面茶,細細品着,說道:“元郎君做事雷霆手腕,平了那麽些大案,合該升了。”
“這樣聰穎又俊俏的小郎君,可着汴京也再尋不到了。”曹娘子擺弄着腰間絛絲,一副小女兒羞哧模樣。
“可別忘了禦街前兒的郎太傅!”李娘子笑吟吟的,揚眉調笑道:“那是咱們汴京,如畫兒一般的谪仙人物!”
幾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還是劉家娘子開口:“說起來,咱們郎太傅二十有七了,怎麽這京中貴女都沒個動靜呢!”
李娘子展了展衣襟子上的繡花,說道:“且不論他未娶妻便有個孩子,前些年駭人聽聞的舊事這汴京城誰人不知?哪家的貴女敢犯這個險——”
幾人有滋有味地說着,這邊的沈明芷沉醉在蓬糕的滋味裏。
糕點原是加了嫩白蓬和面,又添了不少米粉和砂糖,在大鐵鍋中蒸上個十幾分鐘,白白胖胖的便出鍋了,上用女子胭脂點着朵清新麗人的小荷,一口下去松軟又甜糯,唇齒間留下淡花香。
沒注意這幾姊妹的話頭,便落在了沈明芷身上,李家娘子瞧着她,羽捷輕顫笑問道:“女郎生的這般貌美,又帶着一股子蘇語,可是南邊人?”
沈明芷勾振一笑:“某是上元人,挨着蘇州近些。”
談笑間,沈明芷便把自己說了通透,她也知曉了桌上娘子們的境況,大多是汴京土生土長的,做個生意買賣讨生活,幾人吃着笑着,也便熟絡起來,眼瞧着過了酉時,街邊已然燈火通明,林娘子想吃曹家鋪的肉餅,她們便跟着出門去,沈明芷說明自己想嘗試做點物什,留在了店中。
來到後廚,沈明芷仔細看了糖鹽罐子,還有各類香粉糯粉,記好在心中,開始了第一次嘗試——
便是她在現世最喜吃的點心,松餅是也。
原因無他,松餅甜糯留香絲毫不遜蓬糕等點心,色相焦黃且圓滾滾的,讨喜又可愛,食材也用的十分簡單,做起來既方便又快捷,當成買賣的敲門磚再合适不過。
沈明芷左手執着篩子,右手晃動粉袋子,将粉質透過篩子落下更精細的部分,她側身單手磕兩枚雞蛋在鐵漏勺內,橘色的淡黃便留在其中,蛋清順着镂空漏在底下的木碗裏,緊接着蛋黃落在牛乳之中攪拌均勻,又加入剛剛曬過的細粉。
順着一個方向拌好,加入蜜漿,直到膏體順滑無顆粒,便是好了。
燒好煎鍋,輕巧舀一勺放在上面,清油煎過,發着甜絲絲的蜜糖香氣,沈明芷看着火候,往上面點了一星子水光,餅便更松軟些,煎好幾個出鍋時,滿廚間都飄動着馨香。
剩下的蛋清也沒閑着,沈明芷将它打發了,做成了簡易版的奶油,因着她廢了好些功夫,手臂都酸了,便更顯得這奶油更來之不易。
她自己嘗了嘗,算得上十分不錯,便端着木盤向前廳走去,想着放在桌上等相家娘子回來也能吃點兒,誰知掀了棉簾,廳內竟坐着個七八歲年紀的孩童。
這孩子長得白白嫩嫩十分可愛,身着一襲紅豔豔的棉錦衣,還帶着個小虎帽,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看似只有五六歲的模樣。
沈明芷走到他跟前,以為是街上哪家鋪子的後輩,來尋娘親,可是她幾個都已經去了曹家肉鋪,便躬下身子笑問道:“小郎君是哪家的?”
那孩子嘴唇嗫嚅着并未答話,低垂着頭,小圓臉鼓鼓的,似是受了什麽委屈。
沈明芷見狀,伸手摸了摸人家的臉頰,将木盤放在桌上,焦紅的松餅旁還放了一小碟子蜂蜜,十分講究,她說道:“若還沒吃過,要不要嘗嘗某的手藝?”
說起這,那小孩揚起了臉,與沈明芷對望過來,她穿着一襲煙藍素淨衫子,笑的纖柔溫靜,身上帶着一襲蜜糖香氣。
寂靜的對視中突然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聲音,孩童急急忙忙捂住肚子,羞紅了臉,急忙道:“父親說不可在外吃旁人東西——”
沈明芷倒不在意,笑的自在,眼眸裏閃着靈動的光,自顧自地拿過一塊松餅,道:
“那不讓他知道便是。”
孩童還想說什麽,沈明芷在松餅上塗了一層薄薄的蜂蜜,遞了過來,松餅發着淡淡的熱氣,在燭火下折出涔涔的糖光,任是誰都沒有辦法抵抗的,他張開小手,道了謝便接了過來。
小孩子就是可愛的很,粉雕玉琢的小臉一鼓一鼓的,吃的很是斯文,沈明芷掰下一點兒放進嘴裏,手上沾了點油花,便想到若是想賣出去,還少了些包裝用的油紙,她撚了撚指尖,歪頭問道:“小郎君覺得味道怎麽樣?”
“好吃!”小孩嘴角沾着糖霜,□□粉一片,濕漉漉的大眼睛也漸漸沒了防備。
沈明芷笑了起來,忽而想起什麽,又端來一木盞,裏面放着打發的奶油,她将松餅放在裏邊沾了些,舉到孩子嘴邊,說道:“小郎君再嘗嘗?”
入口綿密馨香,不算太甜卻有些稠密的韻味,生活在這時的人乳酪已不算稀奇,可這甜滋滋的軟膏卻沒品過,孩童眼睛一亮,贊道:“這是何物?好軟!”
沈明芷得了誇贊,便得意了些,細細給他講了奶油這物什是如何而來。
二人聊着,街上傳來一聲呼喊,沈明芷瞧着孩子稍一颦眉扭身,便猜到應是家人尋來了,正想着,幾名家仆打扮的已經走進門來,為首的嬷嬷将孩子一把摟在懷裏,對着沈明芷行了禮。
“女郎菩薩心腸,小公子一轉眼的功夫便跑沒了影,叫我們幾個好找!”
看着嬷嬷說的誠懇,沈明芷不疑有它,也回了禮,道:“原以為是街上哪家鋪子的後輩,原來是您家小郎君。”
“是啊,正準備回府呢,可急死了!”嬷嬷額角一層薄汗。
孩童從嬷嬷頸窩裏轉過身來,憤憤道:“回去作甚,父親又不在家——”
仆從幾人溫軟下來細細勸解,沈明芷也幫着說了些,總算是将這孩子說服下來,趴在嬷嬷肩頭打道回府去了,沈明芷送出門後,進到門中将木盤收拾幹淨,他們二人倒是吃的一幹二淨,也算得上是光盤行動。
遠處傳來絲竹樂器聲,街上浩穰,沈明芷長着哈欠上樓回房中,摘了釵環,纾解自己這一日的疲乏,躺在床上還在想,緊着年前這些天,得将裏城這些宋氏花樣都嘗一嘗。
詩文裏不是說過,這諾大的汴京光是飲品都不知有多少,舊宋門跟前的銀盞飲子,素聞“冰雪涼水荔枝膏”,也不知是何滋味,更有那數不清的豆兒水、沉香水、紫蘇飲,她都想試試。
撇去這有名的,還有那些個她叫不上來的美食,都要親自嘗嘗,才能知己知彼,将自己小本生意的路子走踏實。
作者有話要說: 求求收藏~
☆、落雪
這一覺,睡得沈明芷神清氣爽,翌日不過五更,她便起了個大早出門去。
從宣德樓向東走,沈明芷趁着蒙蒙亮的天兒,聽見了東角樓的戲子清早開嗓,一嗓子出口便是鎮山河的氣勢,像是老生陳詞。
由高頭街漫步過去,經晨晖門直到舊酸棗門,就到了夾城管道上,算得上是皇內城最繁華的地段,潘樓街的鷹店跟前豎着塊石碑,分量感十足,赫然一個“鷹”字,濃眉大眼的老板手上拴着一只雄赳赳的黑鷹,好不威風!
沈明芷目不暇接,這街上珍珠絲綢香料藥材應有盡有,立定向南而望,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內站的卻是富庶人家的嬌淑女,聽起攤位老板談笑,才知道這是走進了界深。
再展眉,望見的已全然是一番別樣的繁華,樓宇高築,遠遠望去叫人望而生畏。
她瞧瞧這家的絲帛,又看看那家的珍奇玩物,玩的自在,不多時便已走到了潘樓街上,服裝各色的小攤販裏竟然還有幾個番邦人,拿着玉器字畫等各種稀奇玩意兒跟人侃大山。
天邊徹底放出光亮,冬日暖陽照在青石板臺階上,小食攤便張羅着開張了,那些個賣海貨野味的攤主子也賣淨了,甭管是剛才喊的多熱烈的生意人,都要搓搓手去叫一碗熱乎的。
看着攤子上的胡餅,沈明芷咽了咽口水,老板是個和善的婦人,因着快過年了,便比常日多些客氣話,她盡數應下,要了一個拿在手裏。
在往前走,又有專門做面湯的十二餘,更有那櫻桃煎、荠菜索餅、東煎鋪子,沿街叫賣的耐糕和薯團子,沈明芷看不過來,手中胡餅酥皮咔嚓咔嚓發出聲響。
一大早來的多是生意上的人,沒她這麽朝氣蓬勃的姑娘家,不免引了些目光。
沈明芷絲毫沒怯,将胡餅放桌上,跟着前面的食客有樣學樣,要了屜薄皮春繭素包,一碗參菇雞湯。
記單的小厮瞧着她眼生,又偏是個高挑美人,臉上噙了笑。
沈明芷揚眉将他看去。
小厮解釋道:“女郎可點半屜,咱家包子個頭大的很!”
沈明芷點點頭,莞爾笑說:“勞煩提醒。”
雞湯被一青花小瓷碗盛着,上飄着些油花,沈明芷低頭聞去,味道醇香渾厚,夾雜着淡淡的胡椒香,令人食欲大開,淺淺品嘗,只覺鹹香适宜,隐隐透着一股子黨參的藥香,這樣一碗湯,要價十二文,也算價格得當。
沈明芷喝着湯吃包子,胡餅掰碎了放進雞湯裏,別有一番滋味。
這吃着,便聽見前面幾個工作伎巧在桌上說閑話,講的,竟然也是昨天娘子們念叨的人物,當今太傅。
沈明芷不經意地湊近了些。
聽過幾句她才回過味兒來,男子們記着的和女子們在意的,真的不太相同,就像現在,這哥幾個湊在一處,讨論的便是那郎太傅“令人聞風喪膽的舊事”。
聽過一圈,沈明芷大概了解了這位的厲害。
原本新帝登基時年歲輕些,朝中的老臣難免會多有顧忌,私下說幾嘴也是常有的,不想後來,竟然被有心人士鑽了空子,借着大臣的名義散播謠言,說要當時新帝的哥哥重新繼位。
這一下子京中便多有猜測,是不是要變天了,誰知道當時的朗大人帶着宮禁侍衛,将談論這事的高官臣子都治了個遍,且将那些個亂嚼舌根的當街打死,緋服玄冠的郎钰如殺神,讓人們聞聲色變。
說到最後,幾人皆是搖頭晃腦,一副可惜又懼怕的神情。
沈明芷心裏琢磨,人命固然重要,但若是故意在天子沒占穩腳跟的時候,出了這樣荒謬的傳聞,怕也是有心人散播。
不懲治怎麽辦,天子失了民心,那可是守江山的大忌。
想到此,沈明芷又搖搖腦袋瓜,權謀策論與她又有什麽幹系,不過躲着就好了,在這時候,那些個達官貴人權勢滔天,她這樣的正經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這頓飯吃的沈明芷心滿意足,臨了喝完最後一口湯,快樂似神仙。
街上行人來往匆匆,沈明芷吃完了飯食,直奔手工鋪子去,拐過馬行街,她找見了這街上打香印的,細細說明了自己的來由。
鋪子夥計有一身腱子肉,粗聲粗氣,見沈明芷生的明麗,濃眉大眼多看了會子。
沈明芷也不惱,只是笑着将自己所求又說了一遍,夥計聽聞滿口答應下來,說她年前随時來取,還誇耀了一番自家是都下着數的好手藝。
給了定金,沈明芷又去雜貨鋪買了些淨油紙和雕花刻刀,直到正陽高照,才意猶未盡地回了客棧。
一連數日,她每天都起大早,去潘家樓那邊吃飯食,每次都嘗些新鮮花樣,回客棧後再細細記在冊子上,比對色香味和價錢。
回了客棧,便跟着一衆小娘子話話家常,可沈明芷最喜歡的,還得說是次次不重樣的小點心。
這日臘月廿八,汴京冷得很,天陰沉沉的似要下雪。
街鋪子最後一天營生,沈明芷置辦好了自己需要的廚具,将香印店的模子取回來,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回到客棧,想先準備下來。
她進門,小娘子們趁着最後的時候,說着出門去買些過年用的胭脂水粉,李家娘子還在街角衣坊中裁了兩身衫子,幾人說的不亦樂乎,沈明芷手中被遞了素茶。
柳家娘子問她有沒有買些過年的物件兒,沈明芷勾唇笑起來,說道:“某還不缺。”
“女郎天生麗質,就算不用物什裝點,也漂亮!”李家娘子說着,理了理衣襟子,招呼着姐妹出門去,林家娘子囑咐她去屋裏溫溫手腳。
租住這些日子,林家娘子對她關懷的很,早晚都有熱水可使,廚具也随她取用,沈明芷心裏感激的很,又到年了,今日在橋頭街市肉案攤子上買了些熟食和冷菜,想着感謝一番。
從廚房裏忙活好一陣子,将買好的鹵肉和熟食切好,擺進盤裏,清炒了蘇轼有名的傍林鮮和素西芹,她挑的筍子又嫩又香,出鍋的時候帶着亮津津的油花,伴着瘦肉絲一起爆炒,滿屋子都是鹹香。
天已經擦黑,姊妹幾個說着笑着走近廳堂,她放下袖擺,擦着指腹的油花掀開了簾子。
桌上擺着幾道精致的小菜,柳娘子擺着手中的秀帕,驚聲道:“沈娘子好手藝!”
鍋裏還煨着湯,她本想應聲回廚房去,卻見李家娘子帶着一股玫瑰香朝她走過來,沈明芷瞧她手中提着一包幹果零嘴,塞到了自己手中,輕道了聲辛苦。
沈明芷着實很喜歡這位小娘子,渾身透出巧目盼兮的明豔,便接過油紙包,道謝。
林娘子知曉這是沈明芷的心意,便留下了衆人一同吃晚膳,曹家娘子拿來了壺溫酒,幾個人喝的熱起來。
柳家娘子最喜那道傍林鮮,贊不絕口:“沈娘子真真是個巧人,這筍子又香又脆,叫人停不下來!”
沈明芷斂眉莞爾,心裏竟想起了之前為了提神買的口香糖,那句廣告司也朗朗上口——根本停不下來!
曹娘子吃的盡興,說道:“這手藝簡直妙哉,小娘子嫁了人定能攬住夫婿的心!”
“哎?”李家娘子攬過沈明芷的手腕撫在掌心,一雙鳳眼上挑:“這麽好的手藝就算是開一莊子買賣也是行的,怎麽就非得圍着個男子繞來繞去?”
一句話說到了沈明芷心坎裏,天底下有才有德的女子千千萬,何苦将自己困頓在情情愛愛之中,白辜負了大好時光。
這頓飯說的更多了些,沈明芷才知曉這幾位姊妹有多厲害。
李家娘子原本嫁了個如意郎君,本想着日子和美,與那人舉案齊眉便足夠了,可對方三年娶了兩個小妾進門,更有一個是勾欄瓦肆的歌姬,她一氣之下提了和離,拿着分家的細軟自己做起了香粉生意,如今日子紅火,也樂得自在。
更別提自己的房東,林家娘子,年輕時被夫君打的上了公堂,差點連命都交代了,可後來她硬是從守舊的村子走了出來,孤身來到汴京闖世界,如今五十,守着自己的客棧過的逍遙灑脫。
比起來天天與婆母不和的曹娘子,還有和夫君新婚燕爾的柳娘子,這二人倒是歷經人世滄桑了。
酒過三巡,沈明芷也說了些原主的苦,提到自己偷偷抵押了田地跑出來,幾人無不贊賞,李娘子臉上一片紅霞,舉杯道:“女子這輩子,斷不能折在別人手中!”
幾人喝的微醺,相互攙扶着走了,剩下林娘子和沈明芷将屋子收拾幹淨。
眼瞅着已過戌時,窗外果然落了雪,沈明芷最喜這景,便坐在窗邊吃幹果,林娘子上了年紀,不比她能熬,上去歇息了,臨走還囑咐她披件棉衣不要着涼。
前世的她其實分外孤獨,快節奏的工作生活壓得人要喘不過氣,根本交不上什麽朋友,一日三餐除了探店便是随便将就,更沒什麽閑暇欣賞景色。
要不是想拼着一口氣安頓下來,她也不必沒日沒夜的工作,到了後來一命嗚呼。
正惋惜着自己二十郎當歲的大好青春,廳堂的棉簾被掀開,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鑽了進來,看見她就笑開了,沈明芷定睛看去,原來是前些日子有一面之緣的小孩兒。
“小郎君又和嬷嬷走散了?”挾裹而來一陣寒風,沈明芷臉頰帶着酒粉氣,将幹果盒子放在桌上,彎下腰去摸他紅彤彤的小臉兒。
孩童黑黢黢的眼珠閃着碎光,奶聲奶氣道:“那日女郎的糕餅實在美味,所以我叫了爹爹一同來嘗!”
沈明芷半蹲下來,揉着他的臉道:“小郎君來的不巧,今日并未——”
簾子複爾掀開,冷寂的冬夜給來人的肩頭覆上層薄雪。
沈明芷擡眸望去,被一襲潤澤的紫錦衫子晃了眼睫,那人生了副冷峻清逸的貴氣面容,一雙眼眸深沉仿若含珠。
長相俊美,着紫服官袍,